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张庆国
一、乡村教师的散文写作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我们很轻松地聊聊,从你的生活聊起吧,你是哪里人?老家在哪里?
乔叶(以下简称乔):我就在河南。
张:你是河南哪里的?
乔:我老家是焦作的,豫北的。
张:说说你的工作,你原来在哪里工作?
乔:我没上过大学,初中毕业就上师范,读的是我们的焦作师范,现在是师专了。1987年还是师范学校,那时候我14岁。我学习成绩蛮好的,当时,师范学校特别热门的。对农村的孩子来说,中等师范学校更热门。我的家在农村嘛,家境不算好,有些重男轻女,农村嘛。爸爸说女孩上师范省了家用了,不用上高中。上高中确实也很有风险,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啊。上初中,然后上师范,等于说就有了铁饭碗对吧?那时候不是还分配工作嘛,1990年毕业,分配工作就当了乡村教师。
张:是在一个小学还是中学?
乔:小学也教过,中学也教过。
张:那个小学是什么规模的学校?
乔:我不是写了个小说叫《拆楼记》嘛,写的就是我们那个张庄,它原来叫大北张,就是那里的小学,我在那里教书,规模不大的,每一个班只有三四十个人,但它是一所完小,就是完全小学。
张:一个年级有几个班?
乔:一个年级有一个班。
张:那就是说整个学校六个年级,共有六个班?
乔:我们当时好像还不是六年制,是五年制,有五个班。我属于什么都教,杂家。语文、数学、历史、地理,都教,因为教师少呀,搁哪儿你都得对付,让你教音乐就教音乐,让你教体育就得教体育,师范毕业的学生都是全才,什么都有一手,我那时就什么都教。
张:哈哈,还教音乐,那一段教书,有多长时间?
乔:教了4年。我换了好几个学校,先教小学,后来教中学,后来又教小学,来回换了几次。
张:在乡村学校工作,是一种什么感觉?
乔:在乡村学校里比较寂寞的,没有人可以对话,也没有合适的男人可以谈恋爱,就自己胡思乱想写东西。那时候开始写,写小散文,写生活散文。
张:哈,文学对抗寂寞,一个女作家就这样破土而出。以前,你没有想过将来做个作家?或者通过写作改变人生?
乔:有,偶尔也会有,有过这种朦胧的想法。
张:以前就喜欢写作,还是喜欢阅读文学作品?
乔:喜欢读书,也喜欢写作,也想过将来能当作家多好,但还是蛮遥远的念头。
张:脑袋里一闪而逝的东西是吧?
乔:是的,青年人总会有类似的念头,不过,还是觉得先要踏踏实实地工作,还是要以生计为主。慢慢地,写东西才多起来。1993年写的比较多,后来,渐渐的在地方上有点影响了。
张:什么影响?
乔:我最早写的作品,主要在我们焦作那里发表,影响仅限于我们市,以后,我们焦作日报社副刊部有个老师姓刘,刘老师跟我说,你可以去外面投一投稿。原来,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然后投出去,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我们那里订有《中国青年报》。
张:当时,对你来说,《中国青年报》就是外面的世界。
乔:是的。
张:那时,你发表的作品,是散文还是小说?
乔:都是散文,以前不懂小说怎么写法。
张:一般有多长的篇幅?
乔:都是一两千字的,短短的,就是报纸那种豆腐块儿,写的非常多,创作热情非常大。有时候几乎每天一篇,一周能写个七八篇。写好多。《中国青年报》在1993年开始发我的散文,发了很多,它是全国发行量比较大的报纸,这样就产生了在全国的连锁反应,影响扩开了。
张:在外面有了影响?
乔:是的,主要是通过共青团这个平台,你想想,每个省的团省委,都有青年刊物是吧?他们就跟我约稿,发表就很顺利了。发多了以后,就出书,1995年以后,我就开专栏了,在各大报纸开专栏,反正很顺利的,1996年,我就出了第一本散文集。
张:真是发展得很顺啊,你这根女作家的树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长大。有些人不是这样,在乡村拼命挣扎,很曲折的,他们有发表作品的困难,有文学认识的困难,听你讲起来,你好像就没有什么困难?
乔:当时我写的散文,文学上的认识不怎么深,也不会想那么多。
张:你的第一本散文集叫什么?
乔:《孤独的纸灯笼》,我们那一批写的作品,媒体都命名为青春美文。
张:书名很文学的。
乔:我,包括祝勇,叶倾城,我们都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出来,都是一茬的。后来我就写散文写得太多了,1998年那一年我就出了4本散文,到2001年我调到河南鲁迅文学院的时候,已经出了7本散文集,当时还不到30岁,哗哗哗写。
二、一个下午的小说延伸
张:是啊,一棵年轻的树,就这样嗖嗖地蹿大长高,你从学校就调到河南文学院吗?
乔:没有,我在学校工作了4年,然后先调到县委宣传部。
张:那也算高升了呀,很多农村的青年作家,就这样走出来,先在学校教书,后来到乡镇做干部,再后来到县城,都是这样的发展轨迹。不过你比他们更顺利,直接就调进了县城。
乔:对,我开始在村、乡里教学,我们的乡党委书记去县里当宣传部长了,知道我会写东西,就把我调到了县里面,在县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写写新闻稿,跟写作也算有点关系。
张:在县委宣传部干了几年呢?
乔:在那里做了4年,我们的主要领导,觉得我还蛮有才华,就提拔我当了县文联副主席,县文联副主席做了三年,然后省里面调专业作家,就把我调过去了。当时也不到30岁,蛮年轻的。
张:是啊,你看看,真是哗哗哗地成长,当了县文联副主席,接着就调省里当专业作家了,才30岁不到啊,有些地方,快50岁了还认为不成熟,河南省不一样,机会是多些,对人才很重视。
乔:回想起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就过来了。
张:你原来不是写散文吗?怎么写起小说来了,因为进了文学院做专业作家,就写小说?
乔:一开始没有,我到了文学院以后,慢慢发生变化的。文学院有一个创作小说的氛围,我们省的小说实力还蛮强的。
张:我知道,河南省的小说创作成就很大,河南不是在北京,中国作协的大楼里,搞一个研讨会,叫“中原崛起”,推荐的作家好像有几十个,一大群作家啊。
乔:我们河南的李佩甫老师等等,这些都是干将,另外,中间力量作家还有李洱等一批,李洱现在调走了,在北京的周大新,阎连科,刘震云,这些都是我们河南籍的作家,我们整个的文学传统很丰厚。
张:还有刘庆邦,他也是河南调出去的,中原故土嘛,中国文化的渊源之地,各种人才,包括作家,真是一茬茬地出来。河南作家为中国文学做出了重大贡献。
乔:然后,我到了鲁院,大家研讨的全都是小说,慢慢受这个影响就开始写小说了。
张:第一篇小说是在哪里发的?
乔:我1998年的时候,因为写散文写得比较多,偶尔会想着要写一个小说,那时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说,1998年写了个短篇,就自己投给了《十月》。我也不知道《十月》有多高的要求,真是特别感谢《十月》,他们发表了我的小说,我完全是自然来稿,不认识他们那里的任何人。
张:也没跟《十月》的编辑联系过?
乔:没有联系过啊,可他们的一位老编辑,看了我的小说,认为好,就发表了。
张:那是一个短篇还是中篇?
乔:短篇,叫《一个下午的延伸》。《十月》的那位编辑老师叫田增翔,现在他已经退休了,至今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他从如山的自然来稿中,挑出来我的作品,这样我就发表了第一个小说。
张:还是在《十月》杂志发,确实不容易,很神奇的经历,《十月》的自然来稿很多,从自然来稿里面出来,真的不容易。
乔:很难,很难!后来见到《十月》的主编王占军老师,他还对我的稿子有印象。他说,哦,就是你呀!
张:在《十月》发小说的时候,你在哪里工作?
乔:还在县委宣传部。
张:在《十月》发了小说,县里就震动了?
乔:没,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也没当个事,当时是兴之所致,写了一篇小说。后来就没怎么写。因为,当时我主攻的是散文,散文写了很多。我写散文得过“河南文学奖”,其他奖也是散文获得的。
张:后来才开始转向小说写作?
乔:后来去了鲁院,想写小说了,我第一个写的是长篇小说,叫《我是真的热爱你》。在《中国作家》发了头条,也蛮顺利的,但我自己知道,那小说写得很不成熟。
张:什么题材?
乔:写的是小姐,风尘女子的事,我就是听人家讲小说听得太多,就觉得自己也来写个小说吧,还觉得能写长篇。开始写以后,李佩甫老师问我:你干嘛呢?写小说没有?他是我们文学院的院长。我说:写了,写了个长篇。他说:你应该练练中、短篇。我说:我觉得能写长篇!他无语,就说:写吧。
张:对啊,不是很顺嘛你,散文哗哗地出,小说写一个,《十月》就发了,再写,那不就是长篇了吗?有什么不可以的?年轻作家都这样,你就没有感到困难吗?
乔:其实,我写到半路,就知道李佩甫老师说得对,应该从中、短篇开始练,你完全没有技术基础嘛。以前写那个短篇,给《十月》是很偶然的,完全兴之所致写,其实,写一个长篇小说,需要很多的琢磨准备,像我这种白手起家,无知者无畏,就上去了,挺冒险的,但还是写完了,反映还不错吧。但我自己知道,已经领受了教训。后来,2004年时,我去读鲁院的高研班,静下心来研究,就不一样了。高研班你知道吧,你读过没有?
张:我是2003年的。
乔:哦,你是师兄。2004年我去鲁院,就是冲着中、短篇小说创作去的,开始把我分到散文组,我坚决要求分到小说组,我的导师是李敬泽老师。当时分小组,六七人一个小组,我觉得很受益。因为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懂小说,从那时开始,才慢慢理解了小说。
三、散文由实写虚,小说从虚写实
张:是的,小说跟散文,思维方式不一样,表述当然也不一样了,散文写的是“我”,小说写的是“他”,我周围有朋友,散文写作习惯了,写小说总是“我”,总是自己经历的那点事,我不是说自己的经历不能入小说,是思维方式就完全不对。但中、短篇磨练一下,再写长篇肯定好些。
乔:我的中、短篇小说,从2004年和2005年开始写,也挺顺的,就一路得奖什么的。2004年,在《人民文学》发了小说,后来才知道挺不容易,好多人,写了多年,在《人民文学》就没有发过一个小说,我当年写当年就发了,我这个幸运,是过了才知道,蛮迟钝的。
张:不管怎么说,发了总是很激动对吧?
乔:激动是自然的,但也不怎么样,总的感觉是发就发了。
张:写了嘛,总要发,是这种感觉?看看,你跟别人真是很不同,别人是很着急却发不了,发了以后激动得不行,天都要塌下来,你是写了就发,发了也就发了。你这个创作经历,值得总结一下,其中有些道理值得研究。
乔:我也没总结和研究过,反正就那样写来。
张:我是说,你看,有些人,读很多,研究很多,有一脑子概念和设计,人生的思考和文学的思考等等,写出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一条小河,从乡村流出来,进入大河,再流向远方,顺顺当当,有人一下子就流进堰塞湖去了,这里面有道理的。
乔:你说是什么道理?
张:文学,小说也好,散文也好,最重要的东西是生命本身,人的经历、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土地、河流与村庄,抓住这些构成世界最根本的内容,文学的技术和思想才有用。可是,有些人的写作,把自己的切身经历与生命体验忘记了,把亲眼所见的世界忘记了,从书本到书本,从别人的作品到自己的作品,就麻烦。当然,其中还有你的个人禀赋,这也是学不来的。
乔:我是过了几年,跟搞文学和搞小说的人接触多了,大家谈起自己的经历,才知道多么不容易,我也才知道自己挺顺利。
张:你从写散文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转向写小说,自己的体会,小说和散文之间,你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乔:每个人的感受可能都不一样,就我个人来说,小说更具有挑战性,更有意思,更有趣。散文还是以写实为基础,我觉得,散文就像朋友聊天。这朋友不是特指的,可能就是自己跟自己聊,反正是以最放松的方式去说话,说自己最真实的话,就是散文。它不要多强的形式感,整个文体的处理,也比较平面化。但小说是一个很立体的东西,它要求一个完整的事件,就整个的构造来说,散文像盖一个平房,小说像盖一个高楼大厦,你要打地基,技术要求高,难度高。
张:散文写好也不容易。
乔:是的,散文要写好,也难的,我方才说那些话,就怕得罪一些散文作家,但这确实是我的体会。
张:散文易写难工对吧?
乔:对,易写难工。
张:看上去简单,但是,因为简单,所以特别难写。那些伟大的散文,跟伟大的小说一样给人以震撼力。你看美国作家菲力普·罗斯的《遗产》,写父亲死前两年的日子,最日常的生活内容,真实,没有任何虚构,但很震撼。
乔:是的,小说和散文要写好,都相当难。不能说小说虚构,散文非虚构,其实小说它最本质的东西也是非虚构的,以虚构的形式来说非虚构的话,所以也很难。
张:你说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了,小说的虚构,是建立在非虚构的实在人生基础上,同时,小说的虚构,又是为了更加非虚构地揭示人生。虚是为了更实在,更强大,这说起来有些绕,但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琢磨。反过来,散文呢,看上去是非虚构,真实,但好的散文,却能通过真实而狭窄的人生事件,写出生命的迷离和开阔。
乔:小说和散文,两种文体都很可爱,都很有意思。现在,因为我更着迷于小说,所以觉得小说更有挑战性,更有探索价值。我自己有个比喻,说散文更像个睡衣,要穿得很舒服,但料子要很好,最起码它对形体没有更多的要求,没有那么的严格。小说,像做旗袍一样,它要贴身,要做出形式感来,也要穿着舒服,对一个作家来说它要求更全面,它可能更有难度些,也就更有意思。
张:你这是女作家的比喻,男作家可能会比喻成河流和高山什么。
乔:所以,现在,写完一个小说,给我带来的成就感就更大些。你看,小说可以独立出来,去拍成电视,或拍个电影,它相对完整。散文,你就很难拿出来做个话剧、要把它再做成个影视作品,更困难,它比较平面。
张:现在你小说写得多,体会也就多,理解也深了,你觉得小说要写好,应该注意什么?
乔:我首先更正一点,我的第一个长篇《我是真的热爱你》,虽然写得非常幼稚,但现在反过头来看,也觉得蛮可爱。它有一股真气。
张:对了,真气,这个词用得好,刚才我不是说你的写作值得研究和总结,那么顺,为什么?说到底,我觉得就是你的作品中真气体现得明显。有些人的作品造作,是因为缺乏真气。可真气是什么?诚实?可靠的人生面貌?应该都有些吧,这就复杂了,要有人去做专门研究。
乔:虽然,那时我不懂该怎样写,但是那时有一种天真浪漫之气。后来我还写了一篇创作谈,叫《我和小说的初恋》,虽然也蛮生涩,但也有真气,也蛮可爱的。现在,我算是比较成熟了,如果拿谈情说爱来说,算是个老手了。没有了当时的那种激动,那种兴奋感,但比较充沛了。比较理性地说,我像个厨子,现在做一个菜,非常清楚该怎么做,要什么火候,理性比较强了,感性我觉得也还行,现在,理性是从技术层面说,我经验多了一点。
张:其实,困难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乔:是啊,这个时候开始的困难也许才是真正的困难。你要说怎么写好?这很难说,好的小说有各种形态,很难去完全总结。有的可能就是语言感觉好,小说就立起来了,有的结构好,有的是智性写作,思想性很强。有的小说写得干巴,写得干巴就是智性太强,但是智性立着,有骨头立着,也是很好的小说。你要说小说思想性很强,又感性很好,理性很好,这种小说是比较少的。
张:你喜欢哪些人的小说?
乔:毕飞宇老师的小说我特别喜欢,苏童的也喜欢。我觉得江苏太厉害了,毕飞宇和苏童,我觉得都是小说大家,写得好。阿来也挺好的,还有迟子建、王安忆。他们的创造力和创作生命,特别旺盛,很饱满。这个状态我特别羡慕,他们不是偶尔写一个,是几十年保持下来,我太诧异了。我觉得,理想的状态就是跟他们一样写得好,而且能写得很长久,我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好一点。
张:你现在主要写的是中、短篇对吧?后面好像还写过别的长篇?
乔:那些长篇是比较惭愧的,有些长篇,就是中篇,五六万字,出版社说想出个小长篇,我就会把它们撑出个八九万字来,或者两个中篇合个小长篇,出完以后自己都不敢看。很羞愧。近几年像样子的基本都是中短篇。这样,今年,我准备出的《拆楼记》,是个非虚构小说,我觉得形态还比较完整,是我自己比较成熟的一个作品。
张:《拆楼记》我看《小说月报》选了,它不是长篇吗?
乔:它分上下两部,《小说月报》选的是上半部,它还有下半部,后来就出了个单行本,去年获了“人民文学奖”。
张:等于说《人民文学》发了?
乔:《人民文学》发了,分两期发的。
四、有计划的阅读
张:你在小说的阅读和研究上,有些什么体会和建议?
乔:你提的问题都好大呀!
张:哈哈,你看,问题又出来了,你刚才这句话很有意思。按照我的习惯,这个问题不算大,很正常,可是你却说我的问题提得很大,也就是说,你是从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出发来写作,小处着笔,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好吧,这个问题就不深入讨论了,留给那些感兴趣的朋友去思考。说说你读过些什么作家的作品?
乔:我现在读的书挺杂的,以前读的比较单调,就是小说。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想知道小说怎么写,主要研究国内的小说,主要从我自己的地域出发,研究河南的小说,这就是我有目的的阅读。
张:你的阅读与研究很朴实,很本真的。
乔:我想知道,在我们的地域传统中,文学怎么延伸的?我处在哪个点上?所以,从五十年代的河南作家开始读,李准呀,再读到李佩甫等等,一直读到现在的李洱,基本上该读的都读了。读了以后,我开始以河南为圆心,读些国内一线作家的作品。
张:哦,很有方向感的阅读。
乔:我还分析了主流刊物《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我把它们的小说都拿来读。2004年,主要干这些事。然后就开始写,知识面扩大了以后,开始读国外的东西了,以前读国外的很少,现在读国外的比较多了。
张:你看,由点到面,由内向外,很有计划的。
乔:以前光读国内外的小说作品,现在,我也读社会纪实类的作品了。相对阅读面宽多了,还会读哲学性的作品,像读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它不是小说但也非常好,这些东西,我觉得很震撼,然后社会学的东西也会读,它对写作的作用,不是那种立竿见影式的,但能拓展我对社会生活的认识面和深度。
张: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很故事化,又很碎片似的,严格的记录与思考,写出了印度种族与文化的繁杂,说它是散文吧,不错,但它的内容和力量,远超过我们对散文的理解。
乔:我觉得,对这些作品的阅读,会慢慢渗透到一个作家的写作中,作用非常慢,但是很重要,这种影响必不可少。所以,我觉得阅读一定要杂,然后,你的作品才有可能丰厚,要不然,你就可能只写那点小情小调,很容易写些像张爱玲说的那种“肚脐眼文学”。只看到自己的肚脐眼。这个挺可怕。李佩甫老师说,要我宽一点,再宽一点,就觉得我窄嘛,宽得我还不够,他经常这样教育我。
张:你现在上班就是专业作家吗?
乔:专业作家,对,但我还兼任我们河南的省作协副主席,还兼任我们《散文选刊》的业务副主编,所以,每个月我也要抽出几天时间编刊物。
张:《散文选刊》是月刊吧?
乔:是月刊。
张:有几个编辑呢?
乔:我们六七个人。
张:你们每天去上班?
乔:我们不每天去,但每个月定稿的时候,要把整个稿子统筹一下什么的,要开编前会,工作蛮具体的。
五、真与假
张:刚才你说了写作最初的激情,最初的真实感情,后来,开始关注技术问题,关注阅读,那么,思考也就更深入和更多了,现在,关于文学,你会想些什么问题,你觉得文学写作中,什么最重要?
乔:以前也有人不断问我的写作观点,我觉得这问题比较大,我以前写过一篇创作谈,谈到了我的写作态度,我觉得,诚实是写作的第一道德。
张:我也非常同意,因为中国作家已经……怎么说呢,已经……
乔:非常习惯于说谎了。
张:对!习惯于说谎。对写作技术的重视,从1990年代以来,从先锋小说起来后,整个中国小说,就开始补这个课了,大家都还比较重视。这当然不错,不过,后来,先锋小说衰落了,因为里面没有诚实,没有诚意。你技术不技术,都没错,关键是诚意,写作没有诚意,那就完蛋。
乔:然后特别花哨,形式感太强了。
张:对,特别花哨,就像一个人打扮得不错,他没有真情,跟朋友的交往就有距离,跟读者也有距离。上次我和几个朋友聊天时,就说到美国的一个作家叫卡波特,你知道的,他不是写了一个非虚构作品叫《冷血》,很成功,但那个书出版没几年,他就自杀了。他是那么成熟、那么智慧的一个作家,在美国上流社会混得很油,但是你看,为了一本书,他陷进去了。
乔:他进入的很深了呀。
张:国际上很多真正一流的作家,他们进入自己的作品,都是很深的,如果你不动真情,有技术也挽救不了你。
乔:我觉得好的作家,好的演员进戏太深的话,他是会被作品的情绪影响的。
张:卡波特的那个书写完以后,他就再也写不出别的东西来了。
乔:是的,是这样。
张:于是自杀了,他为那本书的采访调查,约着另外一个女作家一起去,陪着他去。那个美国女作家,写过《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小说,很出名,他们两个后来都写不出来别的作品了。
乔:所以,现在由非虚构写作引出的热潮,引起的各种社会反响,我觉得也是很正常。
张:对,小说,技术含量大些,但如果以为技术解决一切,丢掉了诚实,就错了。好的非虚构作品引起读者关注,引来较大的社会反响,原因就在于此。你面对一个真实而特殊的事件,很难不动情,但面对一个虚构作品,着迷于技术控制,有可能真情会有所忽视。
乔:从先锋小说开始,到小说的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一步步的,向大地深处走。现在的非虚构,连小说的形式感都不要了,直接非虚构,更面对现实,其实,就是读者对诚实的要求,对写实和现实的要求更切近了,读者要求作品和现实产生特别密切的对话关系。
张:我觉得,中国现在的文学,开始回到最基本的东西,就是说,文学最基本的东西被提出来了,以前,我们不是革命嘛,思想嘛,教育人民、然后伤痕、反思一路来,再就是技术的追求,文学最基本的东西不是没有,是没有来得及认真面对。什么是最基本的东西?一是真情,二是真实可靠的生活内容,还有就是作家对所写事件的基本认识。有了这些,文学的技巧才能派上作用,没有的话,怎么做都不行。
乔: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还有春上村树,都说到写作和读者的关系,应该是大江说的吧,他说写作就像写一封信给读者,无论写小说、散文、还是诗歌,都是写信人与读信人的关系,你写信时怎样把信写好,怎样把信息传达给读信人,然后让他们接收,怎么做到尽可能减少信息的流失等等。当然你不可能让读者百分之一百地接收到信息,有可能你写了百分之百,他只读出百分之二十来。一般来说,你写出来的,传达出去,这个过程都会有所流失,你写了百分之百,人家能读到百分之八十,就很好了。这取决于写信人的努力程度,技术程度等等。可能,我们有些作家太重视花言巧语了,把形式感做得很足,但信息却非常少,甚至没有,完全被形式感和花哨感遮蔽掉了。或者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在写什么,就把信发出去了。
张:所以读者有意见,读者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但会觉得没感觉,没意思。
乔:读者无法跟作家呼应。其实我觉得,不管你表达什么样的感情,首先要真诚,诚实,我觉得这确实是最基本的东西。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陷入谎言。很容易陷入主流话语层面,会不自觉地说谎,很真诚地自欺欺人。前不久,我去云南楚雄,给少数民族作家讲课,也谈到这个问题。什么叫很诚实的自欺欺人?就是他们有虚伪性,但自己不知道。比如,一个大人,写首儿童诗,作为范文在网上贴出来,以儿童的口气,写什么窗外是一幅画,妈妈和孩子在看这幅画,什么白云朵朵,鲜花一片一片,孩子要把纸扔到窗外,然后妈妈劝说他,孩子领悟道,呀,祖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不能弄脏她!
张:写的人还觉得美,歌颂祖国呀。
乔:他以小孩的口气写,但是,你觉得小孩会这样写吗?真不会。这种说假话的心态,他还不一定会自觉地意识到,他认为这是儿童语,却没想到,这是多么虚伪的文学作品。
张:这种现象不少,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乔:前两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很好的诗歌,被大家炒得挺热,就是小孩子写的《挑妈妈》,意思是说,小孩在天上逛呀逛,看到一个女人,觉得她挺不错,就想着说,让她当我的妈妈吧,没想到,第二天就进到她肚子里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像小孩写的,挺有童趣的。
张:是的,真诚是装不出来的,别人一看就假,但自己未必知道。
乔:还有,看到一个五年级孩子的诗,他把地球的时间做成一个大蛋糕,一半送给白天,给太阳爷爷吃,一半送给黑夜,给月亮奶奶吃。这诗也挺好的,挺真诚和诚实的诗歌。
六、虚构与非虚构
张:你回忆下自己小说创作过程中,比较有趣的一些记忆。
乔:经常有读者问,你的小说取材于哪儿?这种提问比较多的,我的素材,主要还是来源于生活,但是它没有那么现成,就是今天一个人给我讲的故事,完全当成个小说,我觉得可能性非常小。
张:每个人不一样,有一次我在西安开会,也顺带为我们的杂志做访谈,叶广芩,我问她,她说,自己的小说全部都是真事,我很惊讶,她做记者很多年,我想有一种特殊的习惯吧,但她处理得不错,小说写出来,有实在的人生内容,也有虚构作品的开阔性。
乔:对,职业习惯,形成了她的写作习惯。
张:她说自己写小说不会胡编乱造,我理解她的意思,有些人的小说,写得不好,真是叫胡编乱造,就是说里面的内容就不可靠。她告诉我,她的小说,都来源于一个个真实的事件,然后再加工,当然别人不同,比如我,我听到一句话,就可能有了写小说的冲动和感觉,就会琢磨着去构思,去写,你呢,你是什么情况?
乔:咱俩差不多,我有时候被一个情节和一个细节打动,就写,有时候被一句话打动,更多的是感觉型,被某个片段打动,就写。
张:各种类型的作家都有,叶广芩是一种,我们也是一种。
乔:叶广芩写得蛮灵活,很透气!
张:对,透气!这个词蛮好。
乔:两种方式和渠道,一个像我们这样,从一句话和一个感觉出发,构成一个故事,不断推进,做实,透气。叶广芩老师,是把一个很实的东西,做得透气。把一个实的东西做得透气挺好的,只要最后能达到小说的效果,就行了。
张:从真实的事件出发,内容会实在,但要避免把小说写死和写得僵硬。从感觉出发,要注意把内容做实,不然就真是胡编乱造。叶广芩写的都是家事,她的父母,很具体的事件,但能让人读出虚幻与飘渺。
乔:我知道,胡编乱造这个词,实际上是对想象力的调侃,真正写的时候,你有一个现实的逻辑,这个逻辑很严密的,不是说你真的就天马行空写起来了对吧?小说有意思的就是,从虚处着手,写实了以后,要遵从生活的现实逻辑,它非常完整,非常严密。
张:你获鲁奖的小说是什么?
乔:《最慢的是活着》。
张:那个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
乔:那个小说我觉得是一半一半的,一半写实,一半是虚构的。
张:最初的写作冲动是怎么来的?
乔:就是来源于我的祖母,我和祖母的关系。小说里的叙述和我本人对照而言,在精神脉络上是一致的,但是,很多写实的东西,其实是别人的奶奶。我在阅读别人的散文时,觉得中国的祖母形象非常多,我写小说时,也在豫北乡下走了走,听朋友讲他和祖母的故事。听得非常多,特别有感触。我和祖母的感情非常深,我特别想写一个祖孙关系的小说,我觉得很有意思。怎么写呢?两人反差性非常强,精神的沿承性又非常深情,我大概这样想,就写了。
张:最慢的是活着,这个标题非常好,暗示了一种思考,一种命运感。
乔:很多人问里面的“我”是不是你呀?我说这有悖于写作常识。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创作者,写小说中人物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带一点自己的影子,哪怕反面角色,每一个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又都不是“我”。这应该是写作常识。如果用科学的数据分析,不知谁能分析出来大概占多少的比例。
张:那个《拆楼记》是什么时候写的?又是怎么会想起来写这么个东西?
乔:《拆楼记》是一个非虚构作品。《人民文学》有一个非虚构写作计划,我加入了这个计划,就写了。
张:你去调查了?
乔:调查了。拆迁嘛,很普遍,抗拆和违建是一体的,就是老百姓在拆迁前违建。
张:调查不容易呢。
乔:是呀,像我这么胖都跑瘦了,经常去村里跑,去我姐姐家,村子里,问问,看看,每段时间都有进展。比如说,这段在盖房违建了,下段发布告了拆了,我又下去看看,开始拆了,抗拆,上访,谈判补偿了,每个阶段都跟踪。最后写出了这个东西。
张:要花很多时间的。
乔:对,大概用了大半年吧,一半时间在了解,一半时间在写。
张:好几个月在了解?
乔:对,大概六七个月吧,也挺有意思的。
张:上部下部加起来有多少字?
乔:15万字,带图片,我拍的图片,这本书里都放进去了。
张:《拆楼记》之外,好像还有个什么楼记是吧?
乔:上部是《盖楼记》,村民违建嘛,下部就是《拆楼记》,那边盖房,这边强拆,然后老百姓对抗,利益博奕嘛。就是怎么把利益均衡掉,利益之战。写这种东西,这个过程比较完整,我觉得都很典型。
张:那么今年(2012年)写了什么东西?
乔:今年就是《拆楼记》,把书稿整理完毕后,五月份出版,配合出版社做宣传。现在进入非虚构领域了,刚刚去广州参加了一个非虚构的国际文学周,以非虚构为主题,参加论坛什么的。
张:为什么会一下子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呢?
乔:因为2010年《人民文学》有一个非虚构的写作专栏,我就关注了一下,参加他们的会议,他们希望更多的散文家,小说家,诗人都进入这个领域,就召集我们开会。我听了觉得挺有意思,正好碰到姐姐家拆迁,觉得这个可以写,挺典型,写完以后发现是挺好的写作。
张:下一步,还有类似的作品再写?
乔:没有。我是这样,碰到这个东西,适合写非虚构才写,不是为了写非虚构去写,我现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希望年底能够完稿。
关于长篇小说《认罪书》
——最新补充问答
2013年5月,乔叶在《人民文学》发表了长篇小说《认罪书》,因为我的上述面对面访谈距离乔叶长篇小说《认罪书》的发表,已有一年之久,为展示乔叶的最新文学思考,我通过电子邮件,对乔叶进行了补充提问。 ——张庆国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你的这部小说,语言干净利落,用劲较狠,跟你以前的小说叙述风格有所不同,请介绍一下你在这种变化中的思考?
乔叶(以下简称乔):呵呵,也没怎么思考,就是小说中的金金决定的。一个孤儿,一个80后女孩,一个经历和性格都很复杂的小三,一个有点儿文艺青年气质的复仇者,在濒死时回顾自己不堪的一生,同时通过她的回忆观照到很多人的黑暗……在我的想象中,她的语言就是这样的。
张:这部小说在正文叙述之外,设计了一个“编者”与“作者”的注解,从而形成了正文与补充注解的互文间离效果,你在这方面是怎么考虑的?你对小说的文体形式有什么认识?
乔:因为通篇以“我”叙述,我觉得过于流畅和单调,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打断这种流畅感。另外正如你所说,试图形成一种互文离间效果。因为里面基本上都是民间话语叙述,我想用“编者”这个角色来象征最冷漠的、最没有温度的、最没有感情色彩的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形成对照关系。“作者注”在单行本的时候去掉了。我忽然觉得它没有存在的必要。
张:这部长篇小说,初看以为写的是农村之苦,再读似乎是写女人艰难的命运,又往下读,发现两者都不是,好像写的是人生秘密。请问你想通过这部小说表达什么感情?
乔:就是认罪啊。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那些罪。从“我”的罪,到他人的罪,从当下的罪,到几十年前的历史的罪。
张:这部小说前半部非常流畅,叙述清晰而有力,从中间开始,叙述出现了犹豫与某种程度的阻塞,再往后,跨过中间的这个坎,小说的叙述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你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
乔:《人民文学》发表的版本我没有再看。不敢看。因为这个小说是被做了删节处理的。当然我也很理解,刊物有刊物的立场和苦衷。但我也知道做了删节的版本就会“断气儿”。好在还有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单行本,单行本应该会好得多。当您看了单行本,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张:《认罪书》真是一个很好的标题,你是怎么想起这个小说标题的?
乔:没有刻意想。写到一半的时候,某个晚上,它自己就突然跳出来了。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