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掏心窝子的人(短篇小说)

2013-04-29 00:44李晁
滇池 2013年9期
关键词:青山

李晁

那年,汉生十七岁,青山十六岁。我们在一个班上。我说的故事和他们有关。我说了,青山十六岁,正处在争勇斗狠的年纪,汉生和他差不多,而我却是个例外,我这么说没有包庇自己的意思,当时我十五岁,像个傻瓜,胆小怯懦,什么狗屁也不知道(按汉生的说法),只知道戴双手套在球门后捡球(我是个守门员)。虽然我们在一块看了很多张片子(尤其是外国的),我也难以想象长大后得和女人那样干才行,那已完全超乎我的经验之外。那些让人热血贲张又十分吓人的镜头让我好几天来都茶饭不思,更别提什么欲望了。

我是个胖子,至今还未出现遗精,当然我羞于说出这点,这就好比承认我不是个男人一样。当时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并非十分牢靠,总是若即若离,因为谁也不愿意把时间耗在一个干什么都显得迟缓的人身上。如果你也是个胖子,碰巧也在球队中干守门员的位置,一定会明白我说的。说起来,那时候他们更喜欢夜总会里的大冯。大冯那年也只是十八岁而已,但看上去已然十分成熟,这不仅来源于他的装扮(他已经穿西装并把衬衫的领子摆在外面了),而且那张坚挺得像门一样的国字脸也给他的年龄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那时他已不上学,开始打理父亲难以顾及的夜总会(他父亲刚刚入狱),身边常围着一圈人,那是他的兄弟,他曾带那伙人来过我们学校几次(都是来打架的)。于是迅速引起了青山的注意,后来他成了夜总会的常客。青山是电厂子弟,家中有钱,这位少爷后来和大冯真的就称兄道弟了。这是青山故事的源起。

自从跟了大冯后,青山和我们就逐渐疏远了,汉生还好,还时常与青山同进同出,可青山觉得汉生除了人牛高马大打架能扎扎台型外基本一无是处,况且他又穷,干什么就连喝罐啤酒买包烟都得自己掏钱请客,这让青山越来越难以忍受。在认识大冯后,他已经花了不少钱了,有时还找我借点,解解燃眉。汉生却像条狗一样对此一无所知,仍竭尽全力和青山呆在一起,以保证原来的秩序还没有被打破。

对于青山的疏远,我倒无所谓,我对夜总会那地方没什么好感,况且我也不愿和大冯这样的人打交道,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承认大冯的江湖气让我有些害怕,我顶讨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唬唬人,也会让我噩梦连连。

有一次,我发现青山书包中的砍刀(也许是他故意露给我看的),银光闪闪,一条龙从刀柄伸展到刀尖,十分扎眼。我还问他,你要去砍人吗?青山叼一根烟回答我,废话,不然带刀干嘛。见我惊诧的样子,青山笑起来,随后才又拍着我的肩膀,细声说,有时也不真砍,用刀背就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啦。说到这里,青山还乘我不备做了一个示范,他将刀从书包内迅速抽出,猛地向我挥来,只见白光一闪,刀刃向我急速逼来,我躲闪不及,肩上就挨了一刀。就在我以为自己挂了彩时,青山才让我注意刀的变化,我仔细瞧瞧刀再瞧瞧自己的肩膀,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落在肩膀上的并非锋利的刀刃而是宽厚的刀背了。我琢磨不透这迅疾的变化,像障眼法。青山说,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点点头,心有余悸地想,幸亏你变得快,不然我肯定玩完了。知道这些把戏后我多少宽了些心,至少不用担心青山会成为一个少年杀人犯了。

就这么过了一个学期。

新学期开始,青山就遇到了麻烦,我说的麻烦指的不是外在的威胁,因为那时青山已经和人干过好几架了,正处于声名鹊起的时期,而他的后台不言而喻。每当他和大冯在校门外游荡时,那些白天还和青山顶过嘴的家伙连校门也不敢出了。这一时期,班里的女生也更频繁地议论起青山来,青山长青山短的,青山一时成了女人们的偶像了。青山自己也很享受这样的状态,但好景不长,如老话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青山就是如此。他迅速萎靡了,在班上寡言少语得让人害怕,可青山不告诉我他发生了什么,只偶尔和汉生讨论。他们把我撇在一边,我没什么意见,只是好奇心对此保留了一丝敏锐的观察。我觉得青山是真的遇到困难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原本爱开玩笑的他居然不苟言笑了,而且连歌也不唱了,青山嗓子不错,平时没事儿爱吼几嗓子。可这都过去一个礼拜了,在班上,他却突然哑巴了,我们骤然失去流行乐坛的风向标。

青山不在时,我试图向汉生打听有关青山的秘密,可汉生也不告诉我,他面对我时有种“打死也不说”的仗义。不过本着昔日的情谊,他还是透露说,青山这次麻烦大了,你千万别烦他。开始我还想,朋友间不正是有了麻烦才要挺身而出的吗?就像守门员,总是做最后的扑救,哪怕于事无补。要到后来我才想明白,觉得知晓别人的难言之隐未必是件好事。为此我还洋洋得意了一番并很快把这事儿给忘了。而此时,青山却主动了,他就是如此让人琢磨不透。他开门见山,是来借钱的,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很难拿出来,实际上我连那一半都没有。

我问,你要这么多钱干吗?青山说,你有多少?先给我,我肯定还你。我说,不是还不还的问题,是我根本就没这么多。你,你不会是吸毒了吧?我和青山都一惊,仿佛这句话是不在场的第三个人说出来的。青山说,你想哪儿去了,我会沾那玩意儿?我说,那你要这么多钱!良久,青山才痛下决心做大义凛然状告诉我说他得病了。我问,什么病?有病告诉你妈啊,你妈不是医生吗?找我做什么?青山说,不能告诉他们!我说,你到底什么病?青山不说话,抽起烟来。

当时是在我的房间,开着窗,夏夜的热流在我们俩身边巡回,我们大汗淋淋,蚊子也乘此时在我们头顶做各种俯冲。待到那支烟都烧到屁股了,青山才如释重负豁出去一般,一字一顿告诉我说,我得了性病。我一下就蒙了,可以说呆若木鸡,智商从正常值一路跌到零,乃至更低。我对那句话展开了无尽的遐想,最终却归于迷茫。我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瘦弱的伙伴,青山,他竟然和我们不一样了。开了头,青山就没那么难为情了,反而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了起来。他是怎样被大冯坑了,说他介绍给他的小姐是个脏货,还收了他不少钱。他和那小姐干过很多次,都是在夜总会二楼一间红色屋子里。他干她时根本没想到要带那玩意儿。这时我插话说,什么玩意儿?青山说,废话,还有什么,套套,套套懂吧!我点点头,青山又接着说。开始他没察觉什么异常,还是别的小姐告诉他的,让他注意点,他才发觉身体的变化,于是去瞧了医生,化验之后得到确诊,是一种性病,需要长时间治疗才能痊愈。青山特意强调了能痊愈这一点,而不是吓死人的绝症诸如艾滋病之类的。青山还说,如果这病拖下去,以后眼睛就会瞎掉。说到这里青山自己也没能控制住,动容起来,像一台突然启动的拖拉机,哭了出来(声音不大,也没持续多久)。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切。从小到大,我还没见青山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呢,这绝对是头一遭。这须臾间的脆弱让我慌了神,仿佛自己也得了那种莫名其妙的脏病,一时都不知怎么安慰他了。只好说,好吧,你先拿走,剩下的再想想办法。青山接过我从抽屉底层翻出的三张百元大钞,那可是我的所有积蓄啊,辛苦地攒了很久。临走,青山说,昌平,我不会忘记你的。这句也许从某个电影中偷来的台词长久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晚,我真是一夜无眠。后来我们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筹措到了那笔不小的医疗费用,青山才开始他的治疗之旅。我们瞒着大人,借口去同学家复习,整晚整晚陪青山在镇上的私人诊所打从城里开回来的药。药瓶上的标签已被青山撕掉,他对医生说,这是葡萄糖。那个穿脏兮兮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问都懒得问,懒洋洋地望着我们,什么也不说,就给青山扎起针来。看他那目空一切凝如死水的目光,我顿觉胆寒,暗想,如果青山带来的是瓶毒药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给他输进去,同样不闻不问。

再次见到他俩是多年以后。我从学校出来都好几年了,一直在社会上漂着。在北京,我这样的人一抓一把,比蚂蚁还多,街头十个人中没准儿一个本地人都没有,就这么邪乎。当然不是说这些年来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汉生就一直和我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络,有时是网络,有时是电话,虽然有一阵没一阵,但好歹没有“相忘于江湖”。

说实话,念大学那阵儿我十分害怕汉生,因为只要他来电话,毫无疑问,肯定是来借钱的。我借过两次给他。第一次他说他要去广州,没路费,已经找青山借了点,还差一部分,所以——我怎么能看着昔日的伙伴把生命耗在那个没有前途死气沉沉的镇子呢。于是从本不多的生活费中匀了些给他,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一个深夜,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人只有一个二十岁呀。我和我的女友才从生日聚会上撤下来,此前,大伙喝酒唱歌,我险些被灌醉,但我还清醒地保留了几分体力。当时的情景是我和我的女友正心照不宣地走在通往宾馆的路上,汉生的电话就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小子还记得我的生日,还挺高兴,对女友说,瞧,我哥们。可一接通那个该死的电话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自欺欺人、自娱自乐了。汉生压根儿没提生日的事儿,哪怕我用一种暗示的语调说,我刚参加生日聚会回来。汉生也没有任何表示,多问几句什么的,而是开门见山,用一种极其低沉且喑哑的声调说,喂,昌平,我现在在郑州,被人骗了,进了传销,身上一分钱也没了,你能不能给我汇点来,我想办法逃走。我说,汉生,你他妈说什么呢?汉生一顿,接着说,昌平,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就这一次。然后汉生示意要挂电话了,他是乘上厕所的机会才给我打电话的,这部手机还是他悄悄藏在身上的,平时都关机,让我不要主动回电,而且,汉生最后强调说,千万别报警,不然哥们就完啦。如你所知,我二十岁的生日就被这通电话给毁了。我和我的女友最终没能开成房,因为我要把该死的房费节省下来,给汉生这个倒霉鬼汇去。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说动女友离开那间我们早就说定好的宾馆的,也许借身体的原因(之前我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啊)。只记得当我回到宿舍时,那帮之前才吃我喝我的家伙顿时拿我开起涮来,说我一定是不行了,软了。上铺的家伙还建议我服点伟哥试试,真是岂有此理!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汉生的消息,晚上睡觉也不敢关机,生怕什么时候他会打电话来。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时间拖得太久,便给青山挂了个电话。我说,你知道汉生被传销组织控制了吗?他家里人知不知道?青山还是那么没心没肺,说,操,汉生说的你也信,他几时说的?我说,一个礼拜前。青山说,操,前几天他还给老子打电话,吹嘘说他在河北开挖机,一月挣四千块,我正要找他借点呢,他他妈的又挂了。我说,你说他骗我?不能吧,听那口气不像啊?废话,青山说,他不装像点,你能信?后来青山又问我,他老找你借钱?我说,也不是,就两次,有一次不也找你借了吗?说去广州。咳。那次我没借,自己都不够花,还借他!青山说,你下次长点记性,别他妈这么好骗,他要再借,你就说没有。我们又寒暄了几句,最后青山突然想起似的对我说,昌平,最近那谁又出唱片了,在北京签售呢,你给我弄两张签名的呗,回头我请你吃饭。我说,好。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没有过多思考汉生骗我的原因。

没多久,汉生又出现了,这次是在网络上,见我在,汉生发来一个笑脸。我没回他。他又冒出一句话,哥们大难不死,终于从魔窟里逃出来啦。我立刻想到青山的教训,这次我回了一个冷冷的理性的“哦”。汉生可能也察觉出什么,不再多说,留下一句,你忙吧,回头联系。人就消失了。那之后,我没有他的消息。

此次接到青山的电话我也很惊讶,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联络了,工作以来我和他们几乎断了来往。连青山的婚礼我都没能出席,更别提他女儿出生了。青山子承父业,毕业后留在电厂工作,找的也是一个电厂子弟,组成了一个所谓的双职工家庭,在当地也算拔尖了。青山曾把他的结婚照发给我看,上面的青山胖了不少,简直能用臃肿来形容,我们俩像是掉了个个。如今,我是越发瘦了,体重稳定在六十公斤,而青山说他已远远超过了我,瞧着那个渐渐隆起的啤酒肚,我就可以想见青山的富足生活了。照片上的新娘我没见过,没什么印象,但看上去挺温良贤淑的,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当然这也许仅仅是表象,是迷惑人的东西,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好姑娘。

青山从未和我聊过他妻子,好像她无足轻重似的。由此,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隔了,因为从前,青山老爱和我聊他的私人生活,又和谁谁谁搞在一块了,有次为了讨某个有夫之妇欢心,他开一小时飞车去省城买了一份披萨回来(据说回来时,披萨尚热)。

言归正传,青山这次主动联系我是为了告诉我汉生出事了,被人捅了,在医院抢救呢,是昨晚或今天凌晨发生的事儿,和一起盗窃案有关。青山说,放心,小偷不是汉生。我说,他抓小偷?见义勇为?青山说,也谈不上,汉生在网吧上网贼拿他东西被发现,汉生追,结果被扎了几刀,然后小偷跑掉了。听完青山的讲述,我问,人现在怎么样?抢救过来没有?你什么时候到的?青山说,我才到,路上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刚了解情况,就给你打电话了。青山最后说,你回来一趟吧,怎么说还是朋友,听医生说,手术费要四五万。

我是第二天一早飞回省城的。

这么多年,我回家一律选择火车,一来省点钱,二来我有恐高症,可遇上这事儿就顾不了许多了。我急急忙忙赶往医院,知道汉生已从手术室出来,谢天谢地,命是保住了。青山和我简短碰了个头,由于汉生还在ICU病房,非家属不能探望,我们便在过道上聊,一些同学也陆续出现。汉生的爸爸,那个打过对越反击战的老头一头银发,形容枯槁,但眼神仍像鹰一样犀利(我小时候最怕那双目光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老爷子跟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低头听我说着,并不知道我是谁,只有一旁汉生的姐姐不失时机地向我提到了手术费的困难,于是我把早已备好的份子钱掏了出来,放在汉生爸爸手里,老爷子这才抬头望了我一眼,一下喊出了我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接着,青山向我拜拜,说要回去上班了,还没请假呢,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看吧,怎么也要和汉生聊聊见见面。青山说,好。就走了。

过了两天,汉生可以见客了。我也在此之间听到一些内幕,一位打小就好管闲事的同学说,汉生是该呀,都逮住小偷了,人也愿意把包还给他,可他还想把人往局里送,这不自找麻烦嘛,那些个小偷,哪个没个前科,这么一弄,绝对狗急跳墙。我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寻找青山的身影,可他没有出现。会见这天,青山还是没有来。在重症监护室外,几个同学排着队,听说一次只能去一个,时间也限定在两三分钟。我被同学们安排在前面,第二的位置,第一是曾经的班长(妈的,这也论官来)。班长很快出来。我套上防菌服,在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的引导下进了病房。汉生就低头坐在最外间的一张病床上,进门就能瞧见。他正耷拉着头,不知在沉思些什么,手上脸上胸前打着绷带,一些管路连接在身体各个部位以随时监控生命体征。我首先瞧了眼仪器,各种我读不懂的数值正健康地跃动着,看上去还不是很糟。我喊了一声汉生,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我,说,你怎么来了?有些惊喜的样子。我说,废话,再远也得来啊。汉生眼里就有些泪花了(人病了就是脆弱)。我说,你不要激动,别的啥也不要想,相信警察,小偷会抓住的。好好养病,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汉生有些哽咽,可当着一些小护士的面,还是顽强显示了自己坚强的一面。过后,才用目光示意我看之前带我进来的那位护士,低声说,怎么样,正不正,看哥们把她泡了。我说,人不错,你就大胆上吧。接着,我们又胡侃了一通,甚至把青山十六岁时得性病不敢告诉家里我们四处筹钱最后陪他在私人诊所打针这事又翻出来咀嚼了一番。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好像时光真的倒回了从前。时间到时,汉生心事重重,想说什么,嘴皮都动了几下,甚至提到了跟我借钱的事儿,似乎想掏心窝子,但还来不及说完,我就被护士带离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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