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成为了笑料

柳青

米哈依尔·扎多尔诺夫，喜欢阅读小小说的中国读者对他知之甚少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他是俄罗斯当代小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从个人感觉来说，他的许多小小说，无论从构思的巧妙、主题的深度还是语言的魅力，都远远超出了中国当代的众多小小说创作者的水准。

米哈依尔·扎多尔诺夫，具有多方面的才华。做过机械工程师，做过单口相声演员，演过舞台剧，同时还是俄罗斯一档文艺节目的金牌主持人。

多彩的人生经历，使他的文风不拘一格。辛辣幽默的语言，个性鲜明的讽刺，荒诞离奇的情节，主题表达的深度，使他的众多作品值得反复玩味。作品中感伤的幽默，与果戈里“含泪的笑”幽默风格一脉相承。

成功的小小说必须要在两千字以内完成整个故事的讲述，需要构思的智慧与闪现的灵感。“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下来。”单刀直入的开端，是小小说特有的表达方式。过多的铺垫与渲染只会增加文章的篇幅与字数。

寒冷的冬天，无人的路旁。许多出租车都不敢停下或不愿停下。当“我”开始失望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并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热情与主动。这样的际遇，许多人都会产生疑虑。为什么他会对我这么好？他不会凭空对我这么好吧？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有过太多的现实教训，相信陌生人难免上当。

从“我”上出租车到下车的过程中，我始终小心翼翼，始终保持着警惕，始终在思考在观察，在高度的紧张中胡思乱想。

许多人，都有过《被骗》中的经历。只是，有人幸运地碰到了如“他”这样的好人。而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人就碰到了真正的骗子，甚至是杀人犯。长期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司机，被骗的故事，也时有发生。上来的乘客，谁能保证不是犯罪分子呢？

讽刺艺术产生于现实的荒诞化，或者荒诞背后的真实性。《被骗》的情节以及“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看似荒诞，却又是真实的。在阅读中会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人与人之间的友善变得不正常，变得难以置信，而互相的防备与猜忌才是生活的常态。黑色幽默就在这样的变异中产生。

“我惊愕地呆立在人行道上。我被骗了！真的被骗了！可到底怎么被骗了呢？我不知道。”此时，我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分不清庄周与蝴蝶的关系。同样，在《被骗》中，也很难分清谁真正地被骗了。到底是谁真正被骗了呢？是怎么被骗了呢？

“我”被骗了。

司机出乎意料的友善与热情，与寒冷的夜晚、缺少温情的社会，极不协调。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如今的骗子招数很多，让人防不胜防。如今的社会很乱，要学会自保。年轻人也总是被告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孤独无助、月黑风高的时候。何况又是在“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下来”的常态下，突然有了一个司机表现的与众不同。这个会说两国语言，懂得肖邦音乐的出租车司机，他的修养似乎与他的职业并不相称。“我”的疑心是人之常情了。可真实的情况违背了“生活的常态”。“我”被自己的经验骗了？被紧张心理和情绪骗了？被冷漠的现实骗了？被所接受的教育骗了？被常态的思维骗了？

司机被骗了。

对出租车司机来说，在漆黑的夜晚，在偏僻的小路上，搭乘客人，也是有风险的。现实的生活中，司机被骗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我们惊喜地看到了这个司机没有一点防备之心。懂得肖邦音乐，会说英语，温柔微笑，体贴照顾客人的司机，显得有点另类。在“我”看来是如此反常。

司机的热情与坦诚没有得到对等的回应。或许，当“我”下车之后，一场误会就此消除了，“我”应该告诉司机一路上的真实想法。让“我”释怀也让司机释怀。此时，读者可以掩卷而笑了。可是，情节没有按照读者的设想进行。

“那个人为难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无助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钻进了汽车。车开动了。又有一个人‘落网了！”此时，我强烈地感觉着司机被欺骗的痛楚。那个乘客跟“我”一样，面对司机的热情服务，“为难”、“不知如何是好”，陷入自己设置的心理罗网。当另一个乘客同样怀着忐忑的心情上车，司机依旧微笑服务的时候，我们的心情是沉重的。在这样人情逐渐冷漠的社会，获得信任多么艰难。

当生活成为了笑料，意味着生活已经变质，可笑的人物变成了可悲的人物。我们怕被别人欺骗，最终，只能生活在虚假之中，自欺欺人。但愿司机一直保留那份坦诚，那份温暖与友善，即使在遭遇无数次的猜忌与设防之后，保留那份净土，这是我们每个人所向往的。

[作者单位：江苏省常熟市中学]

[附]

被〓〓骗

[俄罗斯]米哈依尔·扎多尔诺夫

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下来。我都快冻僵了。我甚至想，要是有车快点把我送回家的话，我愿意付两倍的车钱。突然，有一辆空车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似的停在了我面前。我扑了过去，还没等我说要双倍付钱呢，司机就从车里出来了。他打开车门后对我说：

“请上车吧！您冻坏了吧？”

“什么？”我没明白，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闪了一下。

“我说您快上车吧。”他微微一笑说，“我把取暖器打开，要是不管用的话，我再给您一条毯子，您把腿裹上。”

我扫了一眼这辆车，顶灯、牌照都有，好像是出租车啊。

“我是去切尔塔诺沃啊，那可挺远啊！”我犹犹豫豫地说。

“切尔塔诺沃就切尔塔诺沃！远就远呗！”司机又温柔地一笑，“乘客要去哪儿，我们就去哪，走吧。”

我忐忑不安地钻进了车里。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抄近路吧。”司机说。

“不用。”我一直保持着警惕性，“通常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好，您别紧张，休息吧。”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我的腿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后视镜上方挂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肖邦的乐曲，但我的心情一点也没轻松起来。“为什么他那么极力地劝我上他的车，现在还要走这条我不熟悉的路？”我把手提包紧紧地抱在胸前想，“我应该坐在后座上，那儿能安全点儿。我有老婆，还有一对双胞胎，大孩子也才上学！”

司机首先打破了沉默：

“您喜欢肖邦的哪首曲子？”

“什么？”我正胡思乱想，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窘态，我赶紧补了一句，“我都喜欢，您呢？”

“我喜欢那首《寂静的夜》。”司机回答。

“他要把我怎么样啊？”我一听心里更害怕了，脑子迅速地转着，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想跟我多要点儿小费？还是要干别的？”

这时，司机又给我讲起了肖邦在巴利阿里群岛的那段生活。有时讲到兴头上，他还说起了英语，过一会儿醒悟过来了，又改说俄语。

“他怎么知道这些？”我心想，“一个开出租车的有那么多时间读这些东西吗？肯定没有！那谁有时间呢？在哪读的呢？难道是……”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在监狱！那儿有的是时间！就是说他是逃犯！所以他才这么热情，就是让人别怀疑他。他肯定是把真正的司机打晕、捆上、藏起来了，然后自己开车出来打劫了，抢够了钱就逃到国外去。听说，这种事经常发生。肯定是这么回事了！所以还学了英语。他在监狱里呆了肯定不止十年。咳！我认倒霉吧！钱都给他，只要他不杀我就行！”

“到了！”我正想的入神时候，司机突然笑着告诉我。

我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计价器。确实是我家门口到了，而计价器上的车费比往次少很多。“他是个惯犯！就要动手了！”我想到这儿，小心翼翼地把钱递了过去，想尽快从车里逃出去。可车门怎么也打不开！而这时街上正好一个人也没有，就我们俩……

“别开车门。”司机温柔地说，“我还没……”

“我身上没钱了！就剩下点儿香肠了！”我喊了一句，准备用手提包自卫。

“我还没给您找钱呢。”司机打断了我的话，把钱递了过来。然后他下了车，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说：

“谢谢您！您到家了。祝您晚安！如有不周之处，请您原谅！”

我惊愕地呆立在人行道上。我被骗了！真的被骗了！可到底怎么被骗了呢？我不知道。

我正发呆的时候，又有一个行人朝车跑了过来，急匆匆地问：

“司机，到梅德韦多克去吗？”

“您好！请上车吧！”司机走下车来，给他打开了车门。

那个人为难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无助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钻进了汽车。车开动了。又有一个人“落网”了！但我的心情却随之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