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美燕
2013年7月9日,距离城万(城口至万源)快速通道正式贯通还有最后的二十来天,我随县作协的作家一行,赴快速通道采风。
公路建设仍旧如火如荼,工人们正在做着最后的清理和整理工作。宽敞平坦的路,缎带一般在脚下滑过,一会儿在大山的隧洞穿行,一会儿又在高空穿梭,或者,是完全悬空的高架桥,或者,是一边嵌入悬崖一边悬空的栈道。沥青的路面上,黄的白的标线格外分明。坐在车上,平稳舒适,几乎让我们忘了自己正坐着汽车呢,唯两旁刷刷闪退的山岩和绿树,才提醒我们在行进。
在欢闹的人群中,我却渐渐沉默,心底有一丝痛在悄悄浮现——
从小长大,我都没有走出过城口,一则因为自己读书就在县城,外面也无亲戚,实在没有外出的必要。但更多的原因,是一直听闻城口的路,有多坎坷有多险恶,八台山又堵了多少天,翻了多少车,死了多少人,听得多了,对这一条城口与外界唯一的通道,便心怀了莫名的恐惧。
直到19岁那年,我才第一次走出城口。道路如何险恶,至今已无多少具体的影像,唯独钻心的疼痛还刻在记忆深处。拥挤不堪的客车,像醉酒的汉子,踉跄着步履,颠颠簸簸,艰难前行。我刚开始还带着几丝兴奋,第一次走出城口的兴奋。到半山腰的时候,车子竟然开始跳跃式前进,忽地跳起,再忽地跌落,眼看车子就要倾覆下来,冲下万丈悬崖。我一声不吭,铆足了劲,双手死死地攀住前座的把手。忽然,车子猛地蹿起再落下,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直直地被抛起来,咚的一声,头顶狠狠地撞在车顶上,眼前金星一冒,钻心的痛瞬间从头顶传出,几乎让我窒息。使劲忍住眼泪,腾出一只手摸摸头顶,赫然鼓起鸡蛋大小一个包。后来,我再也不敢坐实在了,只好选择半蹲半靠的姿势,一直坚持到万源。下车的时候,双腿麻得失去了知觉,一瘸一拐,走路飘得厉害。
头上的肿块一个星期就消散了,那份疼痛却永远留在心底。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走出大山,逃离这条难于上青天的城口路。我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从此,我踏上了另一条拼命读书奋力考试的路。我自学完成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本科的学业,又打算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初中毕业考入师范学校,没有读过高中,英语基础几乎为零的我,要跟全国几百万在校大学生竞争,难度可想而知。
2001年,从5月份开始,我就为研究生考试作准备,买来几十本英语辅导教材,背了整本英语词典,做了几百套模拟试卷,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投入了复习。十一月,我再一次走城万公路,去重庆报考研究生入学考试。坐了一夜的火车,早早来到学校,带着梦想,带着期盼,递上自己报考的所有材料。结果,因为毕业证书的身份证编号是旧的,跟自己新身份证的编号不吻合,要回城口自考办开具证明信才行。回去一天一夜,过来又一天一夜,加起来三天时间,还要运气特别好不堵车才行。可报考时间只剩了两天。无奈至极,我不得不黯然转身,带着遗憾和失望离开。
第二年,终于如愿以偿,顺利报考了。我更加努力地准备考试,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走路背单词,吃饭背政治,早上天不亮起床,凌晨两点才睡觉,可我并不觉得累。满怀着希望和信心的人,是感觉不到累的。
考试如约而至。教学任务极繁重的我,好不容易请了三天假,提前一天出发了。那时,已经有了城口直达重庆的大巴车,我选择这条路线,是觉得比走万源那边更稳妥些。早上八点,从城口出发,新的希望又在我心里膨胀起来。一上车,我就安安稳稳地睡觉,以保存足够的精力应付第二天的考试。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车子停下来,我从睡意中清醒。原来是客车轮胎坏了,需要补胎充气,可附近又没有修理店。没办法,司机只好以龟速前进,慢慢磨,慢慢挪,终于到了开县郭家修车。
轮胎补好出发的时候,已是傍晚六点。我还不急,算算路程,总还可以赶到的,大不了今晚就在车上睡觉了。可是,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因为路太烂了,客车再次罢工。司机只好打电话向刚才的修理店求助,等到伙计赶来修好车,再次出发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我心里开始着急,再仔细掐算时间,也还是够的,毕竟到了梁平可以走高速。在我的默默祈祷中,客车后来果然没有再坏,终于在凌晨一点到了梁平高速路口。
奇怪的是,收费通道竟然全是红叉,因为大雾,高速公路关闭。我这才真的慌了,怎么办?高速公路几点可以通行,不得而知。我走不了,跑不了,飞不了,唯一的办法,只有等,等,再等……我焦灼不安,不停地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真与热锅上的蚂蚁无异。
天亮了,绿灯也亮了,我们的客车奔驰在高速路上,我希望车子能快些再快些,巴不得快得飞起来才好。到了汽车站,只差几分钟就到九点了。我颓丧地坐在朝天门码头上,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辛苦准备了整整两年的考试,我要走出大山的希望,统统化为乌有了。不,我不!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依然如赶考一般赶往北碚的西南大学。
当然,我没能走进考场的大门。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茫然地盯着校门口的横幅:2003年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第二考场。注视良久,泪水涌出眼眶,从脸颊滑落,点点滴滴,冰凉,冰凉。考试结束了,考生拥了出来,经过我的身旁。坐在那儿,如雕塑一般,我一动不动。我似乎麻木了,没有知觉,也没有思想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只是失落,只是绝望,只有虚空,无尽的虚空。
两次痛失机会,冥冥之中,注定我与大学的校门无缘。后来,我没有再报考研究生。我怨着,城口太偏远了,城口怎么就没有一条好路!
“到了,我们到万源了——”朋友们的欢呼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真的,我们已经到达万源了,以前數小时的崎岖坎坷,而今化成了四五十分钟的坦途。我知道,城口人很快还将有自己的高速公路、铁路和火车站,而城口的子孙后代,他们将不再承受如我心底这般的殇。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