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公路边无端立着一株苹果树,野生的,谁也不多看一眼。我们多看了一眼,就发现树后那条荒僻的泥土小径。
九月的风浸着凉意,簌簌吹过满树累累的红艳。迟迟阳光穿过叶隙,浅浅地照着一地滚落的苹果,风吹落,鸟啄落,还有那熟透了、忍不住坠落的苹果。
枝芽饱满得撑不住了,沉沉地垂下来。
在一粒粒苹果间找寻踩脚的空隙,跨过去,就是凹凸的泥土路了。两旁带刺的蔓藤野蛮地窜向路心,蔓藤上挤着圆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肿胀油亮,好像汁液随时要炸溅出来。裙角拂到蔓藤;马上被固执地勾住,布裙上已经晕染开一片嫣红。
低头解开刺的时候,听见“噗”的一声,一个熟得发胀的黄梨正滚进草丛深处。
弥弥漫漫的玉米田,宽阔的叶子在风动中摩擦;驻足倾听,听得见每一刀叶缘轻轻刮过另一刀叶缘的声响。行过玉米田,是一片牧场,抽长着油青青的草。两匹马,是情侣吧?正以长颈厮磨,身上的毛灿灿发光。
转角的苹果园里似乎有人在用劲拔草。狠狠地拔着,告诉我们那草根扎得极深,那拔的劲道因而极大。似乎有很多、很多只手在拔那柔嫩又强劲的青草。
转角了,不见人,却见苹果树下一团一团毛花花的白绵羊,低头啮草,专心一致地啮草。一两只羊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球球卷卷的白毛衬托着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
三岁的华安跨坐在爸爸肩头,短短肥肥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头,不时发出忍不住的呐喊欢呼。他抚摸了马的背脊,细看了玉米顶上的穗花,低头闪过了果实累累的枝桠,又抬头寻找了在云后忽隐忽现的初月。
现在,他把小手放在爸爸巨大的拳头里,蹲在草丛边,迫切地等待刚刚那只神秘的蟋蟀再度鸣叫。
我斜倚着虬结的苹果树干,看见朦胧月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我心爱的人,在这条生命丰满圆熟的泥土路上,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幸福。
然而我的幸福感并不曾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什么是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