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开往B市的长途客车在风雪中夜行了四个小时,离B市还有十几公里,汽车在爬一个长坡时熄了火,尺把深的积雪封堵了道路。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司机伸头看了看地形,惊出一身冷汗,汽车正好停在路匪经常出没的地方,这儿荒山野岭,人烟稀少,时常有车辆在此遭劫。
“各位,”司机对车上的旅客说,“非常抱歉,雪将道路封了,我们要在这儿熬小半夜,请大伙不要睡觉。一则怕着凉感冒,二则怕路匪伺机作恶。”
旅客们一听,心提到嗓子眼儿,哪还有睡意。车上一个鱼贩子大骂起来,骂这鬼天气,骂这倒霉的车。车顶上有鱼贩子三袋子鲤鱼,如果汽车不能在清晨到达B市,鱼贩子的生意就黄了。
“老子上车时右眼皮就跳,就晓得这趟买卖不顺利!”鱼贩子忿忿地对同座一个白净秀气的书生说。
书生侧了侧身子,尽量离满身鱼腥气的鱼贩子远些。“对不起,先生,我对生意不感兴趣。”书生冷冷地说。
鱼贩子对书生的冷漠不计较,从脏得不可思议的棉袄里抠出一根烟来叼嘴上,又摸出一盒火柴,火柴潮了,划不着。鱼贩子就四处借火。见后座一个后生在抽烟,鱼贩子就向后生借火,点烟的当口,鱼贩子见后生生得孔武有力,顺口问道:“小哥在哪儿发财?”
后生说:“我是体校的学生,练拳击的。”
鱼贩子钦佩地向后生点点头,觉得自己缺少谈话的对象,就回过头边闷头抽烟边盘算着自己的买卖。
鱼贩子正为自己的生意伤心,突然,车头那边“砰”地一声爆响,司机前的挡风玻璃就碎了。几道手电光同时向车内照着,车外有个破锣嗓子喊道 :“车上的人听着,爷们儿是国道游击队,特向各位讨点过年钱。”
车内的旅客大吃一惊,知道自己遇上了担心遭遇的路匪了。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他开亮车灯,看清车外有三个路匪。司机抱拳对路匪说:“各位老大辛苦!这回在雪封路占了宝地多有得罪。只不过车上拉的尽是出门在外的老少,实在寡无油水,请老大放条生路,今儿我做东,孝敬几位老大。”说着,向车外扔了两条好烟。
破锣嗓子一声夜猫子叫,说:“少跟爷来这套。爷们儿深更半夜大冷天走一遭,两条子弹夹子就想打发。哼,没门!”又是一阵“噼啪”响,汽车两侧的窗玻璃又碎了好几块。接着,三个路匪荡秋千似的从车窗外跳进来,带着一股股阴森森的冷风。有个小个子路匪上车就将缩成一团的女售票员给制住了,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两个路匪中一个高个子操一根手腕粗的锄头把,一个穿皮夹克的手持一把切菜刀,肩上挂一个小学生的书包,皮夹克站在车的中央,对被吓得昏头昏脑的旅客们说:“爷们儿干这行也有规矩,只求财不害命,请各位合作,不要搞出血光之灾。”
鱼贩子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后,一边飞快地从内衣口袋里抠出一把票子,塞进坐垫下的破洞里,一边顺势伏在前座的靠背上,打起了呼噜,像睡得很熟。
皮夹克和高个子路匪像收车票钱,从车头的旅客开始洗劫,进行得相当顺利。高个子的锄头把指向谁,谁就像被点了穴道,皮夹克就很老练地从被劫者身上各个隐秘的地方掏出钱来,令被劫者又惊服又绝望。
不一会儿,两个路匪洗劫到鱼贩子座位前。高个子先将锄头把指向鱼贩子的同座那个书生。冰凉的锄头把戳在书生的下巴上,带一股杀气。书生打个哆嗦,歪歪斜斜站起来,高举着双手,让皮夹克利索地掏他羽绒服的口袋。然后又很自觉地将羽绒服脱了,解开里面的线衣扣,让皮夹克再搜。搜过了,书生又趴在座位上,对皮夹克说:“老大,要不要脱裤子?”
皮夹克在书生身上折腾了半天,搜到一把零零碎碎的毛角子,早不耐烦。吼道:“碰上你这呆子真晦气,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
锄头把又指向鱼贩子。鱼贩子的呼噜将两个路匪震得一愣一愣的。皮夹克用手中的切菜刀往鱼贩子背上一拍,鱼贩子一脸鼻涕口水“醒”过来,高个子的锄头把马上指向鱼贩子冻得通红的塌鼻子。鱼贩子望一眼两个路匪,像是还没睡醒,接着颇不好意思地一笑,很天真的样子,说:“找我吗?大爷。真是难为情,我该怎么说呢?我是个贩鱼的,今年的鱼生意不好做,我几乎天天亏本,身上总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今天正要到B市去收赊账,您瞧,这不是叫花子找到讨饭的吗?”
高个子气得脸都黄了,一巴掌将鱼贩子揍得转过脸,皮夹克不动声色地在鱼贩子身上摸着,摸了个遍,果然是一只铁公鸡。皮夹克冷笑道:“搞生意的,会没有钱?”
鱼贩子吐了口血水,争辩说:“不是搞大生意的,我是一个小贩子。平日赚的是分分钱。”
皮夹克拿一双恶眼将鱼贩子足足盯了三分钟,鱼贩子就是油盐不进,一点儿也不发憷。皮夹克发狠道 :“那好,贩鱼的,你没钱是不是?你身上的膘还不错,大爷我今儿割两斤脸巴肉回去下酒!”皮夹克将手中的切菜刀在皮衣服上蹭了一下,向鱼贩子逼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鱼贩子身后突然掀起一股冷风。皮夹克只觉得眼前一花,腮帮子像被砖头重拍了一下,踉跄一步,就昏倒在地。另一股冷风同时又向高个子袭来,高个子练过,知道遇上了劲敌,赶忙用手中的锄头把一挡,借袭来的劲道退出去老远。高个子站稳脚跟,定睛一看,见鱼贩子身后站着一个铁塔般壮实的后生,两个拳头像两个铁锤,一使劲“格巴格巴”直响。高个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打起精神喝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要同爷们儿国道游击队结梁子,从此你可就死定这条道了!”
后生冷笑一声,一伸手从地上提起昏迷不醒的皮夹克,说:“识相的就快闭了你的嘴,将这半死不活的东西弄过去,一块儿滚下车去。”高个子犹豫间,那边小个子路匪一声喊:“小子,你再敢动一下,老子就先宰了她。”说着将手中的砍柴刀在女售票员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后生一惊。高个子来了神,举起铁棍一步一步向后生逼去。这时候,鱼贩子喊道:“莫忙,我有话说。大爷,您喝冷风熬半夜,热被窝不睡媳妇不抱,图个么事?还不是想弄几个小钱回家与家人过个好年,大爷上车时说过,不要搞出血光之灾。您看,现在动了武,已经伤了一个,再打下去要伤一双。吃不准还要闹出人命,不管是谁伤了谁,都是坛子里的王八——没跑,公安局的铁手环和花生米候着,到时候人财两空,大爷这笔买卖就赔了血本。望大爷好好估算一下,这笔生意划不划得来。”
后生听出鱼贩子的话中话,一记铁拳便捶在皮夹克太阳穴上,对高个子说:“你再走一步,我就先废了他。”
高个子冷笑道,“好哇,你废了我兄弟,你就成了杀人犯。”
“不是杀人犯,是正当防卫。”一直沉默的书生插话说:“根据刑法第……”
“住口。”高个子冲书生一声断喝,“你信不信我一锄头打破你这呆子脑壳?”书生吓得噤了口。
皮夹克缓过一口气,醒过来就一阵暴咳,吐出一口浓血。书生过去,往皮夹克的嘴巴看了一下,眼珠子一转。对另两个路匪说:“这位先生需要马上医治,不然会有性命之忧。”被后生死死控制的皮夹克一听,死猪般地哀嚎起来。
高个子着了急,说:“放屁,到哪儿去找医生?这鬼地方十里之内无烟火!”
“我就是医生。”书生推了推眼镜,从车架上取过一个包,又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里面好像有针管一类的东西。
高个子看书生一眼,威胁道:“呆子,你要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爷就先打破你脑壳。”
书生沉吟良久,说:“你们是坏人,按理说不该救坏人。但是,我本着一个行医者的人道主义……”
“闭上你的臭嘴巴!”高个子一声断喝。
书生提着包从鱼贩子面前走过,到车的中部,对坐在中间的几名旅客说:“请各们让个地方,到前后去挤一挤。”几名旅客马上照办了。书生又对鱼贩子说:“请这位经商的先生将伤者扶过来。”鱼贩子也很不情愿地照办了。
书生将皮夹克按在座位下躺好,摸几颗药丸塞皮夹克嘴里。又对近在咫尺的小个子说:“麻烦你帮忙脱下这位先生的裤子,我要打针。”说着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找针和药水。小个子放心不下手中的女售票员,对书生的话很迟疑。
高个子监视着怒目圆睁伺机而动的后生,对小个子说:“你过去帮帮那呆子,这娘们儿跑不了。”小个子就过来给皮夹克脱裤子。书生见小个子埋头下去,飞快地从包里摸出一瓶酒来,一下子砸在小个子后脑勺上。紧接着,书生就地一滚,将高个子绊倒在地。高个子倒下后,正好滑到鱼贩子脚边。鱼贩子手脚无措间,一屁股坐下去,客车也晃了一下,差点将车底板坐个坑。那高个子是铁脑壳也要被坐扁。只听高个子一声闷哼,就不动弹了。
眨眼间,三个路匪被制服。书生累得在地上喘气。车上的旅客醒过神来,赶紧找了些乱七八糟的带子,将三个路匪绑成了粽子一般。
几天以后,B市电视台报道了这次旅客勇斗歹徒的新闻。在荧屏上亮相的只有那个年轻的拳击运动员。据说那个书生是兽医学校的学员,不好意思抛头露面。至于那个鱼贩子,早已走南闯北,贩鱼去了,谁也找不到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