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节日思亲唐诗的品读

2013-04-29 17:00王波平
文学教育 2013年9期
关键词:思亲思乡

王波平

内容摘要:思亲怀乡,是一切远游客子共有的情怀,也是人类拥有的共同美好情感。思亲怀乡乃人之常情,但在不同的环境下这一情感的内涵也会有所不同。唐代诗人用朴素真挚的诗笔表现了人们在各种特定情景下的乡思亲情,使这一题材真挚感人,且丰富多彩,像节日思亲便是其中一类。本文针对王维、白居易、高适三位诗人的三首节日思亲诗来进行品读。

关键词:思亲 思家 思乡

思亲怀乡,是一切远游客子共有的情怀,也是人类拥有的共同美好情感。“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唐·顾非熊),感情丰富、感受敏锐的唐代诗人,用朴素真挚的诗笔表达了自己眷恋故乡、思念亲人的生活体验和真情实感。思亲怀乡乃人之常情,但在不同的环境下这一情感的内涵也会有所不同。唐诗表现了人们在各种特定情景下的乡思亲情,使这一题材真挚感人,且丰富多彩,像节日思亲便是其中一类。传统佳节,合家团聚,欢聚一堂,理所应当,然有时却异乡作客、他乡漂流、远乡回望,王维重阳登高、白居易冬至贺节、高适除夜守岁,值此佳节之际,诗人却欢愉之情甚少,愁苦之感倍生。他们利用对写法与对比的艺术创作手法,通过宦游人漂泊的伤感独语,远行者飘流的辛酸滋味,羁旅客飘零的凄然神伤,表达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共同心声,质朴的诗句之中透露出一丝幽幽的酸楚、一缕浅浅的忧郁和一股淡淡的感伤。

一.思亲:宦游人漂泊的伤感独语

王维于重阳节忆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古代传统节日。这一天,人们相聚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这首诗是王维十七岁旅居京华时所作。对于十七岁的王维来说,“独在异乡为异客”,两个“独”字一个“异”字,凸显一种不得其门而入的漂泊感,展示一种身世浮萍的孤独感,彰显一种异乡流浪的悲凉感。“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哀伤幽怨的神色中一瞥充满温情的目光。“佳节”既是事实现状,也是自己孤独无依情感纽带所系。唐代是一个浪漫的朝代,一个开放的时期,也是一个特重节令的时代,人们用各种娱乐游艺活动,来冲淡节日中祭祀、禁忌、祈福等宗教内涵,来冲淡积压中日常生活中的悲凉和无助。晚唐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有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在一个悲伤的节令里,人们追逐着快乐,用快乐来缘饰自己对时光的恐惧。现代歌谣《中华民谣》唱的是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秋日登高远望,目送雁阵,头插菊花,欢快淋漓,然醉人的笑容之下仍是寂寞满怀。这种快乐,包含着团聚和亲情,蕴藏着和谐与温馨。“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九月九的酒》),重阳应聚首却难,该快乐而忧愁,却漂流他乡,愁绪不断,思念不断。这种愁绪,寄托了凄凉与悲伤,蕴藉了孤独与流浪。

“遥知兄弟登高处”,一“知”即对往日的回忆,于故乡的思恋,对于漂泊的王维,具有极大的诱惑,家乡兄弟欢聚,在彼此亲昵而关切的打量与寻问之中,缥缈着一丝隐隐的缺憾。思念的感伤,弥漫的深情,一个孤独的人,就这样感动了,在异乡的秋风中深深地感动着。茱萸成为了思念的载体,“遍插茱萸”是一个理想,但它只能招来一阵袅袅的秋风,在长安和蒲州之间浮动,寒意阵阵袭人。“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毛泽东《采桑子·重阳》)重阳节表达了个人的情感,凝结了生活的内涵,如此真切而形象,具有普遍而悠久的意义,成为节令的一个情感标志。“每逢佳节倍思亲”,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有的客思情愁,非王维一人独有,隐隐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感伤,“临川多悲风,秋日苦凄凉。客子易为戚,感此用哀伤。”(阮瑀《杂诗》)

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对写与对比手法的精妙结合。首先是对写的手法。前两句直笔深入,后二句从对方落笔,谓之对写法。清人浦起龙称之为“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浦起龙《读杜新解》)之意象创造手法。这一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艺术创造手法,莫如说,是对人们情感经验的成功提炼,对人们情感世界的更深刻、更细腻的挖掘。在怀人思亲的世界里,情到深处,所谓刻骨铭心,朝思暮想,它已不再是一种抽象的念头或执著的想法,而是眼前幻化出所怀所思之人的具体场景、具体形象和具体言谈行止,一句话,是历历在目、耿耿于怀的一个活生生的对象,凭藉于此,聊以慰怀。《诗经》中许多杰出的怀人诗,就采用了此类艺术手法,把自己思恋的情感通过对方的行为来体现,“诗从对面飞来”。如《诗经·周南·卷耳》描摹了一个不胜思恋之苦的思妇形象,文字纯是思妇的想象之词,思妇之苦幻化成远行的丈夫对自己的不胜思念。《诗经·魏风·陟岵》描写役夫对家人的思念,呈现的却是登高之处遥想父母兄长对自己的牵肠挂肚。《诗经·豳风·东山》刻画了戍卒的家园幽思,镶嵌了妻子等候丈夫归来的细节。

对写,把深挚的情思抒发得更为婉曲含蓄,也是袁枚所谓“诗文贵曲”(《随园诗话》)之妙,这是古典诗歌中的一种常见的表现手法,唐诗中最为传诵的当属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的《月夜》

从对方入手,写妻子思念丈夫,其实恰恰是诗人自己感情的折光。诗中写道:今夜在鄜州,只有妻子独自看月了。可怜我那幼小的儿女,还不懂得思念远在长安的父亲。夜雾沾湿了妻子浓密的发丝,清冷的月光使她的玉臂感到寒意。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倚着薄帷望月,让月光照干彼此的泪痕。此诗的妙处,正如明人王嗣奭《杜臆》所说:“意本思家,而偏偏写家人之思我,已进一层。至念及女儿之不能思,又进一层。”从对面落笔,写出两地相思,一种情怀。对写之至,儿女“未解忆”,不但衬托出妻子内心的孤苦,而且诗人怜惜儿女的一片慈父之情,也跃然纸上,感人肺腑。施补华谓《月夜》诗为“无笔不曲”(《岘佣说诗》),究其原因,乃对写法之结果,处处曲写,尽置想象之辞,将诗人一往情深的爱怜写得深沉感人,顿挫郁积,令人味之不竭。

“遥知兄弟登高处”,一个“知”字,遥相呼应,不具体表达自己如何思亲,而从对面落笔写远在家乡的兄弟想念自己,这样既曲折表达出家人对自己的思念,又更深一层地写出了对家人的相忆和体贴之情。“每逢佳节倍思亲”,一经写出,便万口传诵,表达了人人容易遇到的事实和人人容易产生的感情。故俞陛云说:“诗到真切动人处,一字不可移易也。”(《诗境浅说续编》)此诗把我思人的情绪,折射为人思我的幻觉,从中挑选出重阳登高和茱萸插头两个精心意象,展示一个颇有情趣的兄弟共乐的场面,从而把“共乐而缺一”的人生缺陷感,写得令人心颤而余味无穷。

其次是对比的手法。一是内容的反差对比。以乐时写哀情,倍增其哀。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欢快的时刻,应是融融泄泄,不应是愁绪满怀,哀思盈膺。重阳登高,冬至贺节,除夜守岁,节日之热闹,欢聚之快乐,人生之繁华,于王维、白居易、高适而言,却是孤独、凄凉、寂寞充斥诗里行间,忧愁、感伤、悲戚萦绕胸次心间。王维逢重阳节,“独在异乡为异客”,一语道破心机,语虽平淡,情已深挚,非情动于衷不可解也。旅居为“客”,漂泊他乡,此一层意也;为“异客”,孤寂比客尤甚,此二层意也;“异乡”之“异客”,又着一“异”字,凄凉倍生,此三层意也;“独”在异乡为异客,突出一个“独”字,哀伤幽怨,此四层意也。客居他乡,客心凄然。二是形象的映衬对比。用孤单作愁思,愈见其愁。“遍插茱萸少一人”,“遍插茱萸”与“少一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相忆之情与孤独之思相得益彰。

质朴之中见深厚。真理是朴素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就像家常话一样脱口道出的诗句,朴素无华,看不出任何雕琢的痕迹,却高度概括了人们“独在异乡”时的普遍情感,表达了作者对佳节思亲这一生活现象体验的深刻。

二.思家:远行者飘流的辛酸滋味

白居易于冬至日思家: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念着远行人。

——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冬至是一个与新年媲美的人文节日,民间至今流传着“冬至大如年”的俗语,有“肥冬瘦年”之谚。唐人又以“小岁”称冬至,白居易在小岁日对酒吟出了“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的佳句。冬至是个重要节日,朝廷放假,民间互赠饭食,穿新衣,贺节,一切如年。这样一个佳节,在家中和亲人一起欢度,才有趣味,如今在他乡的客店碰上这个佳节,该如何过呢?“抱膝灯前影伴身”,“抱膝”,活画出枯坐的神态,“灯前”二字既渲染环境,又照应“夜”、烘托“影”,“伴”字,绾和“影”与“身”,着一个“伴”字,世运之沧桑,人事之变幻,自身之凄凉流离、悲怆孤寂俱在其中。“影”乃“身”之魂灵,“身”乃“影”之躯体,身随影动,影与心通,“影徒随我身”(李白《月下独酌》),“残灯无焰影幢幢”(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茕茕孓立,形影相吊”(李密《陈情表》)。“抱膝灯前影伴身”之经历,但凡有此阅历之人皆亲身体验过,诵之令人倍感亲切,柔肠万种。“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那是杜甫之悲欣交集,“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临江仙》)那是晏几道之喜出望外,“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那是李商隐之郁闷孤寂,“抱膝灯前影伴身”,此乃香山居士之思家情结,何等曲致、何等深婉、何等含蓄、何等隽永。

“想得家中夜深坐”,一个“想”字,思接千里,思家之情溢于言表。明明是自己思家,却说家里人如何想念自己,家中夜深围坐,絮说远行未归之人,驿馆孤灯影伴,想念家中围聚之亲,两厢映照,思之愈切,念之愈切,情之愈切。独在旅途,只影伴身,孤于行程,一心思亲。白居易冬至日“抱膝灯前影伴身”,思家无限,“抱膝灯前影伴身”,“影”与“身”构成淡淡的映照,思家之情与孤寂之感如影随身。

三.思乡:羁旅客飘零的忧郁神伤

高适于除夕夜思乡: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高适《除夜作》

为何叫作除夜?光阴过去为除,《诗经·唐风·蟋蟀》有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岁月其除。”这大概是有关除岁之“除”的最早使用。当此除岁迎新之际,“当此之时而不乐,则日月将舍我而去矣。”除夕之夜,传统习俗,一家欢聚,“达旦不眠,谓之守岁”(《风土记》)。诗人却于万家灯火其乐融融之时,却“旅馆寒灯独不眠”,一个“寒”字,“寒”气袭人,旅馆之凄凉,除夜之凄寂,“客心”之“凄然”,着一“寒”字,情愫尽现,境界全出。“霜鬓明朝又一年”,一个“霜”字,“霜”意盎然,思之久、恋之深、想之苦,跃然纸上,得环其中。将故乡之思与寒灯之下的凄然感受放置在具有欢乐色彩的除夕之夜,将“愁鬓”的生命体验置于“明朝又一年”的时间流逝的临界点,诗意盎然,思绪不断。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除旧迎新之际,更具有宏大的盛唐气象和普遍的生活意义,将北固山下的具体景象升华为一幅宏伟雄奇的海日除夕图,含蓄了生命新旧交替的哲思诗魂。除夜之诗,含蓄哲思,涵咏不尽,体味无穷,积极向上,乐观宏达。除夜之时,心境平淡冲和者也有:

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

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白居易《除夜》

多是对生命流逝的感慨和生命仍然存在的怡然自得,是那种“七十期渐进,万缘心已忘”的闲适和“堂上书帐前,长幼合成行”(《三年除夜》)的惬意。这其中不乏一种诙谐与自慰,然缺少一份昂扬与激情。除夜之时,感受“霜鬓”、“衰鬓”与“愁颜”者亦有:

旅馆谁相同?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长期漂泊,客中寂寞,除岁夜阑;他乡逆旅,寒灯相亲,人何以堪。孤苦冷落,苍茫百感,寥落辛酸,凄苦万端;一意连绵,寄慨深远。

“故乡今夜思千里”,一个“思”字,联系两地,客心凄然思故乡。沈德潜说“作故乡之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唐诗别裁》)之所以“愈有意味”,就是诗人巧妙地运用“对写法”,把双方思之久、思之深、思之苦,集中地通过除夕之夜抒写出来。亲人思念诗人,其实恰恰是诗人自己感情的折光,深挚的情思抒发得更为婉曲含蓄。高适除夕夜“客心何事转凄然”,眷恋不断。“旅馆寒灯独不眠”,“寒灯”与“独”相映成趣,相忆之情与孤单之思油然而生。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罗邺《雁》:“想到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写思乡之情,都从对面着笔,有异曲同工之妙。

“每逢佳节倍思亲”,它表达了人人容易遇到的事实和人人容易产生的心情。以上三首节日思亲唐诗运用对写和对比的艺术手法,迫使读者探寻所呈现的简朴语言中的更深刻意义。每逢佳节,正是诗人情感最活跃,也是最脆弱的时候;倍思亲,正是诗人情感最直露,也是最深沉的体验。思从对面飞来,诗从对面飞来。诗作境界开阔,意义宏远,将难尽之情尽于意象之中,不浅露,不直白,委婉深沉,一波三折,余韵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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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荆州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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