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北方(散文)

2013-04-29 21:17李秀儿
滇池 2013年9期
关键词:谷堆喜子铁塔

雪娃娃

后来,我来到云南,发现这里一年就两季:雨季和旱季。

从前,在我老家黑龙江,我印象中一年也是两季:有雪娃娃的季节,有谷堆堆的季节。

你肯定会笑话我,从冬到秋,中间还有春和夏呢?这两个漫长的季节,都被记忆的天狗吞吃了吗?但是,你想一想,如果你站到人头攒动的百货大楼跟前,去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一天下来,你最后会记住谁?我敢说,一个也不会记住——如果你没见着熟面孔的话。

雪娃娃和谷堆堆,就是我记忆中两个熟面孔。它们就像烙在我脑子里的两个老熟人,总在眼前晃啊晃,不管我走到哪里,它们都紧跟着,直到今天。

先不说谷堆堆——我留着在另一篇作文里一会儿再讲吧,我来说说从不主动跟人说起的雪娃娃——

南方的冬天,有时候也会遇到下一场很突然的雪:早晨起来,地上,枝头,都挂着薄薄的一层雪。一座城市顿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大人赶快叫醒孩子,让他们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忙不迭地在雪景里照相,踏雪,嬉闹;而半大的孩子们则抓住机会打起了雪仗,你在我眼前撒一把,我在你后背塞一团,那追逐声、喧闹声,会把枝头挂得不多的雪花也震下来。

老家的冬天,雪是你早晨推不开的门,是你路上迈不开的腿,是你必须跟着大人缩在房里炕上的“猫冬”,是你压缩和变小了的冷冻世界。

会冷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敢在最冷的时候到屋外去擤一把鼻涕,那鼻涕还没等你从容地甩出手,就冻成冰碴子了;男孩子到野地掏出小鸡鸡去撒尿,尿线还在半道上划拉,就冻成细细的小冰棍了——当然,后一种情形我没见过,而是听“猫冬”的大人在炕上闲聊的。大人们“猫冬”,多数时候都像猫一样缩在炕上,男大人们一伙,在炕上打纸牌,搓麻将,推筒子,赌酒,赌钱;女大人们盘在另一座炕上,磕瓜子,抽烟袋,做针线,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而我们女孩儿呢,被这里使唤一嘴:添茶啦!那里呼叫一声:加酒呢!脚板儿背在背上,团团转地小跑,跟着大人们瞎混光阴,傻乐呵。

冬天是一年中最漫长的季节。感觉是粮食才收进仓,冬天就追着秋天的脚步儿赶来了。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刮过,雪花就飘飘洒洒,铺天盖地,将世界捂了个严严实实。乡村小学的寒假也就跟着无休无止地放了起来。往日村庄上空的歌声和朗读声,被雪埋了。

从心里说,猫在炕上,躲在屋里的一个冬天,多数时候我是不快乐的。房小,炕大,人稠。烟味儿,酒味儿,屁味儿,脚丫巴味儿,弥漫在房里每个角落。我就眼巴巴地等着外面放晴,最好是出一点小太阳的时候——那时,我们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出去,像子弹一样射出去,我们的目的地:村东头,小学,操场!

我们——我、丫蛋儿、二妞,当然,还有几个唧唧喳喳的小跟屁虫,一到操场,就会迫不及待地干一件事:堆雪人。堆雪人是一件体力活儿,你要去扫雪,压雪,垒雪,要在很短时间里,在同一个地盘上,找到足够的堆雪人材料——当然,那就是雪,就得跟打仗一样,要看形势,抢地盘,讲究眼疾手快,还要拼谁的体力好。其实,在这个比赛环节,我们条件都差不多,因为我和丫蛋儿、二妞都是同一级同一班的同学,虽然丫蛋儿比我胖,二妞比我高,但是要论力气,掰手腕儿时丫蛋儿不是我的对手,挑柴禾时我从来没让过二妞。我妈说,我是人小志气大。有我妈这一句话的表扬,我心性就更大,就更是处处时时要跟丫蛋儿、二妞争个高低输赢,却不知道我是上了我妈的当——她总拿激将法来刺激我上进,养成了我从小就争强好胜的脾气。这对女孩子来说,未必是好事呢!

堆雪人要比体力,它的好处是让你累,甚至让你累到发热出汗的地步,累了热了,在雪地里就不容易被冷着冻着,就不会感冒生病花钱吃药,这样,不花钱还有地方混,家长才会让你逮着不多的冬日晴天,出门玩个痛快。但是光比体力却比不出个输赢,没有输赢就没有奖励,没有奖励就没有更大的刺激。要知道,我们赢家获得的奖励,通常会是一大把糖块儿——那可不是一般的糖,而是包了很好看的玻璃纸、而且味道很香甜诱人的、有的糖块儿还会自己变魔术的、当时在东北乡下很罕见的广东水果糖哦!

颁发糖果的人是铁塔。严格说,我们该管他叫铁塔叔,或者铁塔爷。但是却没人那样当面叫他。他也不气不恼,好像叫他叔啊爷啊不正常,直呼其名或者不叫他,反而最正常。

铁塔是我们堆雪人比赛唯一的评委。

可以说,我和丫蛋儿、二妞一伙人,有那么高的积极性,不远千米来操场比赛堆雪娃娃,就是因为有铁塔这个忠实的评委和他诱人的奖品。

铁塔在村里其实是个怪人。他的家就建在学校操场边,房子比村小的校舍还高大,每天从他家大门进出的,却总是他一个人。春夏不见他下地伺候庄稼,秋天当然也见不着他到场上翻晒粮食,冬天,没人到他家大房子去“猫冬”,他也从不去别人家凑热闹。他就像飘在村里的一个孤魂野鬼,但却不是吓人的讨厌的那种鬼。他其实一点也不让人讨厌——至少我们小学生不讨厌他。他经常就在自家门洞里一坐一整天,手里捏一个酒壶,时不时往嘴里凑那么一口,双眼死死看着学生飞进飞出教室,看着村小热闹了空寂了,然后,直到手中酒壶空了,他把自己也坐成了一座雕塑。

冬天里村小放寒假,铁塔就看不到进出学校的学生娃了。看不到学生娃的铁塔就更孤独了。于是,他就想出了晴天让我们去操场堆雪人的比赛。我们把堆雪人获奖励当成了过节一样的快乐,哪知道,又要操心评奖还要搭进奖品的铁塔,其实心里比我们还高兴呢?

我们紧张忙碌垒雪人时,铁塔在一旁袖手旁观,不多言语。只是会不时将酒壶往嘴里凑上一口,然后哈一口酒气,像是为我们助兴。他的年纪据说已经五十开外,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出,他年轻时一定有铁塔般的身材。铁塔只是东北乡下一个过早衰老的老头儿,穿着却是南方款式——那时,北方乡下爷们儿都是黑棉衣黑棉裤黑棉靴,有钱人家则在穿戴上点缀些早已经少有的皮毛;而铁塔是羽绒裤羽绒衣羽绒帽,里面像充气一样鼓鼓囊囊。这些衣服已经不新了,有的地方还扎破了洞,那里就像老人拔牙的嘴一样,立马瘪下去。这身打扮,穿在一个北方乡下老汉身上,滑稽多于时尚。

铁塔平时是个言语寡淡的人,只有在开始评奖时,话才会多起来。评奖的规则当然也是铁塔制定的。他说,不比谁的雪娃娃块头大,而比谁的雪娃娃最好看。说这话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在我和丫蛋儿、二妞三人中,当然数我最漂亮。

铁塔又强调说,堆雪人的比赛,不仅要比体力,更要比艺术。也就是说,其实是雪娃娃参加的选美赛。

有谁不爱美呢?即便是乡下女孩子,即便在那个年代,提到美,就会触动女孩子最敏感的神经。雪娃娃参加选美赛,不是就等于做雪娃娃的女孩子在参加选美赛吗?

对美最不自信却希望自己最美的丫蛋儿,就开始动起了脑筋。她说她一动脑筋,后脑勺儿就会生疼。所以她在学校的各科成绩总是垫底儿的。但是为了获得铁塔的糖果——其实更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美的能力,她也不怕疼了。

丫蛋儿想到的招数是:给她做的雪娃娃穿一件花衣裳。她堆好雪娃娃后,就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套在棉袄外的牡丹红花衣。她的棉袄就露出了本色——原来是用她妈的旧棉袍改制的,那黑布面儿都洗得发灰变白了,好几处还打上了补丁。喜好面子爱臭美的丫蛋儿已经不管不顾这些了,她想,雪娃娃被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美丽,这回铁塔的奖品,肯定非她莫属了。

但是到了铁塔发奖时,奖品在丫蛋儿跟前绕了个弯儿,还是发到了我手里。

丫蛋儿一双圆眼睛顿时从希望变为愤怒。

铁塔说,丫蛋儿的雪娃娃虽然穿上了红花衣,但是两只袖子却是空挂着的,“难道你的雪娃娃是断臂维纳斯吗?”

我们从课本里知道,断臂维纳斯是外国古代很好看的一个美女。老师说,她的残缺美,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复原的。丫蛋儿堆的雪娃娃当然无法跟维纳斯比美,但是丫蛋儿却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她听罢铁塔的解释,愤怒的眼睛很快又燃起新的希望,赶紧找来树枝插在雪娃娃两臂的位置,又把红花衣裳的袖管儿套了进去。

丫蛋儿圆眼睁着,话没出口,大家却都听见了潜台词:断臂修好了,看你怎么说?

我们一看丫蛋儿修好断臂的雪娃娃,更可乐了:那哪是两只手臂啊,僵硬笨拙,分明就像发胖变肿的一个傻大粗白的十字架!

还是铁塔说得更准确,他说,丫蛋儿堆的就像秋天地里吓唬小谷雀的稻草人。你看,树枝上的枯叶还在瑟瑟抖动呢,它是不是在吓唬想偷嘴的小谷雀呢?

说得丫蛋儿小嘴一憋,眼看要哭了。铁塔赶紧说,你看秀秀堆的雪娃娃,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关键是,人家眼睛里还有两颗黑眼珠,是不是比你们做的要生动好看呢?

原来,我把妈妈做衣服剩下的两颗黑纽扣悄悄带来派上用场了。

铁塔又说,这次我们发一个一等奖,当然是奖给秀秀了,再发一个二等奖,奖励给开始喜欢动脑筋的丫蛋儿,虽然丫蛋儿的雪娃娃做得像维纳斯和稻草人,但是已经有很大进步!

铁塔一席话,说得丫蛋儿破涕为笑了。

我把奖品——铁塔奖给的一大捧花花绿绿的糖果,拿到正为我们赶制夏衣的妈妈跟前。妈妈知道了糖的来历,停下裁剪活,告诉我,你铁塔叔,这大半生人啊,先是给毁在钱上,后来——妈妈说到这时,顿了顿,才说,他给毁在女人上。

原来,铁塔在年轻时,虽然长了个大高个儿,也有一身好力气,却因为穷,娶不上媳妇儿,三十多了还打光棍,在村里混得抬不起头。后来就赶上了农民外出打工,他是全村第一个南下去广东打工的。村里人都以为他挣着钱了,因为他陆续将村里年轻后生带去了广东,后生们一去都不复返。就在他把村庄年轻人差不多淘空了的时候,他却回来了——他多出来的是一大包钱,少了的是右手四根指头。原来,手指是被机器齐刷刷地切去了。他用那包钱娶了在村小代课的林老师,又在操场边修了新屋,他的理想就是守着林老师,生几个娃,过好后半生——因为那时他已经四十多了。从未出过远门的代课老师却要求铁塔带自己去一趟广东,林老师也想亲自去看一眼那能制造好看衣服好吃糖果、磁铁一样吸引年轻人的地方。谁曾想,林老师这一去再没回来。据说二十多岁的林老师也被那遍地流金走银的地界吸住了,跟了一个比铁塔年纪还大的香港人。当铁塔懊悔不迭地自个儿回到村庄时,他整个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都是钱财惹的祸。妈妈说。

如果林老师不走,铁塔的娃也该跟你们一般大了。妈妈又说。

他带你们玩,可以。他给你们糖吃,也可以,不能进他那屋啊。妈妈特别提醒说。

林老师,其实是妈妈的亲表妹——这是妈妈当时没跟我说的。

铁塔屋里有什么恐怖秘密呢?没人知道。我们只看见那屋跟铁塔一样,很快老了,二楼的玻璃窗户原本像明亮的眼睛,那玻璃窗在林老师走后不久,莫名其妙地自己就破了,铁塔干脆就在上面蒙了黑布,变得丑陋狰狞,让人想起铁塔那断了指头的手;大门打开时,从外往里看只是黑洞洞的,开关时门轴会咿咿呀呀发出吓人的怪声音。谁敢进去呢?再说,铁塔也从未邀请人进去,包括我们这些在他跟前嬉闹的孩子。

但是我们依然喜欢在冬天难得的晴天去堆雪人,去争那铁塔给的奖励。

上一次什么奖励也没得着的二妞,在下一次比赛中也使出了绝招:她在堆好的雪娃娃眼里,按进两颗算盘珠子,又黑又亮的算盘珠子确实比纽扣眼睛好看多了,关键是它那两个空心的小圆洞儿,就像眼睛珠子反光时出现的亮点,有它“点睛”,整个雪娃娃都神气活现。

但是铁塔还是把头等奖给了我。因为,我不仅在雪娃娃眼睛里装了黑眼珠,我还在雪娃娃鼻子上安了红鼻头——我将舍不得吃的冰糖葫芦上那枚红得透亮的山楂果,嵌进了雪娃娃的鼻子尖儿,这样,雪娃娃就像马戏团里最惹人喜爱的小丑,一出场就博得满场掌声!

丫蛋儿和二妞,不管她们怎样动脑筋,却总是赶不上我。

因为,下一次,我出其不意地给雪娃娃围上了红领巾!

再下一次,我给雪娃娃装上了安琪儿的翅膀!

总之,每次丫蛋儿和二妞,她们中有一个也可能会获得带有安慰性质的二等奖,但是,一等奖总是毫无悬念地被我独占。丫蛋儿和二妞想说铁塔偏心眼儿,但是事实又摆在那里,她们要跟我比聪明劲儿,确实总差那么一点点。我坚信,我取胜的全部原因就在这里。我和丫蛋儿二妞都不知道,那个远离故乡的林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铁塔心中却依然有最重要的位置。我们更不知道,林老师跟我妈妈那一层亲戚关系。虽然转了几道弯儿,铁塔却把他实现不了的爱,婉转地表达到我身上。

既然比艺术比聪明,丫蛋儿和二妞永远不可能取胜,何不换一种思路比赛呢?于是,她们两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突然向铁塔发难:要继续比赛就必须修改规则,要不,她们就集体退出了!

她们提出的新规则是,比赛谁的雪人不仅要堆得好看,更要看谁的雪人堆得高大!

她们说,美是人的眼睛说了算,高大是尺子说了算;美是随意的,高大才是硬道理,才有硬杠杠,扯根皮尺,就能量出谁高谁低。

当丫蛋儿和二妞以蛮不讲理的方式讲出这番道理时,铁塔居然妥协了。

比高大就比高大,谁怕谁呢?我说。

无非是丫蛋儿比我块头大一点,二妞比我身材高一点。就凭这两样,我就一定比不过丫蛋儿和二妞吗?我想。

于是,堆雪人从雪娃娃选美赛变成了雪人竞高赛。

以高为第一优胜规则出来后,没想到我从此居于下风。

第一个回合,丫蛋儿和二妞采取联手战术,还用了田忌赛马计谋——她们用两人共同收集的雪块,集中先堆一个大雪人,再随便堆一个小雪人,这样,又高又大的雪娃娃就稳坐了第一把交椅。

下一回她们还是以相同战术,只是将第一把交椅换一个人去坐。这样,她们就永远可以占据第一位置,轮流当第一名,比赛冠军头衔从此与我无关了。

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时,等着吃我的冠军糖的妈妈,以及她身边一堆女大人,正在议论铁塔呢。

一个当初跟铁塔外出务工,如今从广东回乡过春节的后生,说起了铁塔那些用作奖品的糖果的来历:原来是铁塔当初娶林老师时,准备办喜事而储备的广东喜糖。还没来得及在村里办喜事,林老师却离他而去,这些糖,就被铁塔收藏起来,后来陆陆续续用在了他认为应该跟他的孩子同龄的我们身上。

一个吃过我带回去的冠军糖的阿姨听了直呸呸:太恶心了,他怎么把快十年的糖还拿来给孩子吃?

另一个也吃过糖的阿姨不相信:糖搁不了十年,尤其是夏天,它怎么也会化的。

回乡的后生崽告诉了她们其中的秘密:铁塔专门在自家屋里建有挖得很深的地窖,他把糖和他认为的一切秘密,都藏在了地窖里。

从来都要鼓励刺激我当冠军的妈妈知道了糖的来历,也跟阿姨们的口气一样,说,那冠军糖,赢不了也没什么稀罕,以后就别去参加那堆雪人比赛了。

十年前的广东糖!那其中,有像棉花一样柔软的棉花糖,有可以在瞬间染黑牙齿舌头的魔鬼糖,有又香又浓的怪味儿奶油糖,有会在嘴里跳来跳去的“跳跳糖”,有可以吹出泡泡来的泡泡糖……如果是一朵真实的棉花,放十年它会变成什么模样?发黄,发黑,变硬,变丑。而铁塔却将只包了一层薄薄玻璃纸皮儿的棉花糖果,保存得依然如昨,依然充满弹性,充满香甜清新。而且,不仅是棉花糖、魔鬼糖、奶油糖、跳跳糖和泡泡糖,都一样新鲜、香甜、美丽,至少从表面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铁塔是怎样用心用情来呵护了这些糖果啊!这些糖果在他生命中,又是占有怎样重要的位置和分量啊!我很后悔我把这些赢来的糖一块不剩地都吃进了肚子,而且连糖纸都没保留一张——不是因为恶心它来自十年之前,而是觉得自己太没心没肺了!

我发誓要重新得到冠军,赢回铁塔珍藏了十年的广东糖块!

吃过了腊八粥,离除夕大年夜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北方乡下的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二踢脚的鞭炮会冷不丁在你脚前炸响,把你直吓一个趔趄;被屠宰的年猪在拉出圈门时,那绝望的嚎叫声会穿越一座村庄,听到嚎叫声的大人小孩面色都喜气洋洋,因为他们正等着去赴又一家的杀猪年饭筵席呢。平素躲在屋里“猫冬”的人,突然变得格外活跃,走村串户,访亲拜友,原本空巢孤独的老人村庄,一夜之间,变得年轻了,腿脚活泛了,脸色喜庆了,返老还童了。人们见面时,不再是像以往那样问,你吃了吗?而是问,大小子回了吗?二闺女到家了吗?那个看不见的 “年”,把所有庄户人的血都点燃了,烧热了,煮沸了!

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年鸡……我和丫蛋儿、二妞堆雪人决战,就是在农历二十八这一天早上进行的。

那天一大早,妈妈就要我去村西头姥姥家取窗花纸。姥姥每年都会为从身边走出去的子女每家每户剪窗花,她剪的窗花,有老鼠嫁女,有孟母教子,有年年有鱼,也有五谷丰登,每年都换着不同主题,剪出她心目中的花样年华。那些上了蜡的大红油光纸,一贴上窗玻璃,节日喜庆的劲头儿就会从里往外透,仿佛窗玻璃就会不打自招地大呼小叫:过年了!过年了!

要在往年,去姥姥家取窗花是我最最盼望的日子了。窗花纸的好看和传染给人的喜庆,就不用说了。到姥姥家,可以顺便饱各种口福,可以提前悄悄藏一点压岁零花钱,可以享受姥姥那里总是支取不完的爱。可是,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天色放晴,看见了快进除夕年关时东北难得一见的太阳天,我和丫蛋儿、二妞约好的本年度最后一次堆雪人比赛,就在今天!

领了妈妈的圣旨,我出门先往西,晃过妈妈的眼睛,然后一拐弯,往东跑去。我要提前侦察好最有利地形,找到最佳位置,到时只等铁塔一声令下,我就要垒出本年度最高、最好看的雪娃娃,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冠军宝座——当然,我要理所当然地赢得铁塔珍藏版的广东糖,并且被我永久珍藏起来!

没想到,我跑到操场边,还没顾得喘口气,丫蛋儿和二妞也像约好了似的,从村北和村南两个方向,前脚搭后脚地来到了。

丫蛋儿背上背了个马架子,是军绿色的,我故意笑话丫蛋儿,这么大早的,你背着它,是要去占露天电影的座儿吗?

因为马架子是可以展开的椅子,到外村去看露天电影,那是最好不过的随身携带椅子了。它轻便,易收,坐在上面看电影,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是现在是东北的冬天,哪有什么露天电影啊?就算有人敢放,又有谁敢去看啊?

丫蛋儿看看我,并不回答,却向二妞眨巴眨巴眼睛。她们在搞什么鬼?

二妞手上提着酱油瓶,瓶是空的,她却跑到操场来了。原来,她妈让她打酱油,家里一大锅卤猪头猪蹄儿,正等着她打的酱油上色入味呢,她却把那样重要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可见,我们对年度决战,都到了怎样重视的程度!

却不见裁判长铁塔出门来主持赛事,宣布比赛开始。他不到,我们就算白来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像现在许多领导那样,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我和丫蛋儿、二妞,就一起去敲铁塔的门。

当当当!

没人应。

当当当!

再敲还是没人应。

我们三个人,自己失望的表情,都写在了对方脸上。

我从丫蛋儿红彤彤的脸上,突然想起了姥姥的窗花纸。我说,我还要去姥姥家取窗花呢。说着,我要往村西走。

二妞看着自己手上提的空酱油瓶,也如梦初醒。二妞说,家里还等着我去打酱油呢。说着,她要往村南走。

丫蛋儿背着的马架子不知道往哪搁,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看来,就她是没被家里指使派差,也用不着撒谎,一门心思就冲着比赛来的。现在,反而最不知所措的就是她了。她身子钉在原地,又气又急,一张大阔脸,像猪肝一样红里透紫了。

正当我和二妞一个往东一个往南要撤退时,丫蛋儿背后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我和二妞立即像触电一样回过头去。我们看见,铁塔靠着大门的一侧,一个身子将门洞挡了大半。我们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站在铁塔家门口,屋里一股浑浊的酒气和霉味儿,跟着洞开的大门传了出来。我们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铁塔却对我们笑着,说,几个该死的小东西,过节也不让人省省心啊,还要争个你死我活高低输赢啊?

铁塔说话时,明显比以往的声音更弱,身子也明显比以往更佝偻了。但是几只好斗的小母鸡却都没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就催他,快点宣布吧,我们准备好了!

铁塔看看丫蛋儿从身上取下的马架子,又看看我,说,秀儿啊,要不你去我屋头,搬个骑马凳来先歇歇?

我是来比赛争冠军的,为什么要先歇歇呢?再说,我为什么要进他屋里去搬凳子呢?我想起妈妈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进他那屋啊。我立即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铁塔。

我却不知道,我的惨败就此注定。

堆雪人比赛开始了!我把憋了很久的一股子气,都变成力量,变成速度,变成狠劲儿,快速地扫雪,压雪,垒雪,雪人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长高,长大,长结实;长得更高,更大,更结实。眼看着就超过了丫蛋儿和二妞堆的雪人。这时,丫蛋儿搬出她事先带来的马架子,展开,放到脚下,就当我以为她要一屁股坐下去提前认输时,却见她将身子站了上去,她的身高顿时就高出了我好大一截,然后,不慌不忙地在更高处堆起了雪人。可以说,她是在高出我一头的位置,砌出了她的雪娃娃头颅,又不慌不忙地掏出彩色有机玻璃纽扣,安上雪娃娃的眼睛,接着,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掏出红纸,贴在雪娃娃的嘴上,脸上,一个有彩色眼珠、红色嘴唇、红彤彤脸庞、高出我的雪娃娃整整一个头的大雪娃娃,就诞生在丫蛋儿手中。

丫蛋儿毫无争议地取得了胜利。

我彻底败下阵来。

那天的比赛虽然早早结束,我却忘记了去村东取姥姥的窗花纸,也忘记了是怎么走回家去的。直到妈妈在我面前伸出手要窗花,直到妈妈知道我又去为赢糖果参加铁塔组织的那个堆雪娃娃比赛,直到妈妈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还没醒过来。妈妈骂完了我,又接着骂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林老师,骂她当初怎么不该抛弃铁塔,怎么不该当香港人和台湾人的二奶,怎么不配做自己的表妹。骂着骂着,妈妈却自己流出了眼泪——这时我才知道,那个离开铁塔已经十年的林老师,竟然是妈妈的亲表妹,而她这个亲表妹,就在两天前,带着自己——和一个香港人,和另一个台湾人——亲生的两个小女儿,在深圳投海自杀了!

这一切,是两天前又一个从那边回来的后生带回的消息。当妈妈知道这个消息时,铁塔,显然也知道了这一切。

年三十的夜晚到了。村里有钱的人家,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已经开始看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我们只能听听别人家传出的电视喧闹声,还不知道在电视上看春晚过春节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只是按节日惯例,忙着擀面皮儿,剁肉馅儿,一家人围着桌子包饺子。包好的饺子晾在箕子上,等着时辰烧水下锅。却不料被鞭炮惊吓的大黄狗突然从那里窜过,一箕子饺子全部扫到地上,妈的脸色顿时大变,慌乱中赶紧找出香蜡纸表,口中念念有词,也不分东南西北地敬起各路神仙。那个年夜,可想而知我们一家人是怎样度过的。

更悲催的事情是第二天才知道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初一,也就是真正的春节。一般人,都忌讳这一天起早。早起就意味着劳碌命,即便乡下人逃不脱终年劳碌,一事无成,却到死也不愿意承认这是命定之事。我们一家人在惶惶中早醒来,却没一个人敢早起开门,都还横七竖八赖在炕上呢,却有急急的敲门声传来,那种不祥气息立即袭来。来人告之,铁塔死了,死的姿势很古怪,是站在操场边,靠着一棵大树死的。他的一身,覆满白雪,被冻成冰雕——他留下遗言:愿以这样的方式,送给林老师表姐的女儿(天啊,那不就是我吗!)一尊雪人,算是今生留在人世的最后礼物。他的身子,用腰带和树绑在一起,他的脚下,是一个倒空倒净的酒壶。可以想象,当一壶烧酒在他体内的热度慢慢退去,他的肉身和灵魂,就与冰雪世界融为一体。他是想让自己化为冰雪,变为水珠,再蒸发为一缕水汽,升腾空中,然后,去与万里之外的林老师相遇汇合吗?

铁塔屋里没什么秘密。除了一包留给我作为冠军奖品的糖果,地窖已经空空。堂屋墙上一排镜框里,全是十年前林老师退色发黄的照片。

那以后,我虽然还在故乡,读完初中、高中,熬过好多个漫长的冬季,却再也没有堆过雪娃娃,甚至也讨厌跟任何人说起这三个字。后来,我远走南方之南,定居在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雪的云南昆明。

谷堆堆

我的家乡东北大平原,是中国最大的稻黍主产区。小时候读课文,有两句诗让我过目不忘: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当时就觉得,伟人就是伟大啊!他把我曾经最痛恨的一望无际的稻海菽浪,描绘得多么美好!夕阳西下,农人暮归,竟然是一幅顶天立地的英雄图!当时我一千次地置身其中,怎么就没这美好诗意感觉呢?

那时还没有农业机械——插秧机收割机联合收割机都是很久后才出现的神话呢。人和土地,需要一寸一寸地肌肤相亲,人和庄稼,需要一粒一粒地肝胆相照,保持着真正零距离。近了,才亲;亲了,才痛;痛了,才恨——而这一切,其实都缘于一个字:爱。

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做各种农活了。乡下孩子并不是天生懂得勤劳,而是因为,不劳动不得食。这个经验,不是从课本里读来的,是从无数次挨骂挨饿后,刻进肠子脑子里的。

东北大粮仓,是由一块块具体的田地堆垒而成的。我相信,其中第一块田,就是我小时候插过秧,薅过秧,割过谷,流过汗,流过泪,流过血的那一块。

插秧时,我跟在妈妈身边,头也不敢抬地插啊插,我看见被我手指搅乱的水面上,照着一个揉碎又复原的愁眉苦脸的小丫头,她怕手脚笨被妈妈骂,更怕进度慢被周围的婶婶姨姨“包饺子”,小腰儿累断了也不敢吭气,手指尖磨秃了也不敢松懈,心里就恨眼前望不到头的自己亲手织出的绿,更恐怖身后无穷尽的等着自己用一株株禾苗去编织的水面。水田复水田,何处是尽头啊!哪有一星半点诗意可言啊!

薅秧时,我也是跟在妈妈身边,我要用一双小脚,去踩一个又一个稻窝窝,为每一株禾苗松土,拔除那些混杂在禾苗中的稗子杂草,保证田地里所有养分都能被禾苗吸收。可怜我一个比禾苗高不了多少的女孩儿,两条小腿被锋利的禾叶拉开一道道口子,即便我初潮来了也照样下到冰冷的水田中,薅一个来回就走出至少几里地,要是城里小姑娘,就是空手走平路也会累得人够呛,而我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稻田泥泞里薅秧啊!我早累成了狗熊,恨不得就此趴下不再起,哪有半点英雄气概可言?

收获稻谷时,我还是跟在妈妈身边,一缕一缕沉甸甸的稻子被我拢到怀里,顾不得欣赏那上面被我汗水浇灌得饱满结实的谷穗,就嘁里咔嚓用镰刀割断,放倒,又往前一缕一缕地搂定,一刀一刀地割断,一排一排地放倒。手上,腿上,脚底,甚至是就露了那么半截子的脖颈,依然是到处扎满了口子,被汗水一渍,那滋味,真让人无语!更可怜我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委屈地被挤压着,连直一直挺一挺的机会都没有,就那样跟着我弯腰,割稻,割稻,弯腰。我受累,我的小胸脯也憋屈着受累,她自打像个蘑菇小骨朵冒出来,见识的就是禾苗,稻棵,浸泡的就是泥水,汗水,那些蕾丝花边胸衣,那些美肤乳液香膏,统统与她无缘无分。

终于熬到了稻谷入仓稻禾上垛的时节!扬鞭催马送粮忙——那没我什么事;扎起草垛入云霄——那更没我什么事!要说,这些都是重体力活,也都是高技术含量的活,更是兑现丰收喜悦的活,哪轮到我们小丫头片子去沾边?那些乡村舞台上重量级的人物,到这时,就该粉墨登场了。笔直的村道上,有人远远甩一串响鞭,不用问,来的准是个手艺不赖的车把式;空旷的田野上,隔不远就有棵孤零零的大树,大树周围,准有个正在飞快隆起的谷堆堆。一个后生,站在树下垛前,用细长光滑的白杨竿子挑起一个稻草把儿,头也不抬就往云中一扬,当稻草把儿准确无误地飞到垛顶,他就会赢得满场喝彩的掌声。这些掌声是乡村献给车把式、草把式们最好的礼物,最高的奖赏。献礼者中,就有我、丫蛋儿和二妞。

一颗稻种,从发芽、出秧、栽秧到薅秧、割稻、晒场、入仓,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大半年的路程。我们也跟着在忙碌中添了新岁。我和丫蛋儿、二妞,这时一起升上了乡里的初中,虽然还是天天见面的伙伴,但是真正有工夫仔细互相端详打量,要到忙完秋收以后。

晚秋,最后一粒谷子入仓了,田垅上,就剩点稻草把儿还没完全上垛了,这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都熬了大骨汤,烀了粉条肉,煮上新米饭,倒上老陈酒,犒劳一家老少,也算提前庆祝丰年,祈望来年。村庄弥漫着肉香,酒香,新米香,馋得半大孩子追着香味儿满村跑。本是一顿寻常的饭,居然吃出了仪式感,平素庄户人家习惯了的吧唧声,也就有所收敛。这顿饭后,被劳碌驱使一年的神经松了下来,另一根神经却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下子就绷紧了:赶紧打扮!一个女孩子,这时不打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往后一点,冬天说来就来了。等到大家都“猫冬”了,你再打扮,那就等于是一个成语形容的:锦衣夜行。还有什么意思呢?要再往后,开春了,冰融了,雪化了,小河也欢快地流淌了,人到那时也从“猫冬”的炕上下了地,活泛起来,可是大地没了雪被子的拥戴,也脚跟儿撵脚跟儿地苏醒了,庄户人的劳碌命又开始了,你还打扮个屁呀!打扮庄稼、打扮大地去吧你!所以,秋收后那一小段安逸祥和的短暂时光,就成了乡村女孩子最宝贵的赛美季,东北女孩儿本该在花季萌动的春心,往往会在秋天的这个时辰表现得更炽烈。却不知,这蠢蠢欲动的青春潮,算延后了呢,还是提前?

当我用蛤蜊油抹平身上一道道口子,又偷偷用紧胸衣压平胸前两个骨突,在镜子跟前涂脂抹粉、左顾右盼、穿戴整齐后,才出门去跟丫蛋儿二妞见面,三人六面碰到一起时,就发现,大家的心思几乎都是一样,都做了差不多同样的准备——压在箱底太久的衣服,都有太深的褶子印,都有太浓的樟脑味儿,脸上抹过的护肤膏,都没遮住太阳烤黑的真肤色。如果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和二妞都发现,丫蛋儿有了新情况!

什么情况呢?说得那么悬乎!

丫蛋儿胸前不太平!

其实我和二妞胸前就真太平吗?还不是出门前左一道右一道的勒了绑,绑了勒,硬是把自己箍压成个太平公主。问题是,丫蛋儿也上了同样手段,得出的却是不同效果,她胸前居然压抑不住地隆起两块高原!

好了姐妹们,现在我们来上地理课。二妞清清嗓门,又向我眨眨眼睛,突然将手指着丫蛋儿的左胸:秀秀同学,这是什么?

我答:青藏高原!

丫蛋儿还没回过神来,二妞手已经指着她的右胸:这又是什么呢?

我答:云贵高原!

死二妞!死秀儿!丫蛋儿张开双手,将二妞和我夹在她左右腋窝里,直夹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开始翻白眼时,丫蛋儿才松手。

丫蛋儿真有一把蛮力气!怪不得,她跟我们都不同,会有挡不住的隆起!

隆起的不仅是胸脯,还有胸脯背后的心事。

丫蛋儿的心事,最先是被二妞无意间发现的。

我们三人约会接头的地点,通常是在村子中央的小卖部。这里有我们都爱吃的绿豆小冰棍,冰凉浓甜,不贵,还解乏。又一次约会,我和二妞都按时到了,丫蛋儿却不见影子。我们就一人买一根绿豆小冰棍吃了起来。吃完了,还是不见丫蛋儿人影儿。二妞又买了一根,吃到一半,丫蛋儿才终于出现。

二妞说,财神到,请报销。

丫蛋儿大眼瞪小眼,不解善于搞怪的二妞风情。

二妞说,丫蛋儿姐姐,你看我和秀儿妹妹在这里等你,我们怕自己等成个没人要的老树桩,就只好开会做了个郑重决定:让你请我们一人吃两根冰棍儿。我们都挺为你着想,专买最便宜的,才花两块钱呢。你看是不是该感谢我们?

丫蛋儿赶紧伸手,将装钱的口袋捂得死死的,却露出手臂上挂着的稻草。

二妞发现了新大陆,不跟她再提钱的事,出其不意地拈起一根稻草,问:我亲爱的重色轻友的丫蛋儿姐姐,现在请你向组织老实交代,说,到哪里钻草堆了?

乱嚼什么舌根啊死二妞,谁谁谁钻草堆了?你你你看见了?丫蛋儿一急,结巴的毛病就出来了。

我当然是没看见,但是你衣服上的稻草看见了。二妞又从丫蛋儿背后找出几根稻草,扬在手中,就像捉贼拿赃捉奸拿双的铁证。

丫蛋儿跳着脚去抓那些稻草,边抓边急着说:我我我给你们出出冰棍钱还不行吗?你你你不要乱嚼舌根啊!

看来是真着急了的丫蛋儿,另一只手已经赶紧从口袋掏钱了。

二妞却得理不让人,非逼丫蛋儿“老实交代”。

丫蛋儿脸红了,紫了,青了,她怕二妞扣上的“钻草堆”帽子传开去,万一传到学校,传到她家,传到村里,那她就真的不要活了。那个年代,一个初中女生如果就跟后生哥钻过稻草堆,在学校,是要被开除的,在村里,从此就抬不起头,而且,一个大姑娘,是会没人要的——至少,是嫁不了好人家的。丫蛋儿越想越怕,终于蔫儿了,崩溃了,结结巴巴地交代了:我我我是帮喜喜喜子哥,扎谷堆堆堆堆去了。

喜子哥!不就是邻村高明屯那个高我们几年级的高中生吗?他可是女生中的传说人物!都说,他背后看像穆铁柱,侧面看像刘德华,唱歌声音像费翔,他是四乡八村多少女生心中的偶像啊!他不在县里读高中,不在自己高明屯家待着,他怎么会到我们李明屯地里来扎谷草堆?

二妞说,我不信,喜子会是你的菜?

我没说出口,但是心里也是俩字:不信。

丫蛋儿见两个好朋友都不相信她,只好说,我现在就带上你们,去看喜子扎谷堆堆。

扎谷堆堆,你可别小看这活计,它是收秋时仅次于车把式的技术活儿。

因为乡下人在稻谷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也因为稻谷一身确实都是宝,即便秋后田垅里只剩了扎成把打成捆的稻谷草,也没有人会舍得抛洒一根。家家户户都会在靠近自家场地,又离家不算远的地方,围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桦树、楝树,扎起一个个谷堆堆。北方的谷堆堆那才叫谷堆堆。有一首歌,开头不是这样唱吗:我们坐在那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可见,谷堆堆一是高,高到坐在上面差不多可以摸着月亮星星;二是可以在上面坐很多人,可以在上面讲过去的故事呢。要不,歌词怎么会那样编呢?可是我至今没想明白的是,听故事的人,是怎么爬上又高又陡的谷堆堆的?我们那里,关于谷堆堆过去的故事就是,它是每家人一年的柴禾,煮饭煮猪食都靠它。谷堆堆更是小屁孩儿捉迷藏抓特务的好地方,当然,也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幽会的最佳场所,乡村爱情多少悲喜剧,从古至今在那里上演不绝呢!

在村南一个叫窦家坟场地,我们真的见到了喜子。高高瘦瘦的喜子,手握一根细细长长的白杨树杆儿,就像一个撑杆跳高运动员,他每挑起一个稻草把儿,往上扬起,那草垛就像跳高运动员一样,借着撑杆的弹性,嗖地飞跃过横杆,潇洒着地,动作飘逸,真让人着迷。草垛飞落处,我们看见,稻草堆上面还有个喜子的帮手,在接,铺,码,扎。随着下面飞上去的稻草把儿越来越多,稻草堆也就越长越高,上面的帮手一直要干完一个码堆儿,才可能下来,而一个堆码完,差不多要半天时辰。难怪丫蛋儿刚才会迟到,她肯定上午就站在另一个谷堆上,为喜子完成了一个码堆。

喜子那远观时貌似潇洒的动作,近看却是一种机械的重复,叉,扬,甩,一套连贯动作完成时,手臂顺便揩一把滴到眼前的汗水,然后又是叉,扬,甩——揩。这套机械动作,既不可能像穆铁柱重型坦克般开过球场,更不可能像刘德华、费翔在舞台上潇洒飞翔。喜子只能就是喜子,一个靠给庄户人家码草堆儿挣学费的乡下穷孩子。

丫蛋儿却悄悄告诉我们,喜子挣的不是学费,而是他妈妈的药费。

原来,喜子妈妈得了一种怪病,乡里县里医院不能医治,要到远处佳木斯哈尔滨的大医院,却被一个钱字困住,喜子就辍学打工了。

刚才还以为是来看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或者来抓一个让人刺激的“现行”。现在看到的,却是风景背面让人辛酸的故事。二妞看看喜子,又看看丫蛋儿,表情十分古怪。最爱搞怪的二妞此时也找不到话说。三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就此散了。

连续几天,丫蛋儿不再约我,二妞也不来约我。倒是我心里惦记着那个到处找活干的喜子,他在我们村,还能找到码稻草堆的活儿干吗?还能为她妈妈多挣几个救命钱吗?我狠狠心,将攒下的压岁钱,从钱罐里翻出十元,悄悄攥在手心,我去找喜子,要为曾经的偶像,表达一下自己的爱心。

在村子周围差不多东南西北转了一圈,才在村西一块地里的草垛旁找到他。

找到喜子,没想到也找到了丫蛋儿。丫蛋儿此时正站在一个垒得很高的草堆上面,高高在上地望着我傻笑。

丫蛋儿比帮家里收秋时,脸更红,穿戴也更简单。劳动,使她放弃了拼命打扮时束胸那番遮掩,青藏高原露出了喜玛拉雅高峰,一种健康的野性美,在谷堆上呼之欲出。看来她是天天都在快乐地给喜子当帮手,真像二妞说的,重色轻友,早把我和二妞忘到脑后了。

要论家境,这时丫蛋儿家是我们三人中条件最好的。她家里开起了电动碾米房,她妈妈还做起了贩卖粮食和饲料生意。她一个独生女,一家人就指望她顺着中学大学一路发展,跳出农门,变为那时农村还很羡慕嫉妒恨的城里人呢。

可是,她天天这样跟着喜子,她要干什么?

丫蛋儿在谷堆上跟我说话了:秀儿,我知道你要来跟喜子哥献爱心。你要真有爱心,就回去说服你妈,让你妈把你家码堆活儿交给喜子干。别家三十,你家四十——算上你手心里那十块钱。成不?

天啊,丫蛋儿真神!她怎么知道我手心里攥着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十块钱?被丫蛋儿一激将,我心里一紧张,居然自觉地把裤包里装着的十块钱(那可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啊)也一并掏出,找了个土坷拉压着,话也没说,飞也似地落荒而逃!

就在我转过一片小树林时,一个人影从树后划过。看那瘦高的影子,好像是二妞。

我家的谷堆真的就给了喜子做,二妞家的谷堆也给了喜子做。村里最后一家给喜子码的谷堆堆,正是丫蛋儿家的。小北风已经开始刮了,转天就该落雪了,田垅上的稻谷草,也基本收拾干净了。平整的黑土地,单等着白雪来覆盖,完成周而复始的休眠和耕作。

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收拾完丫蛋儿家最后一个谷堆堆的夜晚,村里出了一件大事,有人投放了一封举报信:高明屯来的那个打黑工的小子,居然在谷堆堆里乱搞李明屯的闺女!

举报信说得有鼻有眼,时间:今晚;地点:正是最后完工的丫蛋儿家最大那个谷堆堆;闺女嘛,不用说,村里人都知道是谁了——谁这些天一直跟着那喜子混呢?举报信在这最后一个环节,玩了个欲擒故纵。

得信后的村里治保主任紧急通知了学校,学校只好派出了老师。最着急的是丫蛋儿她娘,顾不得家里碾米机正红火的生意,也心急火燎地赶了来。一群人很快将谷堆堆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个巨大的谷堆堆却出奇的平静,草垛不乱,里外无声,让来人都以为是谁恶作剧,谎报军情。找不到门道,总不能将偌大一个谷堆都拆了吧?更不能像当年日本人那样,八格牙路,有人无人先刺刀一阵乱捅,挖地三尺,也要挖出土八路!

就在所有人要撤时,靠在另一棵树干上那根白杨杆儿却暴露了秘密。白杨杆儿在,表明它的主人喜子肯定也在。不怕藏得深,就怕没有人。治保主任口中念念有词,他这方面经历多,见识多,只见他围着谷堆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终于就看出了破绽。他猛然抓住一个略显突出的草把儿,往外使劲一扯,那草把儿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牌,顺着哗啦就垮下几个草把儿,就暴露出谷堆一道暗门,顺着这个门,稻草把儿一个个松动,四只光脚丫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天煞啊!丫蛋儿娘一声绝望的喊叫,人就昏死过去。不用说,里面正是举报信让人猜谜的那两人——他们衣衫不整的狼狈现场,成了这个晚秋村子里最大的新闻。

北方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但是它总有来到的时候。开春了,接着,是开学了。初一年级二班教室,丫蛋儿的位置始终空着。学校并没因此开除她,她却再没来过学校。

有一天,天将擦黑,丫蛋儿在放学路上堵住了我。

我眼前的丫蛋儿,她瘦了,黄了,往日活泼、爱笑、大大咧咧的那个丫蛋儿,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她告诉我,她很快就要悄悄跟喜子去南方打工了。因为她怀了喜子的种。她恶狠狠地说,她一定要生下这个种。末了,她怨恨地剜我一眼,说,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让你可以再次去举报,告密,谁叫我们是曾经的朋友呢。就当这是送给朋友的最后一次礼物吧。只是,你告密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天啊,丫蛋儿怎么会断定是我告的密?我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她说,别装了,秀儿。我跟喜子码那些谷堆堆,就你来假惺惺地看过几回,就你发善心还留下过二十块钱。我们的秘密,除了你,还有谁最清楚?

不等我解释,丫蛋儿转身离去。

我突然想起,其实,总有个影子,在丫蛋儿和喜子周围晃动。那个影子曾经说过,喜子不是丫蛋儿的菜。那么,喜子该是谁的菜呢?当这口菜吃不到自己嘴里时,又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呢?我越想越怕,不寒而栗,我不敢往下想了。

丫蛋儿不久真的离开了村子。丫蛋儿走了,三人帮剩了两人:我和二妞。虽然我们还在一个班,还走一条村路去乡里上学,但是,我们已经成为陌路人。

又过了几年吧,因为丫蛋儿妈突然病故,丫蛋儿一个人奔丧回来了。处理完丧事,丫蛋儿依然是在一个黄昏,找到了我。她沉浸在丧事痛苦中,人的精神状态还没恢复过来,但是模样儿却比从前好看了许多。也许是南方水土更适宜她,也许是化妆品将她打扮得更入时,也许是过往岁月让她舒展大方,她,更像一个成熟少女了。

她说,是她错怪我了,她来跟我赔不是。

她说,她已经知道谁是真正的告密者。

她说,她已经原谅告密者了,背负着仇恨生活,会让人加快变老变丑,有什么意思呢。

她说,当初其实她跟喜子,就是在草堆里被他抱了抱,她就以为她要生下他的种了,结果就吓得跟他远走他乡了。

她说,一个乡下少女,如果一辈子不出门,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至少,外面世界有多精彩,有多无奈,可能跟一个乡下少女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呢。

她说,命运虽然阴差阳错,她却不怨不悔。

丫蛋儿像放机关枪一样说完她的话,给我深深鞠了一躬。不等我说话,依然像当初那样,头也不回,走了。

从此我再没见过丫蛋儿。

后来我也再没见过二妞。

因为,我也远远离开了故土,从最北到最南,我去了云南。

李秀儿简历 满族,1978年12月出生于黑龙江佳木斯。先后在黑龙江、广西、北京、云南等电视台从事电视新闻播音和节目主持工作,现供职于云南省文联。曾就读于西南大学(中文系本科)、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与节目主持专业)。业余喜欢涂鸦,有散文、小说在《中国作家》《散文》等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随风行走》(2010),《站立起来的大江》(2013)。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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