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2013-04-29 00:44夏艳平
安徽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水珠书香语文

夏艳平

李美琴感觉自己与朱颜改可能要发生点事儿。

李美琴的这种感觉,是在第一次见到朱颜改时产生的。

那天,李美琴与人相约着到书香花园看房子,看完房子出来,在书香花园那条整洁的通道上,迎面碰上了一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这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就是朱颜改。

世间的事物都不是彼此孤立的,任何一个细小的事件都有可能使事物发生改变。何况人?李美琴与朱颜改就是这样发生改变的。

在与朱颜改相向走过后,李美琴仍按照原先的步速,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走过一段,李美琴觉着身后有了变化,像一支正在演奏的乐队突然没了伴奏似的,她那双高跟鞋敲击路面发出的声响,一下子变得孤清和冷寂了。

李美琴茫然地回过头去,才知那位领她看房的房主没有跟上来——他正与那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面对面地交谈着,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远远看去,就像两棵树间悬着的一架秋千,正被风吹得不停地晃荡。显然,他们是熟识的,从他们那股亲热劲上看,两人可能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李美琴只得停了脚步,站在一旁等着。

刚开始时,李美琴完全就是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津津有味地聊。看过一阵,李美琴就感觉有些无趣。可无趣归无趣,要她撇下房主一人先走又不好意思,买卖还没成交呢,况且那样做也不合礼数。

干等也是等。李美琴就想着也能参与其中,那样兴许还能获得一些乐趣,最起码比站着干等强吧。等人的滋味是不太好受的。

李美琴的参与,当然不是要跑拢去跟他们一起交谈,不说她与那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并不认识,就是认识,男女之间也还横着一条无形的河呢,她没有涉水的必要。李美琴的参与是部分参与,也就是让耳朵和眼睛参与,就像看电影或电视一样,他们站在画面里,她站在画面外。

李美琴权当是看电影或电视,一边听着他俩的交谈,一边把目光移到了那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身上,细细地打量起来。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身材颀长,面目俊朗,声音明亮,气质儒雅,一举一动都很合范儿,特别是那副宽边眼镜,不时地闪着亮光儿,把她的心照得一荡一荡的。李美琴越看越觉得有形,越看越觉着有味,越看越觉着眼熟。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李美琴皱着眉,眯着眼,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将来时就变成了现在时,把应该是几年后才可能出现的细密皱纹,想到了她当下这张白瓷样光洁的圆脸上。她那样子,就像一个刻意装扮老太婆的少女,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在李美琴冥思苦想之时,那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侧过脸来,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他这一眼像掠过花朵的一缕春风,柔柔的,暖暖的,有点兴奋,有点迷醉,还有几分探究的意味。看到他那兴奋、迷醉、探究的眼神,李美琴心里禁不住一动,可能要与他发生点事儿的感觉就是此时产生的。

因了这个感觉,李美琴一下子变得规矩起来,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在那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身上左冲右突地乱逛,此刻的李美琴,就像一支夏日的荷,静静地站立一旁,随着阵阵和风,轻轻地摇曳,脸上和眼里闪耀着粉红色的笑意。

房主终于与那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挥手道别了。那位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刚一离去,李美琴就迫不及待地问房主,他是谁?

三个字一出口,李美琴就暗暗吐了吐舌头,她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兀。他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跟她买房有什么关系?但她愣是这样问了,而且还问得急切切的,等她吐出舌头想将其召回来,已来不及了,那三个字叛贼般仓皇逃到了敌营中。

房主扭头朝后面看了看,说,他呀?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教授,叫朱颜改,教古典文学的。房主似乎有点炫耀之意。

他是教授?这么年轻就是教授?还教古典文学?李美琴像个好奇的幼儿园小朋友,已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是,你别看他年轻,可学问大着呢。房主继续炫耀着。李美琴听了,目光急速地往那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离去的方向追寻着。那戴宽边眼镜的青年男子已上楼去了,连个背影也没给她留下。

李美琴的神思忽地变得缥缈起来。待她收回缥缈的神思,房主已走到了她的身旁,她怅然若失又满怀希望地问房主,他也住这里?

是啊,他就住我家楼上。

他就住你家楼上?你说他就住你家楼上?李美琴莫明其妙地欣喜起来,她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房主得意地点了点头。

房主的头还在惯性地点着,李美琴就对房主说,你那房子我买了。

房主看着李美琴,半是惊讶半是惊喜地问,你不考虑了?

李美琴说,我已经考虑好了!

李美琴住进书香花园后,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真的能跟朱颜改发生点事儿吗?能发生点什么样的事儿呢?她像一名得到过神谕,但神又没有明确地告诉她结果的孩子,既镇定自若,又焦躁不安。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那份镇定有如含在嘴里的雪糕,不断地在融化着,而那份不安就像退潮后的岛屿,越来越清晰地凸现了出来——尽管她与朱颜改楼上楼下的住着,却连个照面也难得打上一次。

李美琴与朱颜改的职业不同,作息时间也是完全不同的,她在北城开有一家美容美发店,每天清晨必须早早地赶到店里去,而此时的朱颜改也许正在睡梦中,他教书的学校就在隔壁,不过200米的路程,而且大学又不像初中高中那样紧张,他是不需要起早的;等她晚上忙完生意锁了店门回来,朱颜改可能早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一个教古典文学的教授,定然有好多比砖头还厚的书等着他去研读呢。即使有时没事呆在家里,各家的门也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能听到楼上人走动的声响,却见不到楼上人的身影。

两人连面都碰不上,还能发生什么事儿呢?

人活着不能没有一点念想,有了念想不能实现,也会让人焦躁不安。李美琴时常被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折磨着。

一天上午,她正帮一名顾客洗头,突然就走了神,把洗发水一个劲地往顾客的头上挤。过量的洗发水已流进了顾客的脖子里,可她仍在机械地挤着。顾客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到她那痴呆呆的样子,就喊,哎,妹妹呀,你的洗发水不要钱,我的脖子可受不得凉呢。顾客这一喊,她才醒过神来,忙收了手,说声对不起,又赶忙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帮顾客擦那流进脖子里的洗发水。幸好现在她自己是老板,不然,不知要挨怎样的骂呢,或许早被老板哄出了门。

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李美琴自己也觉得很搞笑,心说,我何苦这样来着,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可过了一段时间,她依然会焦躁,依然会走神。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她店里打工的何晓文关切地对她说,琴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两天吧,店里我帮你照看着。李美琴说,我还真的有些不舒服,那就麻烦你了。说罢,把柜台抽屉里的钱往小坤包里一塞,随后将一串钥匙丢给了何晓文,连个交待的话也不说一句,就提着小坤包一摇一摆地出了店门。

她的这一举动,把店里三个打工的姐妹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自从开了这家美容美发店后,她一天到晚像个陀螺在店里转着,轻易是不肯离开店里半步的,就算是生了病她也会硬挺着。她知道,在她店里打工的三个姐妹,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滑头,避开她的眼睛就会做手脚,把钱揣进自己的荷包里。

她接手这家店子为什么?一天到晚吃苦受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吗?要是钱被别人揣进了荷包里,她还赚什么?

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她只想着能尽快地回到书香花园去,好像那里有更诱惑人的东西在召唤着她。出了店门,她手一招,一辆面的就“哧”地一声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去书香花园!

面的穿街过巷,把她送到了书香花园的门口。司机车还没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要下车,司机赶忙侧过身一把拉住她,说,好妹妹,你不能害我呀,你这样急慌慌的要下车,别人还以为我在车上把你怎么样了呢。莫要急嘛,急出了问题我可担当不起。

她用力挣脱了司机捏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假装生气地说,你给我当心点,我这就打110报警去。边说边把早就拿在手上的一张五元零票扔给了司机。她心里明白,这是司机借机占她的便宜。像她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走到哪里都会遇上想占便宜的男人,她已经习惯了。这也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下了车,她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上楼梯时,她听到她那双高跟鞋橐橐的声响比以往清脆得多,节奏也比以往欢快了不少。

一口气跑上五楼,她还是感到有些累,进了家门,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气还没喘顺,她就像记起了什么事,突然站起身,往阳台上跑去。跑上阳台,一把掀开那副绛红色的落地窗帘,接着,揿开铝合金玻璃窗的按扭,两只手分别握着两扇铝合金玻璃窗的外沿,用力一撕,原本合得严丝密缝的两扇铝合金玻璃窗,被她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口子一开,阳光,还有风就乘虚而入。在阳光和风从那条口子里急着往里涌的时候,她却俯下身子,把脑袋慌慌地往外探,惹得脾气不好的风发出了呼呼的抗议声。对风的抗议,她懒得理,也顾不得理了,两眼专注地朝着那条进出书香花园的通道上看去。她那样子,就像一名经验老到的猎人,设好了陷阱后躲在一边,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了。

上午十点钟左右,是书香花园相对比较安静的时辰,该上班的上班去了,该上学的上学去了,外出过早的和买菜的也已回到了家中,所以,那条进出书香花园的通道上,进出的人并不多。李美琴看了一阵,没见目标出现,就有些恹恹的。她伸了个懒腰,想离开窗台休息一下,刚要转身,却听到对楼有人扯着嗓子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李美琴一惊,跟着脸上就涌起了一层被人窥破心思的红。

莫不是对楼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她赶忙收回目光向对楼看去,耳朵同时警觉地竖了起来。听了一会,她无声地笑了,那声音应该是从电视机或者音响里发出来的,带有一种电磁的味道,还有鼓板和京胡的伴奏声。

李美琴听出,对楼那唱的是京剧《空城计》里的一个经典唱段。李美琴本来是不喜欢听京剧的,她喜欢听周杰伦,喜欢听凤凰传奇,此刻却像一个老戏迷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的,脑袋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唱一起摇晃起来。她觉得京剧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的,入心入肺,又韵味十足,其实还蛮好听的,特别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一句,简直就是给她唱的,眼下,她不也正在楼上观风景吗?

因了这句戏词的提醒,她真的开始欣赏起书香花园的风景来了。站在五楼上看书香花园,看到的是一团团的彩,一条条的绿。彩的是花,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绿的是树,树高矮参差,青翠欲滴。这跟平常在地面上看到的情景是完全不同的。她喜欢这种从上往下看的感觉。

耳朵听着京剧,眼睛看着风景,李美琴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她重又俯下身子,把脑袋探向了窗外。此时的风也变得温顺和友好了,用一只爱人般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面颊,还顽皮地撩起了她额上的几缕青丝。为讨她的欢心,风还为她送来了一阵阵淡雅的花香。

李美琴轻轻吸了吸鼻子,那香里有茉莉花的味道,有玫瑰花的味道,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儿的花的味道。花香一缕一缕的,扭在一起往上飘。她觉得,那扭在一起往上飘的花香,极像一位心灵手巧的母亲给她心爱的小女儿头上扎的一条朝天翘的小羊角辫。小羊角辫像被人使了魔法,打着旋儿直往她的鼻腔里钻,钻进她的鼻腔后,又蛇一样搅动起来,把她的鼻腔搅得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两个喷嚏一打,她的精气神又来了,思维也变得活跃起来,很快,她就由花香想到了书香,又由书香想到了两句广告词:

住书香花园,与书香相伴!

这是当年书香花园的开发商打出的售房广告。这两句看似平常的广告词,却收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它使地处偏僻的书香花园里的房子,一下子变成了令人垂涎的香饽饽,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了。开发商因此赚了个钵满盆盈。

她想,这些开发商真是精啊,现在有些人虽然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铜臭味,心里却想着要栖身在一个飘满书香的花园里。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好的创意,找到一个好的卖点,有了好的创意和好的卖点,就不愁赚不到钱了。

跟许多人一样,李美琴也是被这两句广告词撩拨得心痒难忍后,才想着要在书香花园买房子的。

那时候,她刚从鄂东大别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来到这座位于长江之滨的巴州城,还在一家美容美发店里做学徒,手头没有一点余钱。可看了电视里播放的这则售房广告后,心里就多了一份向往,想着将来有了钱,也要在书香花园里买一套房子。她喜欢书香,她想,这书香花园与巴州唯一的高等学府巴州大学一墙之隔,应该是个可以闻到书香的地方。

李美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把这一想法说给了跟她一起打工的几个小姐妹听,几个小姐妹一听就笑了,说,你尽做美梦。

小姐妹没有理由不笑,一个小小的打工妹,出来还没有几天,就想着要在书香花园里买房子,这不是做美梦是做什么?

李美琴没笑,她认真地对几个小姐妹说,我这不叫做美梦。有小姐妹问,那你这叫做什么?李美琴说,我这叫做理想。几个小姐妹又笑了,说,还不都一样,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李美琴说,理想与做美梦是不一样的。小姐妹说,有什么不一样?李美琴皱着眉想了想,觉得一句两句说不清,就说,我懒得跟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店里跟李美琴一起做学徒的几个小姐妹,虽然和她一样都来自乡下,但她们的情况是不一样的,那几个小姐妹是因为读不进书才出来做学徒的,所以做了学徒仍像一只只快乐的山雀子,整天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而她是因为家贫读不起书才出来做学徒的,做了学徒,仍念念不忘上大学的事——上大学是她自小就树立的一个理想,如今,这理想被现实无情地击成了一堆碎片,所以,她总是闷闷不乐的。直到那天听了那两句广告词,她的心才春水般又活泛了起来,她想,上不了大学,能与大学做个邻居也好啊。

李美琴性格比较倔强,心里想着的事儿就要做成。自此后,她就拚命地挣钱,拚命地攒钱。每个月发了工资,别的小姐妹相约着一起出去买好吃的好喝的,买漂亮的衣服穿,她不去。她去银行办了一张卡,把钱全部打进了卡里。她自己舍不得用,也不舍得给家里寄,她怕父母问她要钱,一年到头都不愿回家一次。

李美琴心里清楚,打工每月只有那么几个工资,就是不吃不喝,一生也难攒够买房的钱。这样下去,恐怕真的就是做美梦了。要想早日实现自己在书香花园买房的理想,就得自己当老板。打了几年工后,她还真的自己租门面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可等到她攒够了钱,书香花园的房子早就名花有主了。

李美琴没有放弃,她想,买房就像找对象一样,讲求的是个缘分,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就算是走到了一起,就算是用绳子捆绑着,迟早也是会分开的,有了缘分,就算是隔着千山万水,就算是历尽千难万险,也会走到一起的。

还真的让她碰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前面的房主因要到南方一座城市发展,急着要卖房,一个熟人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她。那天看房,她本来还有点犹豫,嫌那房子的装修不好,位置偏,离她的美容美发店比较远,而且价格也有点贵,没想到遇上了朱颜改,遇上朱颜改她就下了决心,把这房子买下来了。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想起这些,李美琴有点辛酸,也有点欣慰,她终于把梦想变成了现实,她相信,她闻到了花香,肯定还会闻到书香的。

对楼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京剧,唱的还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那一段。李美琴想,这一定是一位骨灰级的戏迷所为。她自己也经常这样,要是喜欢哪首歌曲,就在酷狗音乐播放器上点单曲循环,这样,就可连着听那首喜欢的歌曲了。对喜欢的歌曲光听肯定是不过瘾的,还要会唱。有了电脑,学唱歌曲变得简单了,至少是不需要请老师,只要跟着播放器模唱几遍就会了。她现在会唱的歌曲,大多是这样学会的。莫非对楼那位戏迷也在模唱这一段?

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对楼再一次唱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时,李美琴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接着,心里一紧,心跳也快了,她看到进出书香花园的那条通道上,飘荡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美琴的目光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条通道。她怕自己看走了眼,就手搭凉棚,眯了眼向那个身影看去,她看到了那副闪着亮光儿的宽边眼镜。看到那副闪着亮光儿的宽边眼镜,她心里就有了底——等待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在目标得到确认后,李美琴突然变得有点手足无措了,不停地在阳台上转圈圈。转了几个圈圈,又跑回到客厅,对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大镜子,扭着身子照,并用两只手把额前的刘海儿往两边不停地划拉,划拉开刘海儿,她的脸就如一轮升上天空的满月,把那面大镜子照得更亮了。她本想给脸上补补妆,但估摸着朱颜改可能上楼来了,就顺手拿起一本以前看过的杂志,慌慌的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作了两个深呼吸。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越响越近,她终是忍不住了,一把拉开那扇蓝色的防盗门。正好,朱颜改上来了!

李美琴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款款地走出门来,看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升、慢慢高大起来的朱颜改,先是微微一笑,接着柔声问道,朱老师回来了?问完,又自觉往自家门口退了两步,将转向台全让了出来。她侧身站在门框下,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那本杂志护在不停起伏的酥胸前,像个有问题请教老师的学生,满怀期待地看着朱颜改。

听到李美琴的问话声,朱颜改微微一怔,刚踏上转向台的那只脚也退了回去。他这一退,身子就跟着矮下去了一截。

站在上转向台的那级台阶上,朱颜改抬眼看了看李美琴。朱颜改的目光并没有在李美琴的身上停留,李美琴迎上来的目光像一道防火墙,防火墙一启动,他的目光就惊慌地折了回去。

朱颜改木然地抬起手来,把戴得很周正的宽边眼镜再正了正,然后看着对面那堵灰白的墙壁,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嗯完就上了转向台,目不斜视地从李美琴让出的地方,几步跨了过去。

看到朱颜改慌忙离去的背影,李美琴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直到楼上响起“砰”的关门声,她才醒过神来。她感到心里空空的,有些痛,就捂住胸口,退回到了门里,慢慢地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她浑身没了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她不由皱了眉眯了眼,像个老人回忆往事那样,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仿佛那事儿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具体的情景竟有些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朱颜改那陌生而冷漠的眼神,还有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回答。

李美琴想,这个朱颜改比守财奴还吝啬呢,连那陌生和冷漠的眼神也不愿在我的身上多停留一下。你是怕我的身子脏,污了你的眼睛?还是怕我身上有火,灼伤了你的目光?更可气的是他那声含含糊糊的回答,李美琴断定,那绝对是从鼻腔里发出的,你的喉咙堵了不成?想到这里,李美琴的胸脯急速地起伏着,气也喘得粗了。她有一种摔东西的冲动,举目四望,没发现应手的东西,就把手里拿着的那本杂志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杂志在地板上翻了两个跟头,瑟瑟地抖着,像个无辜的孩子。李美琴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她连忙弯下腰把杂志捡了起来,重新贴在胸口上,用手轻轻地抚。这时,对楼的京剧又传了过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李美琴听得有些心烦,就起身去了阳台,把铝合金玻璃窗重新关上了,把绛红色的窗帘重新放了下来。那道雪白的口子弥合了,对楼的京剧也被隔在了窗外,她的心烦却没有丝毫减弱。从阳台上走回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回到阳台上,她像一个六神无主的苍蝇,嗡嗡地到处乱撞。撞了一阵,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抓起那个小坤包匆匆出了门。

李美琴又坐上了一辆面的。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朝前开。司机开了一阵,觉得有点不对劲,又问她去哪里?她还是说,朝前开。这次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不开了。她问司机,你怎么不开?司机扭过头来反问她,你到底要去哪里?她说,你管我去哪里,坐你的车我付钱就是。边说边从小坤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对着司机扬了扬,司机一看就笑了,说,这也是个话。说完,用力踩了一脚油门,面的“轰”地一声重新上了路。

面的拉着李美琴在大街上跑,司机悠闲地吹起了口哨,李美琴一直闷闷地坐着。李美琴发现,司机并没有按照她的意思:朝前开,而是围着她的美容美发店在转圈。转了几个圈,李美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当面的再次转到美容美发店前时,她对着司机喊道,停车!司机刹住车,对着她坏笑,说,怎么?不朝前开了?李美琴说,开你个头!

李美琴下车后,司机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李美琴知道,这是司机在给她打招呼。她心里一动,忙抬头用柔柔的目光看着那辆缓缓启动的红色面的,直到它消失在车流中,她才转过身来,向自己的美容美发店走去。

李美琴一进美容美发店,几个小姐妹就迎了上来,问,琴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说要好好休息几天吗?李美琴把小坤包往柜台上一摔,说,没意思。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几个小姐妹弄懵了,她们以为,她是冲着她们来的,至少是冲着她们中的某个人来的,所以没有人敢接腔。几个小姐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去了。

何晓文连忙取过那串钥匙,晃晃荡荡地交到李美琴手上。交了钥匙,何晓文准备向李美琴汇报她不在时店里的营业情况,一抬头,发现她的脸纸样的白,就关切地问,琴姐,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是不是病了?李美琴气冲冲地答,有什么不对的?是要死了!听了李美琴的回答,何晓文的脸也白了。

心情不好的李美琴,晚上却做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在家乡那所中学后山的一片桃林中,跟她最喜爱的一位年轻语文老师追逐嬉戏。

桃林里桃花盛开,轻烟弥漫,仙境一般。语文老师在前面慢慢地跑,她在后面紧紧地追,尽管如此,她还是追不上。她急着大喊,哎,你等等我呀。听她这么一喊,语文老师才慢慢地停住了脚步。她喜不自禁,娇喘微微地跑上前,正要往他的怀里扑,忽然发现,那不是自己喜爱的语文老师,而是朱颜改。

李美琴愣怔了一下,随后惊喜地叫了一声,朱老师,原来是你呀!

朱颜改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着她笑。

李美琴有一种醉酒般的感觉,朱颜改那古铜色的笑,在鲜艳的桃花映照下,既古典又现代,真是太迷人了。

李美琴觉得,朱颜改的笑不是体现在某个局部,而是全方位的,可谓无处不在,眼睛里有,脸面上有,嘴巴上有,全身上下都有。每个局部的笑各有特点,生动有趣,组合在一起又是那么的协调,比如嘴角两边那道小括号似的弧线,简直就是两个笑的小天使,不停地跳着舞蹈,可爱极了。李美琴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又怕把她们摸坏了,更怕把她们惊飞了。

也不管朱颜改同不同意,李美琴上前小鸟一样依偎在他的身边,她太喜欢这样笑着的朱颜改了。依偎在朱颜改的身边,李美琴还有些不放心,又伸出一条胳膊,把朱颜改的一条胳膊紧紧地箍着。她这样箍着朱颜改,慢慢地走到一棵高大的桃树下,那里正好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够两个人坐。

朱颜改坐得端正,李美琴把他端正的躯体当成了自己的依靠。她把头靠在朱颜改的怀里,眯了眼,将溢满幸福的脸直接对着桃树上那些红灿灿的桃花。

李美琴感到,那些桃花更艳了,艳得耀人的眼。

李美琴索性眯起眼,静静地靠在朱颜改宽宽的怀里,周围的一切也都静静的,只有那些桃花们使着劲地艳。李美琴想,要是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该多好啊。

地老天荒只是一个传说,一滴水就把李美琴从那个传说中惊了回来。坐在凝固的时间里的李美琴,忽然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她一惊,以为是朱颜改将他那滚烫的嘴唇贴了上来,她温柔地迎合着,可手摸到的是一团凉凉的湿。接着,又如前面一样,脸再次被烫了一下。她睁开眼,看到头顶那朵硕大桃花的一片花瓣上,正凝着一颗欲滴未滴的水珠,那颗水珠晶莹剔透,似一位美丽的小姑娘眼角沁出的一滴泪。

李美琴有些奇怪,这些美丽的桃花们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流起泪来了?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她觉得这些桃花们也太不知足了,长得这么漂亮还要流泪。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埋怨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太不懂花们的心思了,这些桃花们流的是伤心的泪吗?她们流的是幸福的泪呀!

人在高兴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这个她在看奥运会转播的时候看到过,那些最后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运动员,哪个不是泪流满面的?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泪水伴着欢笑流。花跟人一样,她们也一定是遇上了高兴的事儿。

眼看着那颗水珠一点一点地饱满,熟得就要掉下来了,李美琴急忙张开小嘴,她想让那颗幸福的水珠滴落进自己的嘴里。

李美琴仰起脸静静地等待着,她终于看到那片孕育了那颗幸福的水珠的花瓣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她知道,那颗幸福的水珠已经饱满成熟,并告别了那爿花瓣,就要掉进自己的嘴里了。

那颗水珠直直地往下滴落,可在即将掉进李美琴嘴里的一刹那,突然寒光一闪,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呼啸着向她身后的朱颜改刺去。

李美琴吓得大叫一声……

李美琴惊惶地坐在自家的床头,眼里没有了鲜艳的桃花,耳朵里却响着水珠滴落的声响。哒、哒、哒……

她慌忙开了灯,发现被面上湿漉漉一片,仰起脸往上一看,叭,一滴冰凉的水珠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她一怔,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她终于看清了,水珠是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的。难怪这水珠不像刚才梦里的水珠那样,滴在脸上烫人。梦里的水珠可是在那朵桃花滚烫的心里煮沸了的?

天花板上怎么会有水珠滴落下来?李美琴抬起头,疑惑地向上看着。她看到天花板像下雨时的天空一样,布满了阴云,阴云上缀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新钉的图钉般闪闪发亮。

这些水珠们的再生能力很强,一颗水珠掉下来,原地立马就会生出一颗相同的水珠来。水珠们生生不息,前赴后继,叫人眼花缭乱,心生敬意,响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像在弹奏《十面埋伏》的琵琶曲,坐在床头的李美琴,无意中扮演了一回被困垓下的项羽。

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了。李美琴慌了手脚,再这样下去,整个房子的装修,还有这些家具不就全废了?

她跳下床来,左摸摸,右翻翻,但无济于事,她没有办法不让那些熟透了的水珠往下滴落。

她抬起头,细细地往上看,这些水珠是从楼上滴落下来的。

莫非楼上出了什么问题?

应该是楼上出了问题。一想到是楼上出了问题,李美琴就不急了,她甚至有些高兴了,脸上的笑也像梦里的桃花,悄悄地开放着。她心里说,看你这回还敢不理我!

李美琴重新坐回到床上,像刚才在梦里一样,静静地看着那些水珠一颗一颗地饱满,一颗一颗地成熟,然后,一颗一颗地往下滴落。

李美琴终是坐不住了,她不知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必须尽快上楼去看个究竟。

李美琴慌慌地穿上衣服,开了门就往楼上跑去。跑到朱颜改的家门口,又有些犹豫了,因为她想起了刚才梦里的事,她不好意思就这样去见朱颜改,再说,这夜深人静的,她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去敲人家的门,人家会怎么想啊。

要是他家真的出了问题怎么办?李美琴不敢再犹豫了,她一手按着咚咚乱跳的心,一手按响了门铃。门铃响了一阵,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李美琴更急了,重又抬起手来,不管不顾地在门板上重重地拍。

拍了几下,里面有动静了,先是门缝里射出一缕亮光来,接着,传来了“谁呀”的问话声。

李美琴连忙回答,是我,楼下的小李。

有什么事吗?

嗯,有点事,你家的水是不是出了问题?都滴到我家里去了。

哎呀!哎哟!李美琴听到了脚踩在水里发出的声响。

李美琴正想着里面的情景,门开了,朱颜改提着裤脚涉水而来,他身后的积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漾着粼粼的波光。

看到这情景,李美琴惊惊地叫了一声,呀,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朱颜改颤着声说,刚才停水,我忘了关水龙头。说罢,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厨房。

从厨房出来,朱颜改张开滴着水珠的两只手,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李美琴急了,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想办法把水弄干呀。朱颜改看了一眼李美琴,怯怯地说,那你的屋子漏水怎么办?

听了朱颜改的回答,李美琴哭笑不得,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哪轻哪重都拎不清,堵水先堵源头啊,把你家屋子里的水弄干了,我家的屋子不就没有水漏了?埋怨完,李美琴心头却涌起一股热流,这个时候他还能想到别人。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朱颜改连连点着头,样子谦恭得像个小学生。看到他那尴尬而又慌乱的神情,李美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此时的朱颜改与往日判若两人,已找不出半点大学教授的影子了。

到底还是一个大学教授。

朱颜改从厨房里找出一把红颜色的塑料小舀瓢,蹲下身子,把水一下一下地往一个绿颜色的塑料小桶里舀,小桶舀满了才提到卫生间里倒,样子斯文得像是在演戏。李美琴一见,就知他不是一个做事的主儿,这么厚厚的一层积水,像他这个舀法要舀到什么时候?

李美琴抬起脚,想进去帮他舀,但朱颜改没有邀请,她也不好贸然进屋,只得把那抬起的脚又轻轻地放回到原处。

就在李美琴犹豫不决的时候,对楼又传来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歌声,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似有若无,李美琴却听得真切:

到此就该把城进

为什么犹疑不定

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

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那唱反反复复的,很有耐心,像是在做李美琴的思想工作,李美琴却没有了耐心,她一脚跨了进去。脚落地时,四周惊飞出一支支雪亮的箭。其中一支射在了朱颜改的脸上,朱颜改身体向后一仰,但没有倒下,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随后抬起头来,说,你……说出一个“你”字,就张着一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双脚插进水中的李美琴,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美琴说,你什么?像你这个舀法,啥时才舀得完?说罢,不由分说地拿起一把铲垃圾的铁勺,把水一个劲地往卫生间里铲。

李美琴的做法卓有成效,没过多久,房间里的积水就退潮般往下矮。

李美琴挥舞铁勺铲水的动作,既泼辣又好看,把个朱颜改看得有些呆了,竟忘了舀水。直到李美琴额上闪耀着晶亮的汗珠,他才想起要去替换她一下。

走到李美琴面前,朱颜改说,你歇一下,我来铲。李美琴笑笑说,你会铲了?朱颜改说,原先不会铲,现在兴许会铲了。说着接过铁勺,也像李美琴一样,手握勺柄,弓下腰,一下一下卓有成效地铲着。

见朱颜改铲得有了模样,李美琴禁不住说了一句,你也不笨啊。朱颜改说,你以为我笨啊?李美琴说,我想,你也不会笨的,笨人当不了大学教授。李美琴说完嘿嘿地笑起来,朱颜改也跟着笑,笑得像个大男孩,羞羞涩涩的。笑过后,朱颜改说,我其实是很笨的,真的。朱颜改说着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李美琴。

朱颜改的目光一触到李美琴的身上,李美琴的脸就红了,心也慌慌的,她连忙找来拖把,用力把地板上的水往朱颜改面前赶。赶了几下她才说,你莫要谦虚啊,你要是笨,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朱颜改说,我真的很笨,笨得连水都不会铲。

李美琴停了赶水,拄着拖把对朱颜改说,你这不是笨,因为你生来就不是铲水的。朱颜改又扭过头来,有点调皮地问,那我生来是做什么的?李美琴说,这还用问,你生来就是当教授的呗。朱颜改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有谁生来就是当教授的。李美琴用手指了指朱颜改,说,你就是!朱颜改问,为什么?李美琴说,因为你连水都不会铲啊。

李美琴说完拄着拖把大笑起来,朱颜改忍了一下没忍住,也像李美琴一样开怀大笑着,铁勺从他手上掉到地板上,兴奋得跳起了摇头舞。

第二天早晨,李美琴从睡梦中醒来,伸手穿衣服时,感到两条胳膊上有些酸痛,这酸痛的感觉,把她带回到了昨天晚上的事件中。

李美琴有些奇怪,自己昨晚干活怎么就那么舍得下力气,她有好多年没像昨晚那样下力气干活了。她觉得下力气干活也是一种乐趣。

想到了干活,李美琴自然也会想到那个奇怪的梦。想到那个奇怪的梦,李美琴的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连耳根都红得烫人。难怪第一次见到朱颜改时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家乡中学那位年轻的语文老师的形象在她眼前显影。

那位语文老师也像朱颜改一样,戴一副宽边眼镜,而且特别会讲古文,每次讲到动情处,那两个镜片上就会闪出亮亮的光来。那亮亮的光有一种慑人心魄的魔力,把李美琴的神都牵去了,李美琴的心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两团亮光跳动。李美琴特别喜欢上语文课,语文成绩也出奇得好。

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李美琴还清楚地记得那位语文老师讲课时的情景。那天讲郦道元的《三峡》,当讲到“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时,那位语文老师的两个镜片就亮了。他说,同学们,郦道元这个“漱”字用得多妙啊,不仅准确生动,还有画面感,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我每次读到这里,总会想到同学们每天清晨刷牙漱口时,最后喷出的那一口水。

语文老师此语一出,全班的同学几乎都笑岔了气。自此后,大家记住了《三峡》这篇美妙的课文,也记住了这个有趣的“漱”字,更记住了那位幽默可爱的语文老师。

李美琴对那位语文老师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愫。记得上高二那年,因为家里拿不出交学费的钱,父亲要她辍学打工。那位语文老师知道情况后,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赶了20多里山路,到她家里做她父亲的工作。面对咬着牙不松口的父亲,语文老师说,她的学费我帮她出。

语文老师这句话把李美琴感动得热泪流了一脸,可父亲的牙咬得更紧了。

在送语文老师返校的途中,李美琴很想对语文老师说一声,老师,我爱你!但她没敢说出口,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李美琴如今想起这些,仍有一种涩涩的酸楚。她不知语文老师现在生活得怎样,找了一个什么样的爱人,他爱人是否深深地爱着他。

李美琴这样想着,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怎么没见朱颜改的爱人?是两地分居?还是离异?或是根本没有?她埋怨自己光顾着干活,没有顺便把这事儿也问一问。

李美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和惆怅的表情。这时,对楼又响起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唱: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

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

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

诸葛亮在堞楼把驾等

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谈心

听到这里,李美琴不由得骂起司马懿来,她说,老东西,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那里明明就是一座空城嘛,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骂完司马懿,李美琴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天花板上布满了地图一样的水渍,看到那些水渍,李美琴想,我何不趁此机会,把这房子按照自己的意图,重新装修装修呢?

李美琴决定去找朱颜改,跟他商量商量重新装修房子的事。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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