王胜华
故乡多蕨。每年的春末夏初,土地上都会生机勃勃地长出碧绿鲜嫩的蕨。所以,故乡有一个关于蕨的谜语:“有一只母鸡,只有一只脚。”
多水的故乡,串联着珊瑚一样的蕨根,蕨根里含有稀薄的淀粉,遇上灾荒之年,土里刨食的故乡人常常将埋在地下的蕨根挖出来,清水洗净,用木槌砸扁,将淘洗、沉淀下来的淀粉当做荒粮来吃。除了淀粉,蕨根里还有铜丝一般拉力极强的纤维,因而,善于筑土而居的故乡人,冲墙的时候都愿意把蕨根埋在模板里,连同土一起冲成墙,墙便很少开裂,而且百年不倾;故乡矮矮的空宇里,站立着一杆杆箭一般的蕨杆,农忙时节,送饭下田,故鄉人就地取下两截蕨杆,即能当筷用;故乡高远的天空,撑满伞盖一般的蕨叶,可以割来垫圈当肥料,改善耕地的墒情;可以割来盖房住人畜,使梁柱长久不朽;可以割来盖洋芋,洋芋就一年四季不长青皮。山中行走,累了,取下一叠蕨叶垫在屁股下,即能坐下来歇息,将它铺在树阴底下,即能美美地睡上一觉;晒了,取下三两枝蕨叶打成凉帽,即能遮挡烈日;下雨了,取下一沓蕨叶编成蓑衣,即能遮风挡雨;出入山中,有时毫无准备就摘到野果、拾得菌子,此时,取来几枝蕨叶织成提兜,即能轻松地将果子和菌子捎带回家。在山里,我的脚板常踩着蕨,屁股下常垫着蕨,身板下常铺着蕨,身上常披着蕨,手中常捏着蕨,头顶常戴着蕨,嘴里常嚼着蕨,肠胃常装着蕨,血液常流着蕨,骨质常含着蕨,精神里常挺着蕨,我无时无刻不与蕨发生着生命意义上的关联。
离开山里,离开农活,似乎自己真的离开了蕨,然而,我是猜着蕨的谜语长大的山里人,我是吃饱了蕨,才有精气走出大山的山里人。缘于对蕨的独钟,缘于命脉里有蕨,每每返乡,我都要走回山里,去亲手采蕨,去再次感受劳作之乐,去感觉诗人“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城郊以外,沟渠边、牛路旁、箐帮上、荒地里……都是蕨的乐园。有时候去早了,蕨芽刚刚冒出土来,还不够采掐;有时候去迟了,蕨茎已撑得很高,蕨叶已如伞盖;有时候去得正适,嫩生生的蕨芽恰好长有一尺来高,肥嘟嘟、齐刷刷地当风摇曳着,让人看着就馋得流口水。
一掐一个断,一断一个痛,一痛一股血,一血一条命。当一根根鲜活的蕨芽在我手里瞬间萎靡,当一个个梦想在我面前如皂泡般破灭,当一滴滴蕨汁染红了我的双手,当一个个生命在我的手里变做了尸身……看着扎堆得极像刚从破倒了的砖房拆卸下来的钢筋一样的蕨芽,我怎还快乐得起来?
我越来越像一株独脚蕨,疼痛着蕨的疼痛,喘息着蕨的喘息,呼喊着蕨的呼喊,盼望着蕨的盼望,祈求着蕨的祈求。我对自己说:“我的命脉里有蕨,我是一个蕨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