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俊才,男,1966年生于安徽省金寨县,1992年南下广东,现居顺德。
中篇散文《异乡随笔》获《福建文学》第二届“为坤杯初出茅庐征文”二等奖,部分被《散文选刊》转载。
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尼采《道德的系谱》
我终于在深秋的时节里回到了故乡。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在异乡的日日夜夜里,在季节线泯灭的北回归线以南,我多么渴望故乡深秋漫山遍野的火红与金黄。
从汉口乘上开往上海的动车,约一个半小时抵达金寨站。山峦簇拥,林木疏阔,灰黄的叶片瑟索在秋风中,有些已开始零落。
弟弟接过行李,穿过空旷的站前广场,载客的司机围拢来。出站的旅客屈指可数,候客的车辆成堆。弟弟跟熟人打招呼,生意怎么样啊?咳!一天能挣几包烟钱就不错了。
堂弟的小康牌农用车颠簸着向县城开去。县城里熙熙攘攘,车子更多。汽车果真“下乡”了。
穿过县城,沿群山间曲折盘旋的柏油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家了。真快。
回家是比较容易的。
没有告别的告别
人生中的有些日子,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真快。二十年前的初秋,确切地说,是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四日清晨,我告别生长了二十七年的故乡。一闪念即成远游客。这一别,竟成永久的异乡人。
伟人说,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凡俗如我,二十年前的历历往事,却无论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删除的。尤其那些日益凸显尖锐的部分,时时刺痛着中年麻木的神经。
按照精通八字预测的大爷的指点,我必须赶在七点钟之前离家。鸡叫二遍,山影刚现出轮廓我就悄悄起床了。大别山腹地的初秋已是寒气逼人,穿着薄线背心尚瑟瑟发抖。不一会儿,我搭上铁冲方向开过来的载客三轮。体弱多病的父母还在睡眠中。
同车的,都是些早起奔波谋生的人,面目模糊,沉默寡言。没人在意他人的忧伤,也没人留意他人的容颜。晨雾缭绕的岑寂山影缓缓后退。曲折的盘山公路,沙石路面让夏日的雨水冲刷得凸凹龃龉,只有三轮车“突突”的气喘……想到昨夜里,母亲埋头为我收拾行囊的沉默影像,想到父亲跛着中风后残疾的瘸腿去表叔家借钱为我筹措路费,想起二十岁师范毕业以来的种种挫折和失败,想到我的声名狼藉走投无路……泪水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从家里到县城梅山,从梅山到叶集。午后,天气更加阴晦起来。等我搭上开往商城的过路班车,大雨终于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312国道上艰难前行。车窗外,模糊了黄叶低垂的大叶杨,模糊了即将收割的黄熟的稻田,模糊了病兽般瘦骨嶙嶙的灰褐色远山……是雨水模糊了车窗,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车到商城,已是傍晚时分。买了第二天去武昌的车票,然后去同学姨娘的杂货铺拿了钥匙。那晚,就在同学的时装店里打地铺过了一夜。同学携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回到了大别山深处的老家,那时装店实已处于倒闭的边缘,但却有一个十分响亮抢眼的名字:红太阳。
第二天清晨,从商城前往武汉,道路更为崎岖。经新县,转黄麻公路,过麻城,到黄陂,傍晚时汽车开上了车流滚滚的武汉长江大桥。黄鹤楼遥遥在望。武汉电视发射塔高耸入云的圆柱上,白底蓝字竖写的巨大的“KENT”广告俯瞰着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我……从家乡到武汉,大别山北麓到南麓这地图上短短的距离,我走了整整两天。
小时候,伟人就教导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九月十五日傍晚的一阵骤雨,把淋成落汤鸡的我逼进人头攒动的武昌站售票大厅。所有的窗口显示,到广州的车票告罄。一个小伙子举着票问,谁要车票?谁要到广州的车票?学校有活动,我走不了啦。他把票伸到我面前。我摇了摇头。他也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是在校的大学生啊,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过来一个穿铁路部门制服的中年人,冲我打个手势。跟着走到僻静处,他说,到广州的站票四十一元,要的话,十五元手续费,拿到票后一起给钱,怎么样?我点点头。十几分钟后,我拿到了站票。
在车站旁的兰州拉面馆吃了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身体似乎不抖了。离八点四十的车还有差不多两小时,就在广场人堆的缝隙里坐下。一个矮小猥琐的中年男人挨过来,跟我套近乎,自称江西人,闲扯磨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吞吞吐吐地说是丢了钱包,婉转羞涩地向我讨两块钱,我毫不犹豫地掏了两块钱给他。他显得非常激动。千恩万谢的样子,让我真心觉得他不会是骗子,真的是如我一般遇到了困难的人……
从天津开往广州的列车拥挤异常,过道里几无立足之地。快到长沙时,旁边座位上略显肥胖的中年妇女站起来跟我说,我家在衡阳,前面快到了,这个位子你要吗?十块钱。我爽快地买下了。
车上的广播反复轮流播放着杨钰莹的“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以及《人在旅途》的主题歌:“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
前途茫茫。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故乡在身后愈来愈远……
香 烟
到家了。一路上没有看见记忆中紫色的乌桕、火红的枫树。
这次利用到武汉出差的机会,顺便请了几天公休假,为的就是在这深秋的时节里回趟故乡,专门看望故乡那梦萦魂牵的火红金黄……
记得年轻的时候,也曾写下过这样一些肤浅的句子:每到秋天,每当看见湛蓝辽阔的苍穹,红枫沸腾了群山,我都激动得很不平凡……
在南方的这些年里,终年阳光炽热雨水充沛,四季草木茂盛繁花似锦,没有明显的四季轮回,一年到头总是那个样子,用一个打工朋友的话说,活也活不发旺,死也死不痛快。
秋深了,这故乡最有血性的季节里,那漫山遍野的金黄呢?那些燃烧的枫树呢,怎么一棵也看不见?在我放逐异乡的日子里,你们去了哪里?你们遭遇了怎样的命运?
到家了。面前是更加衰老的双亲。
我从行李箱中拿烟给堂弟抽,父亲正捏着一包玉溪从里屋出来,问,你那是什么好烟?堂弟瞥了一眼,黄鹤楼,十五块一包,县城有卖,不好抽,呛人。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金皖(零售好像要二十五六元一包吧),说,抽我的。
二十年前的九月十七日,我怀揣同学给他表弟的信,坐着摩的,来到深圳边缘浩大工地边孤零零的工厂,GET-GOOD公司。同学的表弟正在那里给台湾老板烧菜。
工厂的门卫,恰巧是两位本县同乡。我报上同学表弟的名字,他们立即热情地将我迎进去。我从行囊中拿出两包合肥香烟(那应该是金皖的前身)递给他们,又从身上带着的半包烟中抽出两支,他们迫不及待地点燃了,深吸一口,哦,还是家乡的烟好抽啊……
当时,合肥烟不过一块五六一包。二十年里,香烟的身价都翻了十多倍。经济果然发达了。
最好的早饭
到外婆家的路,总有好几十里吧。曲里拐弯的山道走完后,下到河滩,小路在河岸两边蜿蜒穿梭,有时爬上山岗,有时隐没在河滩茂密的柳树林子或灌木丛中,反复四次跨过这条仅比“长江”多了一个字的河流。
第一次跨到河对面时,天刚麻麻亮,勉强能看清人的面容。我和妈妈拄着竹竿,小心地跨上最后一个石子,一跃踏上铺满卵石沙子的干燥河滩时,惊动了上游十几米处一位早起洗衣的那个人,他抬起头看着我们。妈妈轻轻地叫了声,三爷啊,这么早就起来洗衣服了?妈妈叫三爷的老人,一边拧着衣服的水,一边说,你们娘俩这是去三九潭吧(外婆家地名),这么早,走了大半夜了吧?他提着装衣服的竹篮说,快到屋里歇歇吧。
我和妈妈跟随着,绕过河边传出“咕咚”闷响的水碓房子,巨大的木制水轮,在一米来宽水槽束成的激流冲击下,缓慢而从容地转动着,带动水碓长长的木柄;绕过四周残留着白色的沤竹子的长方形石灰池子;绕过木槿混合干竹枝夹成矮篱围护的菜园,篱笆上盛开着淡蓝色的牵牛花和木槿花,在熹微的晨光中深深地印入心灵……
再走一段上坡路,就到了草屋跟前。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进到低矮的屋子里,妈妈就带着哭腔地说,三爷哦,你看你给我找的这个好人家,我累死累活地怎么办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叫三爷的这个人,按辈分我叫三太爷,与我们西楼熊姓二房同宗,他的名字不太清楚,号汉三。只从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每次见到他,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电影中的大坏蛋胡汉三,可是他慈祥的脸上一点坏人的影子也找不到,只是右眉根上一颗豆粒大的黑痣十分显眼,言谈举止与一般农民很不一样,透着股饱读诗书的文雅气息。他是爸爸和妈妈的月老。他好像中年丧偶,一个儿子已长大成人,并不在家里,或许是抽去做修路的民工了……
三太爷一边帮手放下妈妈背上的澡盆,一边安慰道,大女子,莫哭,莫哭,你看,儿子都这么高了,苦不了几年就能当家立事了。走了大半夜,小孩也饿坏了吧,快趁热吃点饭。黢黑油腻的小方桌,炭火红亮的土炉子,带耳的小铁锅正冒着热气咕嘟嘟地响,炖着一锅老咸菜,散发出一丝丝略微腐臭的鲜香。三太爷揭开锅盖,给我们各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米饭,又从黑乎乎的橱柜里小心地捧出装猪油的瓦罐,使劲挖了一大汤匙,融化在滚沸的咸菜锅子里。我抓起筷子,坐在桌边的小凳子上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哦,多么软糯喷香的白米饭啊!哦,多么鲜香可口的老咸菜啊!孩子,慢点吃,别烫着了啊……
三太爷居住的村子,叫“花园”。我随妈妈过来过去好多趟,一次也没有发现开满鲜花的园子。这大概和我们西楼无楼一样,都是过去式,只属于过去某个遥远的时刻。
消失的古槐和古柏
公路未开通之前,我家院子西南侧长着一棵巨大的古槐。推开门,就能看到,主干长约两丈许,却有三个成年人合围那么粗,而且是中空的,东北方向裂开巨大的豁口,小孩可自由出入。中空内部的木质部,全是纵向的皴裂纹;树干表面布满一条条凸起的青筋,如同春寒料峭时节浸泡在水田中那些静脉曲张的爷爷辈们的腿。没了树皮的木质部呈灰褐色,如褪尽了毛,用光了力气的老水牛的皮。老槐树的根须虬曲突凸四处延伸,有的耸出了地面。虬枝伸展的巨大树冠,占据了大山拥挤出的狭长天空的大半。夏天,自然枯掉的断枝的孔洞里,偶尔飘挂出一缕长长的灰白蛇蜕,随风摆动;茂密的枝头,也是喜鹊热爱搭巢的所在。
它究竟多少岁了,没人说得清。问村里年岁最高须发皆白的长者,答曰,他像我们这么大的孩童的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样子。我猜,它的诞生至少与村庄相同,或更为久远,或许就是我们这支熊氏家族的祖先,明末清初从江西某地迁徙而来在此定居时,就种下的,那么,少说也超过三百年了……
老槐树中空的树干,成了村里人丢弃碎碗片和烂瓶碴子的天然所在。小伙伴玩躲猫猫游戏时,争相往里面钻,一不小心,光裸的脚板就让瓶渣、碎瓷片划破了,渗出殷红的血。因为玩得高兴也不在乎,抬起脚板把食指勾,往树干上随便一抹,再寻找附着树根上半枯的苔藓,揪一撮往伤口一按,片刻工夫,血就止住了。对于我们这些山乡的孩子,这点小伤小痛实在算不了什么……村里的老人,看见我们把血抹在了老槐树上,满脸敬畏地警告,这树都老得快成精了,沾染了人的血气,夜晚会发出人一样的呻吟的……果然,在北风呼啸,星光黯淡的夜晚,我们真的听到了老槐树发出老人久受病痛折磨般的呻吟了,隐约虬曲,伸向夜空的枝桠,张牙舞爪,鬼气森然……
有一天,两个在地图上勾勾划划的解放军叔叔,在老槐树下热饭盒。我端着饭碗走过去看,他们用明晃晃的叉子从饭盒中挑出一块肉片,放到我碗里。吃完饭,他们从我家锅屋的暖水瓶里倒了些开水,烫烫白色的铝饭盒,当茶喝了。我问爸爸,他们在画什么。爸爸说,这古槐可能是一个军事地标。
从我记事起,村里谁家添了小孩,“洗三”时,都用这棵老槐树上削下的筋皮煮水。古槐筋皮煮沸的水特别去污去腥,而且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槐香。古槐耐瘠耐旱,不惧风刀霜剑,顽强长寿,也隐约寄寓了对孩子长命百岁的希望吧?这风俗不知起源于何时,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老小,只要是本村出生的人,都接受过它给予的人生最初的“洗礼”。
年轻的爸爸对中草药十分痴迷,春天,带我到山上采挖,还在自留地里亲手栽培,我见过的就有须搭架子蔓生的党参,夏天开着金色黄花的射干,开着紫色铃铛花的本地山上出产的贝母……我们还采挖过大若荸荠的天南星,须刮去皮晒干后方可成药,它乳白的浆液会把手毒得木麻隐痛;还挖过红竹笋(丹参),半夏,马蹄香(细辛),乌毒,何首乌……爸爸未生病前,每年盛夏古槐结满槐米时,就持一根前端绑了镰刀的长竹竿,把一球球沉甸甸的嫩枝割下来,我则负责捡到篮子里。我们把槐米捋在晒谷用的大簸箕里,晾干了,放入做饭的铁锅里文火慢炒,清香四溢,直炒到沙沙微响金黄全干为止,但又决不能有丝毫的焦糊。爸爸说,每次我去县药材公司卖槐米,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赞不绝口,我加工的槐米是最好的优等品……说来奇怪,爸爸生病卧床的那个夏天,古槐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一粒槐米都未结……
邻近的铁冲公社发现了储量巨大的烧制水泥的石灰岩矿,县里决定修一条公路。那路恰从我家院子和古槐下经过,先是决定把古槐砍伐了,村里人阻止。那些抽来修路的舒城小蛮子,趁夜深人静,故意在中空的树干中烧起大火,说是天太冷,以此取暖,终于把古槐烧死了。来年春天已过,未吐一粒新芽;夏天过去了,也没有长出一片绿叶,只好砍掉拉倒。但那虬曲突出地面的树根,仍然存留了许多年,且发出一簇簇灌木状的小槐树苗……
这是故乡村庄消失的第一棵大树。
我家屋子西山墙边,还有一棵两个小孩合围的古柏。一人多高的地方,粗壮的树干突然弯折,形成一个宽大的树蔸子,然后主干继续笔直向上。侧面看去,像一把巨大的椅子。听老人们讲,这树也是我们祖先种下的,故意把树弯成那个样子,有个说法,叫“带子上朝”——想来也是图个吉利吧。
夏天的中午,有时我和弟弟搬来凳子爬上去坐坐,感受高处的凉风,寻摘树干上的蝉蜕……
有一天,中年丧偶的九爷,突然拿了把长柄的斧子,“■■”砍了半天,把它放倒了。原来,说是挡了他家门向——他那三间历经劫难,唯一幸存的老房子,祖先们住了那么久,这树都没碍着什么,为何现在就挡了门向呢?
这是村子里消失的第二株古树。一起消失的,还有秋冬时节,西下的夕阳,将落光叶子的古槐和枝叶茂密的古柏投映在山墙上,疏影斑驳如一幅淡墨山水……
河湾的老柳树也消失了
背阴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名为熊家河的河流。河边一溜随河水弯曲的干砌石驳岸,护着庄前这片田畈。石驳岸年代已十分久远,布满灰褐色苔斑的巨石上,爬满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藤蔓。驳岸根上,不远即有一株古老的河柳,奇崛古拙,有些树干是中空的。这石驳岸,这老柳树,当是祖先胼手胝足开辟这片家园时留下的见证……那些高大的柳树,曾是喜鹊的故乡,马蜂的家园。山洪暴发时,白鹭花朵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高高的树巅,专注地瞭望着奔涌浑浊的河水,等着被大水打晕到水边的小鱼小虾……
小草在冬眠中还未醒来,河边的老柳树最先感知了春的消息,轻烟般的朝雾里,朦胧出一团团淡黄浅绿。从春到夏,高高的树梢上,喜鹊的新巢已经搭成,孵出的小喜鹊,也由张大嫩黄的嘴丫子等虫子,开始滑翔练翅了。绿叶清风里,马蜂们整日整日嗡嗡地忙碌,它们的巢开始只有拳头大小,像个灰白的嫩葫芦,它有个形象的名字——葫芦包。天气越来越热,葫芦包日夜不停地生长,很快超过了瓜架下成熟葫芦的规模,灰白的表面出现一些褐色的条纹,传说是马蜂们衔来河水激荡出的黄褐色泡沫,混合啃下的树皮屑之类粘接而成,却并没有谁亲眼见过……它们可真会选地方。
盛夏的马蜂,千万别去惹它,这小东西极聪明。有调皮的小伙伴,捡起一块卵石,抡圆了胳膊甩上去,“噗嗤”一声,打中了,卵石嵌进了葫芦包里,黑压压的马蜂瞬间爬满葫芦包表面;再扔第二块石头上去,周围绕圈子警戒飞行的马蜂们,马上就会成群结队沿着石块飞来的方向倒追下来,见人就叮。我们立即就近趴在地上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据说马蜂是不叮“死”物的。马蜂们嗡嗡地在头顶盘旋了好一会儿,终于飞远了,我们立即爬起来飞也似地跑开……被打惊了的马蜂,攻击性特别强,凡是从其附近经过的活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律会遭到其疯狂进攻……被马蜂螫在头上,只一口,半个脸就肿了。我的最高纪录是一次被螫三口,整个脑袋好像大了一倍,剧痛之外又昏又沉,双眼肿得只剩一丝细缝……
秋末冬初,霜降山地,我们等来了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一大早,小路边枯草上的霜还没有融化,我们就从河滩里捡来成堆把攥大的卵石,堆在稻子收割过后干净的田埂上。柳树枯黄的叶子早已七零八落,晨风清冽,视线良好,硕大的葫芦包毫无遮掩,我们抡圆了胳膊,使尽全身力气,投出一块块卵石,“噗嗤”之声不绝于耳。可怜的马蜂,爬出来三五只看看,立即又钻了进去,天太冷,它们飞不起来了!我们索性脱去外衣,尽兴地攻打,有时石块恰好从葫芦包边擦过,一大片蜂巢被削下来,悠悠荡荡地飘向河滩……当天上开始飘下零零星星的雪花,双手笼在袖筒里尚瑟瑟发抖,我们对攻打葫芦包也失了兴致。这时,代替我们的,换成了喜鹊。它们从邻近柳梢上的窠里出来,一大早就站在葫芦包上,一边呼朋引类地叫着,一边以尖利的长喙猛啄,爪子蹬踏刨挖,寻找蜂巢深处隐藏的蜂蛹。刺骨的河风中,破碎的蜂巢一片片飘下来,飘下来……
曾几何时,那些老柳树一棵也不见了。它们弯曲佝偻如同老人的身躯,它们中空的树干,几乎没有任何作为木材的价值。它们抓住沙石伸入河底的根须,经受了年复一年山洪的冲击;它们叶黄叶绿,经历了朝代更迭人世变迁,固执地守望着或兴或废的故土家园……在我远离故乡的日子里,它们莫非也进了城,去孤独地装点异乡热闹而陌生的风景?
那些永远消失了的
消失的远不止河湾的老柳树。
田坎子上生长多年的灌木蔸子,都被掘出,卖给城里人做了盆景。每年谷雨前后,为了便于整田插秧,一丈多高生满灌木杂草的田坎子,要用镰刀仔细地剖一遍。灌木茂密的枝条,年年砍去年年发生,虽长不高大,却根系发达,攒出一个个古拙可观的树蔸子。这些树蔸子品类繁多,生机勃勃,稍加修饰,即可造型成上佳的盆景。
童年夏日的正午,妈妈趁下午尚未开工的间隙,背起筐篮去田坎子上捋猪草,回到家时,从篮顶上拿出一捧红红黄黄的秧李子。秧李子也是一种灌木,叶形与李子树相仿,团团簇簇的花是粉红的,与樱桃花极为相似,果实像进口的加州“车厘子”,味道也像。
被挖走的,还有密林中隐居的兰草。每年清明节后的采茶季节,当火红的杜鹃开遍了山岗,躲在灌丛中的兰草花也开放出幽雅的清香。据同村一位研究植物学的博士说,我们家乡大别山的剑兰,若加细分有二十七个亚种。我也曾经在微博上看到,家乡剑兰中的某些珍稀品种,被炒到两三万一株。
堂弟还告诉我,说是直径超过一尺的银杏树禁止外运,可是,实际上比那粗得多的,一样斩头去尾被平板车拖走了。
凡是能变成钱的,都进了城,不管它是否愿意,不管它是否水土不服。
还有月亮尖东边董家湾子里,那座前几年为合武高铁和合武高速提供石料的采石场,仍在开采。父亲说,每到黄昏,炸石头的隆隆炮声,震动整个村庄。我从谷歌地球上,都能看到绿色群山间那一大片苍白。
我忆起儿时,春夏之交,草长莺飞,小伙伴们趴在烧痕犹在的田坎子上,拔出嫩茅草细长丰满的花苞,剥出里面淡绿清甜的花穗来吃;秋天,挖出茅草的根,一节一节如同袖珍的甘蔗,溪水里洗净了,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真甜啊!也曾在夏天的清晨,摘下狗尾草的花穗,捧在手心十指合拢,从两个拇指处向里“哦哦哦”地呼唤,慢慢张开双手,手心里果然出现许多比苋菜籽还小的黑虫子爬动着——那就是被唤出来的“狗”了;也曾在秋风起时,随手拔起蒲公英的球状花穗,凑近嘴边可劲一吹,无数洁白的小伞晃晃悠悠随风而去。
只要芭茅明年还绿,只要狗尾草和蒲公英仍不离不弃年年发生,那么,我的故乡就不能算是完全荒芜……
戒断故乡
什么是故乡?冰心老人曾经给出的定义是:埋有祖先骨殖的地方。
青山还在,几处荒坟。
究竟是我缺少发现美的慧眼,还是时光改变了旧日风景?
其实,从多年前考上师范学校的那天起,“责任”到我名下的田地山林,都已剥离得一丝不剩。那么,我与故乡还有些什么联系呢?
祖坟地正下方,旧居的老房子年久失修,终于坍塌,成为一片空地。我想起七五年冬天修路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卧病在床的父亲一跃而起,从柴堆里抽出几根树棍,一头砍尖,拐着瘸腿,疯子一样双手挥舞着斧头脑,在院子周边楔下一圈木桩,还煞有介事地拴上我从山上抽来的红藤,圈出我家的“领地”……不久,督导修路的副指挥,县人武部部长陆大胡子乘着军用吉普来了,一下车,就挥动着手枪,呵叱一群年轻力壮的外地民工,一眨眼工夫就把那些木桩拔了个干净。手持木工斧子,嗷嗷叫着要去拼命的父亲,被母亲拦腰死死抱住拖进了屋里……陆大胡子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听清。我吓得立即跑进屋子,躲在窗子下,从窗纸的破洞里,偷偷地注视着外面。我感到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害怕得厉害。我羞愤交加,父亲真是太丢脸了,同时又替父亲难过——这不是拿鸡蛋碰石磙吗?……病愈后的父亲,吃晚饭的时候,赌气似的把小方桌搬到所剩无几的院子里,在运输矿石卡车的滚滚烟尘里,大口大口嚼着凉拌黄瓜,喝着俗称“八毛冲子”的红薯干烧酒——这大约是父亲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抵抗了……
有一年夏天回去,村支部书记征得我同意后,在那旧居留下的空地上,建了座简易候车亭子,如同一个隐喻……
除了年迈的双亲,除了童年的记忆,除了那些残山剩水,除了那些一生苦命却没吐过半个“苦”字的血浓于水的亲人,除了已逝或将逝的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与故乡还剩下些什么联系呢?
然而,你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树一草一花季节变换人情冷暖……都已深深地压进我生命的年轮烙印在灵魂的深处……
戒断故乡。我果真能做到吗?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我日益沦为物质的囚徒。在肮脏污浊的空气中,嗅觉失灵;在喧哗吵闹的噪声里,听觉失聪;在繁华陆离的光影间,鼠目寸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要去往何方……
写作此文期间,欣闻莫言荣获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我马上知道,他的故乡也快要完蛋了。旋即出现了这样的新闻,有牛皮哄哄的小领导“劝导”莫言的老父亲,“儿子已经不是你的儿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莫言成为了社会公共资源”……成名成家如莫言者,尚难免成为“社会公共资源”的尴尬,卑微如我等,恐怕只配得上管理学上四个冰冷的字眼:人力资源。
我又想起鲁迅故居。一九九九年夏天去拜访时,除了旁边的鲁迅纪念馆,低矮残旧的门楼,荒芜的园子,基本上还能看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影子。二〇〇三年再去瞻仰时,已扩建为一片青砖黑瓦的“鲁迅故里”了,估计祖上好几辈卖出去的房子,都“收”回来了,修葺一新的“三味书屋”也弄了些儿童,在似是而非地唱读……作为“预言”大师的鲁迅,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在新世纪他终于“阔”起来了……
无论富裕还是贫瘠,无论繁华还是偏僻,无论乔迁还是强拆,无论开发保护还是废弃幸存……我们都难逃家园毁坏故乡沉沦的命运……
在没有宗教的国度里,故乡就如同基督的耶路撒冷,如同觐见真主灵光启示的圣地麦加。那些清晰标示出家园方位的古树,已经永远消失,我找不到抵达故乡的可靠路径;曾经熟悉的风景都已陌生,故乡和城市我“两头不到岸”地惶惑……谁能为我规划出自然的情感和心中的风景?谁能规划出岑寂的山林和蛙声虫鸣?谁能规划出四季山色和燃烧的枫林?谁能规划出鸟儿飞翔的姿态和流水潺湲松涛轰鸣?……
没有故乡的人,注定将沦为大地上漂泊无依的游魂。
记得初到深圳时,一位老乡带我去那些散落在偌大工地上的工厂找工。走得内急,举目无厕,年轻的老乡说,就在这路边方便,离家三千里,谁晓得你是谁啊?于是,我们背对公路,开闸放水。一望无际待开发的野地,荒草萋萋,几头俯卧的水牛停止了反刍,抬头注视着我们,黑黑的大眼睛晶亮晶亮——它们大约是全中国最早失业下岗的牛了吧?
家园毁坏,故乡沉沦,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陌生人。那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为非作歹的念头油然而生……
责任编辑 江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