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军
一、醉酒
马大旺八十岁的老娘死了。
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片刻之间大古镇凤凰村的人都知道了。一些人跑到马大旺家,表面上是给马大旺的老娘烧些纸钱,磕几个响头,以示祭奠,实际上是去探个虚实。大家没听说马大旺的老娘得什么病,前些天还经常看到老太太坐在自家的大门口和左邻右舍说话聊天,身板看上去挺硬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一些人聚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话题大多围绕马大旺老娘的死讯展开,而且说话声音很快就高了,尤其是平常游手好闲,什么正事都不想干的刘怀水嗓门最大:“狗日的,又能狠吃一回了。”
“你就不怕把你撑死?”刘怀水的话音未落,就被人戗了一句,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村里的老石头王实臣。王实臣人老实,老婆又死得早,这些年一直和患小儿麻痹的儿子一起紧巴巴地过日子,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贫困户。
“嗨,你个老东西,你装什么装?我估摸着你家快两个月没吃肉了吧?人家马大旺家的大席,还不馋死个你?”刘怀水不管不顾,唾沫星到处乱飞。
“你个吃货!”王实臣不想跟刘怀水这种人斗嘴,说实话也斗不过人家,低低地骂了一句,然后转过身,背着手走了。
看着王实臣的背影,刘怀水还有些不依不饶:“老石头你装什么英雄好汉?看你那熊样,饿得走路都没有力气了,没准儿到时候你狗日的比谁吃得都多。”
“刘怀水,要不你们打个赌?”人群中有人嚷了起来。
“赌什么?”刘怀水来了精神。
“比酒呗。”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石头家里穷,人也实在,可就是有个贪杯的毛病,不论谁家办红白喜事,老石头都喜欢喝一口,而且是从头喝到尾。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很少有人看到老石头喝醉过,更不知道他有多大的酒量,常常席散人不散,七八个喜欢贪杯的人拢成一桌子,直喝得天昏地暗,不放倒几个誓不罢休。
“比就比呗。”刘怀水虽然心虚,可嘴上不能服输,拉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第二天中午,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都搭起了帐篷,摆上了桌子,马大旺亲自出面,把家家户户都请到了,花多少钱不说,他就是要把老娘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轰轰烈烈。
马大旺是村子里的首富,前些年倒腾假农药发了财,最近几年又做食品生意,日子过得是风生水起的,让村子里好多人羡慕得不得了。马大旺前年给儿子娶媳妇,据说光鞭炮就放了五万多块,也就八九百人的村子里挤进了几十辆奔驰、宝马,几乎把村子里的人都看傻了。也就是从马大旺给儿子娶了媳妇之后,刘怀水做梦都想着再吃马大旺一回,那丰盛高档的酒席对于从土里刨食的村民们来说,那可真是百年一遇。
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谁家老人没了,大伙都要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做,就是一起凑个热闹。而且从老人走的那天开始一直到老人下葬,不论三天、五天、七天、九天,全村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不再生火做饭,而是到办事的主家去吃。略微不同的是,有钱的人宴席档次高些,借此抖抖威风,日子过得紧巴的人,席面肯定有些寒酸,和村里人见面寒暄时都有些底气不足。
马大旺老娘高寿,按乡俗要多放些日子,再加上马大旺富得流油,这一放就放了九天。
马大旺果真有钱。不仅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每人每天发一盒好烟,而且天天有好酒,那些贪杯的也索性放开了肚皮喝,直喝得天昏地暗,热闹非凡,唯独老石头例外。几天过去,老石头滴酒不沾,总是离酒桌远远的,偶尔有人劝酒也劝不动,村民们都等着看老石头和刘怀水斗酒,可老石头就是不接这个茬。
眼看着一场好戏就要泡汤了。
第九天,马大旺的老娘下葬,饭桌上的酒也上了档次,据说每瓶批发价都在百元以上,反正是村里人难得一见的好酒。或许是经不得酒香的诱惑,或许是老石头早已馋涎欲滴,老石头先是凑在一边看热闹,然后开始抿上一口半口的,三杯下肚,再加上周围人起哄,老石头不知不觉地和刘怀水斗上了。
刘怀水斜了老石头一眼:“咱们先来二十四杯,一拳定输赢,大头朝外,怎么样?”这是酒场上的规矩,划拳比输赢,赢了的喝四杯,输了的要喝二十杯。刘怀水知道老石头的拳臭,故意让老石头下不了台。
老石头没吱声,应了。
老石头果然输了。旁边看热闹的人找了个大碗,将那二十杯白酒依次倒入碗中,立刻有人偷偷地伸了伸舌头。
老石头果然不含糊,一仰头将那小半碗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碗,老石头顺手拎了一瓶白酒,拽了另外一只碗过来,然后将满满一瓶酒一分为二,酒碗里顿时人影在晃。
“刘怀水,咱们干了。”老石头的眼里透出了杀气。
刘怀水不敢不应战,只有老老实实地接招,转眼之间俩人分别干了两大碗,刘怀水脚下一软便溜到了桌子底下。
老石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然后突然一个踉跄,但是很快扶住桌子站定了。“马——马大旺,马大旺跑哪里去了,也不给大家敬——敬杯酒!”老石头浑身酒气,说话已经有些不太利索。
马大旺正巧从旁边经过,立刻好心地劝了老石头一句:“石头哥,悠着点儿,别喝坏了身子。”
没想到老石头突然眼睛一瞪,朝着马大旺耍起了酒疯:“马——马大旺,喝——喝你两口酒怎么了?你这酒钱,还——还不是坑蒙拐骗弄——弄来的?”
马大旺没料到好心没有得到好报,自然心里不爽,说话的声音不免高了些:“喝不了就别逞能,你别再这里撒野!”
这话不知道老石头听清楚了没有,反正老石头不干了,嘴里说出来的话便带了刺:“马——马大旺,你——你威——威风个屁?!你——你再有能——能耐,你——你老娘还不是说——说死——就死了……”
马大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冲着身边围过来的几个小伙子喊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这个不讲人话的东西丢到村北头喂狗!”
那几个小伙子是马大旺公司的员工,其中也有几个本村人,因此也明白马大旺的意思。村北头有个垃圾场,外面的野狗经常在那里抢东西吃。几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架起老石头就往村北头走,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二、失踪
为老娘办完丧事的第二天,马大旺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村子。快到年关了,马大旺公司的生意非常好,如果不是老娘亡故,马大旺肯定没有时间在村子里耽搁这么久。
马大旺前脚刚走,后脚的电话便跟了过来。
打电话的是村长周春生。周春生在电话里心急火燎地问马大旺:“马总啊,昨天你的人把老石头弄到哪里去了?这狗日的昨天晚上没回家,现在也不见个踪影,不会出啥事吧?”
马大旺心里一惊。昨天那句话也就是顺口一说,没想到居然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老石头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再说昨天又喝醉了酒,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马大旺不敢怠慢,立即给昨天架老石头出村的几个员工打电话,员工都说将老石头扔在垃圾场边上就走了,都说老石头虽然看上去有些喝多了,可是神志还算清楚,他们走的时候老石头还冲着他们叫骂,骂得很难听,他们不愿意再招惹他,只当是听野狗叫,几个人一边回头跟老石头开玩笑一边往回走,老石头也没有跟上来。
老石头真的失踪了,一连四五天都没有老石头的消息。
老石头喝醉酒不回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喜欢在地里溜达,走着走着酒就醒了,然后漫不经心地回家,一般不会在外面过夜。这次不同了,老石头的儿子王小小听说父亲喝醉了酒,也没太往心里去,他知道父亲酒醒之后肯定会回到家里,父亲在村子里和周围没有什么亲戚,也不喜欢同人打交道,因此他不会有别的去处。可是一个晚上过去了,老石头没有回家,眼看着日头都快要偏西了,老石头还是没有回家。王小小这才有些着急,心里面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急急忙忙架着拐杖赶到村长家里,央求村长帮着自己找找父亲,看看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周春生看着王小小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小小,就你爹那个样子,没人会打他的主意吧?”
说归说,周春生还是掏出手机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大多是平常和老石头在一起的村民,结果出乎意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从老石头被“扔”出去那会儿到现在,再也没有人看到过老石头,老石头似乎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周春生紧接着给马大旺打电话,马大旺的电话很快就回来了,说老石头的失踪跟他们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人命关天。周春生看着天色渐晚,觉得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赶忙召集村干部开会,然后分头行动,在村子周围一切可疑的地方搜寻老石头,甚至将旧砖窑、老枯井都翻了个底朝天,老石头愣是不露面。
周春生派人又找了两三天,搜寻的范围也扩大到方圆三十里的村庄,老石头还是踪影全无。
周春生没辙了,只得对王小小说:“小小,报案吧,你爸这事奇怪,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吧?”
王小小哭成了一个泪人:“叔,我爹他,他不会有事吧?”
周春生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去双腿,不到三岁就死了娘的孩子,心里头突然感到有些纠结。王小小估摸着已经二十五岁了,老石头除了老实本分再也没有什么能耐,家里头几乎是一贫如洗,连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压根就别指望有姑娘肯嫁到他们家里来。即使如此,因为有老石头,这个家还像个家,爷儿俩自己动手,至少还能在一起说说话吃顿热乎饭,现在老石头出了意外,这个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周春生不敢再耽搁,直接去了镇子里的派出所。
人命关天。镇派出所立即派出刘卫士和马亮亮两名精兵强将介入调查,马大旺也被依法传唤,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回忆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马大旺越想越不对劲,总是觉得老石头明显的是在跟自己过不去。马大旺老母亲的丧事办了八九天,这老石头前几日都躲着不见面,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一天耍起了酒风,而且当众羞辱自己?只是所有的一切现在都查无对证,老石头失踪了,当初将老石头架出村外的人都无一例外接受了调查,最终的结果是他们既无作案动机也无作案时间,继续寻找老石头成了当务之急。
奇怪的是,刘卫士和马亮亮相继同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同时进行了大范围的搜索,结果别说是老石头自己了,就连一具无名氏的尸体也没有发现,这老石头仿佛成了精似的,自个儿有了上天入地的本领。
尽管如此,派出所还是获得了一些看上去有价值的线索。
邻村有位认识老石头的人,曾经在马大旺老母亲葬礼结束的第二天看到过他,当时老石头正坐在他们村边的水库边上发呆,他喊了两声见老石头没答应,自己又有急事要办,于是再也没有理会老石头,这老石头不会跳水寻了短见吧?
刘卫士和马亮亮听到这个消息,立即组织展开调查,同时组织人力到水库打捞,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候,刚刚从外地回来不久的村民梁广广也提供了一条线索,说的也是马大旺母亲葬礼结束后不久,他驾驶新买的小轿车往家赶,老远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等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梁广广接连按了几次喇叭,原想着那个人会及时避让的,却没料到那个人居然朝着路中心跨了一步。梁广广刚学会开车时间不长,技术还不太熟练,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眼看着就要将那个人撞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像是着了魔似的,突然灵巧地朝路边闪了过去,小轿车擦着那个人的衣服冲出十来米后停了下来。梁广广惊出了一身冷汗,停下车来走到那人身边,这才看清是本村的老石头。梁广广又惊又气,真想数落老石头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老石头看他走了过来,居然转过身去,快速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梁广广无奈地摇了摇头,开车继续前行的时候还觉得老石头有些怪怪的,心想一年多不见,这老叔是不是出了啥状况。
如此看来,这老石头在马大旺母亲葬礼结束后不久还活着,可是他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刘卫士和马亮亮将一条条线索梳来理去,结果还是一团乱麻。
三、遗产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案子成了悬案。
悬案归悬案,这人失踪了,不管是死是活,也得想着安排后事吧。周春生是一村之长,这件事麻烦归麻烦,可总得有人管,村长管起来更是名正言顺。于是,周春生把村委会的成员召集起来,一起商量对策。
很快,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了一锅粥。
有人说,这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等等再看吧。
有人说,不管怎么说,王小小这娃子挺可怜,怎么也得商量个万全之策。
有人说,眼瞅着十来天过去了,这老石头恐怕凶多吉少,还是准备安排后事吧。
有人说,还是等等再看吧,没准老石头哪天半夜里又回来了,还不把咱们吓个半死?
话音没落,大伙儿都笑了,这老石头,变成鬼也估计不是恶鬼,谁要是被他吓着了,肯定做过什么亏心事。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周春生急忙咳嗽了一声,顺便清了清嗓子:“别吵了,别吵了,我看这样吧,老石头的事就先放一放,这老东西就算是真走了也该给咱们说一声,就这么不吭不哈的,算哪门子的事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老石头不仗义,咱们不能不讲理是不是?大家一起去老石头家看看,看看这老东西给娃儿留了点什么,顺便把王小小安顿好,这娃儿命苦,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不帮他,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大伙儿觉得周春生说得在理,都跟在他的后面一窝蜂地往老石头家走。
老石头家在村子里算是最特别的,门前一棵老槐树,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树上的大部分枝条都已经干枯,只有少数几枝还透着一丝生机。因此,只要是有人问老石头家在哪里,村民们大多是顺手往村西一指:“村西头,那棵老槐树旁边就是。”
村子不算太大,大伙说着话就挤进了老石头家。
看到周村长领着一群人进了自己家,王小小急忙问:“我爹,我爹他有消息了?”
周春生摇了摇头,眼神里多了一份怜爱的成分:“小小,你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书信什么的?”
王小小说:“没有,连张纸片都没有,派出所的同志来过好几次了,也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周春生低头沉思了片刻:“那,那小小,你爹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虽然周春生知道这话问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他还是这样问了,因为涉及今后妥善安置王小小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他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叔叔你们自己看吧,家里就这些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王小小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
老石头的家,周春生还是比较熟悉的。说到熟悉,倒不是说周春生与老石头沾亲带故,也不是老石头与周春生有什么私交,而是以前老石头喝醉了酒或者闯了什么祸没有人愿意管,他这个村长却不能不管,于是周春生自然比村子里的其他人到老石头家的次数多,来的次数多了,印象不深都不行。
老石头家的院子不算小,足足有半亩地大,除了三间矮小的土坯房外,其余的地方大多都长了草或者堆了些柴禾。三间土坯房一间是厨房并杂物间,一间王小小住,另一间稍大点的是老石头的卧室,里面最值钱的是台黑白电视机,另外一口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做成的箱子,虽然旧了点,可是依然透出一丝黑亮,看上去材质不错。
“小小,打开箱子看看吧。”周春生忽然想起老石头祖上家境殷实,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大户,要不是老石头的爹不争气,没过多久便用一根烟枪把老祖宗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偌大家业败了精光,老石头没准也是乡里的名人。周春生想,这个做工精细的木箱子里,会不会有值钱的宝贝呢?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奇迹并没有发生,不仅是周春生,周围所有的人都大失所望。看上去很精致的箱子里,除了老石头曾经穿过的散发着淡淡汗臭味的一些破衣服之外,另外还有几本发了黄的线装书,这些书似乎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有些发霉的味道。结果箱子被翻得见了底,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
“这狗日的老石头,也不晓得给儿子攒点家当。”旁边有人忍不住了,小声骂道。
“就是,就是,哪有这样做老子的?太不像话了。”紧接着有人附和,虽然声音又小了点,可还是能够听得见。
周春生当然也听见了,可他装着没有听见,故意清了清嗓子:“大伙再找找看,这老石头,不傻啊。”
老石头住的屋子虽然是三间土坯房里最大的,其实也大不到哪里去,大伙站在屋子里,转转身子就一览无余,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了。房子不大,靠里面是铺大炕,然后是那口箱子,再就是堆在墙角的几袋麦子,这就是老石头的全部家当了。炕上摊着两条被子,好久都没有拆洗过了,颜色很难辨认,尤其是胡乱放在炕头的那只枕头,黑油油的发着亮光,再加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屋子里有些人恶心得想吐,转眼之间就少了几个人。
周春生问:“小小,你爹虽然不是什么大款,可是偶尔也会挣些小钱,平常他会把钱放在哪儿?”
王小小说:“我不知道,爹从来不对我说。”
周春生便不再问,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周春生转身想走,可是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他想,老石头现在不管是死是活,也该帮他收拾收拾,免得以后外面再有人来,丢了凤凰村的脸。周春生一边想着,一边移动脚步,紧接着开始动手整理老石头显得异常凌乱的土炕。
奇迹在这时候出现了。
周春生提起老石头不知枕了多少年的油亮的枕头,希望将它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可是提起来的时候听得里面哗啦哗啦有些响动,像是古时候的铜钱相互撞击的声音。周春生将枕头放下了,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枕头下面有个拉链,拉开拉链,周春生不由得仔细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些凌乱的硬币和纸币,大约并没有被清点过,杂乱无章地放在一起。
大伙呼地一声围了上来。
屋子里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周春生不得已将枕头拿到屋外清点,居然清点出两万多元钱,另外在里面发现了两三张欠款条。
老石头穷得叮当响,为人又小气,居然有人欠老石头的钱,大伙儿都有些不解。周春生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欠条,欠条是新打的,时间不长,没有公章,只有一个非常潦草的签名,欠的钱不是很多,也就四五百块钱。周春生将借条给周围的人看,结果有人认出了那个签字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人欠老石头的钱。
那人肯定地说:“这是老石头卖血之后收的欠条,他的一位远房亲戚也曾卖过血,收到的欠条和这个一模一样。”
老石头卖血,卖了多少次,卖了多少年,没有多少人知道,恐怕老石头自己也不知道。
周春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王小小,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厚葬
周春生其实是非常讨厌老石头的,不只是因为老石头的倔,也是因为老石头的无能,村子里无人瞧得起又懒惰又没本事的人。可是现在,周春生对于老石头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离开老石头家之后,周春生就开始忙碌,忙碌着跑关系走后门,想方设法为王小小办了低保,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管老石头是死是活,也要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即使老石头离开了这个世界,周春生也要老石头能闭上眼睛。
至于老石头的事如何处理,周春生没有什么好主意,大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老石头既然已经失踪,按照国家的有关法律,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老石头已经死亡,这事只有暂时搁着,直到法律规定可以宣告老石头死亡的那天再做打算。
一晃又是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周春生刚刚端起饭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屋门就被人风风火火撞开了:“叔,不好了,我儿子小宝不见了。”
周春生手中的碗差点掉了下来。
周春生将碗搁在饭桌上:“怎么了?别急,你慢慢说。”
来人是周春生的本家侄子刘小六。刘小六三代单传,家里就他这么一根独苗,至于为什么取了个刘小六的名字,周春生是知道的。刘小六上面说起来还有五个姐姐哥哥,但不是早产就是夭折,刘小六的父亲求神拜佛,总算是把刘小六保住了。说来也怪,刘小六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特别聪明,别看他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是脑袋瓜子非常好使,尤其擅长做生意,最近几年看到周围的苹果质优价廉,他立马投资在村边办了个饮料厂,生意出奇的好,好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生意好了,事情多了,刘小六也就没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自己的宝贝儿子,这不,下午他的宝贝儿子小宝和几个小伙伴到村子不远处的山里去玩,别的孩子都安全回家了,唯独他的儿子小宝不见了。
村子里又闹失踪,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周春生二话不说,到巷子里喊了几个人,又找到小宝的那几个小伙伴及他们的家长,大家一窝蜂朝着山里涌去。
虽然大家走得很急,可还是忍不住边走边议论。
“咱们这里山不高水不深的,没听说有什么狼啊豹子的,这孩子不怕被狼和豹子叼走,就怕被人贩子拐走,要是被人贩子拐走,找回来可就难了。”
“你净说些没边没沿儿的话。这人贩子也是人啊,不会来无影去无踪的,娃们下午在一起玩,咱们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遇到过陌生人。”
几个家长便将孩子拢在一起问,结果没问出什么,对于是否看到过陌生人的事,孩子们都摇头否认。
于是又问,孩子们说他们在山里玩捉迷藏,小宝一个人躲了起来,结果他们怎么找都找不见。天快黑了,孩子们大声喊着小宝的名字,小宝就是不答应,孩子们还以为小宝偷偷地回家了,于是孩子们很快统一了意见,以后谁要是再理小宝,谁要是再跟小宝玩,谁就是小狗。
大家听了,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到底会出什么事,谁的心里都没底。
众人在孩子捉迷藏的地方开始了认真搜寻,一草一木都不放过。忙了大半夜,小宝还是踪影全无,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刘小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讨好地给大伙递烟,恨不得马上就把这方圆数十里的大山翻个底朝天。就在大家都有些六神无主的时候,周春生隐隐觉得附近有孩子的哭声,顺着哭声走了没多远,却被一面悬崖拦住了去路。周春生在悬崖下面来回踱了几步,侧耳细听,感觉孩子的哭声就是从崖壁上传出来的。只是悬崖上除了高悬着的一丛灌木之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周春生有些怀疑自己,他让几个村民也站在悬崖下仔细听,大家似乎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是孩子的哭声。
周春生心里有了底。他喊过刘小六,然后用手电筒朝着灌木丛照来照去,结果发现灌木丛后面隐藏着一个天然的洞穴,孩子的哭声就是从洞穴里面传出来的。
刘小六心急,拨开灌木丛就钻进了洞穴,大伙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啊”的一声,刘小六也不见了。
坏了!周春生心里一沉,这洞穴有时候不知道深浅,如果是十几米、几十米深的洞穴,人一旦掉下去,不摔个半死才怪。
“小六,小六。”大伙一起涌到洞穴口,拼命地喊。
“我——我没事。”洞穴深处传来刘小六的声音,大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去——去找根绳子来。”周春生对身边的村民说,“要快!”
没过多久,刘小六的儿子得救了。直到这时候,大伙才知道,小宝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忽然突发奇想,看到悬崖边有丛灌木,便扯着枝条攀援而上,结果稀里糊涂地掉进了洞穴里。好在洞穴不算太深,也就三四米的样子,小宝因此完好无损。
“小六,赶快上来。”周春生朝着洞穴喊。
洞穴里面却没有了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大伙听到洞穴里面传来了刘小六的声音,声音有些打颤:“叔叔,快——快叫几个人下来,我——我看到老石头了。”
大伙吓了一大跳。老石头失踪一年多了,怎么会让刘小六看到,他到底是死是活?
“小六,到底怎么了。”周春生的嗓门不由得大了起来。
“老石头,我在洞里发现了老石头的尸体。”刘小六说话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包括周春生在内的村子里的人都没有想到,一棵灌木丛后面隐藏着一个多少年来都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灌木后面的洞穴口很小,里面却很大,面积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而且是个非常典型的溶洞,越往深处走,越是曲径通幽,十分壮观。
刘小六看到老石头的时候,老石头穿着整齐,“平静”地躺在溶洞里面一块平坦的石头上,面容安详,仿佛刚刚睡着一般。后来,人们才知道,由于溶洞独特的自然环境,对尸体有着一定的“保鲜”作用,这是造成老石头尸体不腐的真正原因。
老石头失踪之谜终于揭开了。
原来,老石头失踪前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不久将离开人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正事,也没存下几个钱,一直手头拮据的他做梦都想给儿子娶个媳妇,可是一直未能如愿。那几天,看到马大旺非常奢侈地操办老娘的丧事,老石头粗粗算了一笔账,觉得这丧事要是办下来,少说也得几十万。依照当地的风俗,不论哪家给老人办丧事,如果不办得隆重一些,断不了让人戳脊梁骨。老石头想,自己要是死了,不要说儿子的媳妇泡了汤,就连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两万多块钱也会打了水漂,村里哪家办丧事不花个五万、六万的。老石头没钱治病,他最初想过跳水自杀,却怕儿子办不起丧事,也想过故意让车撞死,但又缺不了那份德,村民梁广广遭遇的那一幕,正是老石头纠结的结果。思来想去,老石头突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发现的那个神秘的洞穴,很快就有了主意,那不是自己死后最好的安身之所吗?
老石头的身边仅有四件遗物。一封信,一份化验单,一个还装着几片安眠药的瓶子和一根尼龙绳。尼龙绳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洞穴的工具,安眠药瓶是他魂归天国的证据,化验单表达着一种无奈的选择,而那封信,用塑料纸包着,是他留给儿子的,也是留给后人的一份特别的遗产。
信是这样写的:
我死了!是我自己把自己埋在这里的,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我得了绝症,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都是一样的,可我要是死在家里,就会给儿子带来麻烦,我娃也花不起这份钱。我也想过让有钱人的车把我撞死,这样我娃就能得到一大笔的钱,想了好几天,我还是下不了这样的狠心,我这辈子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可是也不想干坏事。
不说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进了阴曹地府,到了那里,我会祈求老天让我娃娶房媳妇。
另外,还有一件事得说说,就是觉得挺对不起马大旺的,人家给老娘办办丧事,我出人家的洋相,真是缺德。我没机会当面给他赔礼道歉了,就在这里给他赔个罪吧。
信没有署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老石头写的。
周春生和村民们将老石头请回家的第二天,村民委员会做出了村子里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两个决定。一是成立红白理事会,决定从此之后无论哪家办红白喜事,一律不准请客送礼,一律从简。二是由村委会牵头,为老石头举办一次隆重的葬礼。
第三天,凤凰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聚在老石头家。
中午十二点左右,葬礼开始了,只见十六个青年后生将老石头的棺木扛上肩头,一路不停,一路不换人,在低沉有力锣鼓声的陪伴下径直送到墓地。这是当地葬礼中最隆重的一种礼遇,只有德高望重的高龄老者仙逝之后才可以享受。这一次,村民们把这种礼遇无言地送给了一生潦倒,声名不佳的老石头,不为别的,只为老石头对残疾儿子的那份爱,那种慈父情怀。
没过多久,老石头终于可以瞑目了,在村委会的张罗下,他的宝贝儿子王小小娶了媳妇,媳妇还挺俊,王小小也到刘小六办的饮料厂上了班。
好事还在后头。
刘小六不愧是个能人。他从省城请来专家,特地到那个溶洞去考察,结果在溶洞深处发现了万年冰洞,随后将那个溶洞开发成了旅游景点。
专家们为那个溶洞取了个很响亮的名字:“仙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