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施济美小说的服饰表达

2013-04-29 00:44翟兴娥
江汉论坛 2013年9期
关键词:迷失异化服饰

摘要:长期以来,作为“东吴系”女作家的代表,施济关没有受到评论界的足够重视。本文从施济美小说中的服饰表达入手,分析作品中谋爱亦谋生、被金钱异化、成功女性的精神迷失等众多女性形象,透过上海沦陷区女作家施济美的独特服饰表达,寻找到在深厚的服饰情结背后隐藏的女性内心世界以及集体生存状态。

关键词:服饰;谋生;异化;迷失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3)09-0044-06

20世纪40年代,施济美在上海是比较活跃的作家。陶岚影在《闲话“小姐作家”》的文章里说,“长得温文尔雅,又多情,又讲信义,施济美着实是个好女孩子”。施济美的《十二金钗》用冷静的笔调,书写着对上海一幢富丽的花园洋房里的一群女子的喜、怒、哀、乐,对笔下人物或厌恶或怜惜,感情真挚而清晰。她善于通过服饰表现普通人的爱情、家族恩怨,表现有关市井小人物的悲喜剧,尤其在作品中表达知识女性的独立意志,都超越了“子君”和“娜拉”带给人的新体验。

一、“上海小姐”:谋爱亦谋生

施济美的《十二金钗》中,女性的世界不是由亲情关系来维系的,除了韩叔慧、韩芳子这一对名为姑侄实为母女的亲人外,剩下的完全是商品社会下的产物。

韩叔慧和胡太太本是同学,胡太太们落难而投奔她,可她收留她们是有着利益上的考虑——胡太太代她写革命文章;余爱群是照料芳子的护士,赵志聪、傅安妮的人住是韩叔慧为着和某校校长的交际:李楠孙之所以投奔姑妈是为了追回远在上海已经变了心的未婚夫。在这个开放的女性世界中,男性是她们捕获的猎物,却始终不在场。

女性的性感形象,与她们身上的服饰有着直接联系。正如爱德华·傅克斯在《西方风化史》中指出的:

时装是一种公开的行为。它是摆出来供人看的一副招贴画,它表明人们打算用什么态度对待道德问题。在时装中,总是历史环境能得到最准确的表述,就是“着了装的裸露”这条原则。因为它正是由道德伪善提示的。解决女装问题的办法,也就是怎样关闭才能使女性身体从脖子到脚都是遮盖着,而在男子的想象中却又是色情地裸露着。

都市女性的服饰体现出了都市消费文化的特点,这些女性大多数具有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果腹蔽体这些生存的基本需要于她们已经不用考虑。服饰对她们来说是追逐繁华,讲究时尚品味,体现身份等级的东西。

服饰对她们来说是一种非实用的彰显式消费,通过服饰来表现自己与流俗并不相同的生活品味、生活方式和让人瞩目的社会地位,是一种富于个性化的表征。但是,反过来说,她们彰显式的服饰消费,所表现出来的所谓美好、独特的身体形象,带给男性的欲望的刺激非常强烈,又使自己本身成为都市男性的消费对象和宣泄欲望的对象。

男性因为有着不但视觉上而且身体上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消费对象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而都市女性也因为被男性消费或自己消费男性而获得精神、欲望的消费满足。如此循环。这些在现代都市中生活的男男女女的欲望和满足彼消此长,似乎陷入无限的往复,永无停歇之日。

《十二金钗》中,傅安妮的出场是“一身淡黄色的长大衣,剪裁成最流行的高贵式样”,她以矜持高贵姿态出场是为着要为韩叔慧和某校校长的交际做引线。忠诚履行着“结婚员”的使命,遵奉着“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行事,征服一个男人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目的。

同是征服男人,傅安妮没有白流苏若有若无的引诱调情,精心准备的布局,惺惺作态的矜持和步步惊心的算计,就算一个城市陷落了,也没有成全她的婚姻,反而像葛微龙一样深陷游戏之中。

傅安妮痛苦地品尝着自己所爱的人结婚了可是新娘却不是自己的苦涩,她被无情地抛弃,“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可她整天精心打扮,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刻意的优雅,她总是“以最美丽却是极矜持的姿态捧着大束鲜花,手里拎了一个方型纸盒,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这许多东西,她可不显得有一点儿累赘,一步一步姗姗行来,婀娜多姿,似乎随时都准备被人摄入照相之中。揿了电铃,她走进大门,在喷水池边,昂起头,举起手里的花束,对着阳台招展了几下,满脸堆着笑容”。可是,就是这样刻意的装扮,最终还是被男人抛弃,那一身华丽的白缎礼服终在傅安妮的人生舞台上如同祭奠,再华美也是多余,派不上用场。在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中,傅安妮沦落成了“第二性”。

她必须讨好别人,必须把自己变成“物”,这样才能博得男人的欢心,她自觉地放弃了自主的权力,依附于男性,失去个性与人格,上当了,被骗了,最终如同是被穿旧了的衣服,被抛弃是必然的结果。我们可以把傅安妮当作一面可以对女人起到警示作用的镜子:女人只有自己建立起独立的世界,才能为自己赢得人格和尊严,才能在社会生活中完成一个完整的“人”字书写。

李楠孙是傅安妮的一个补充版,或者也可以说是继傅安妮之后的另一位“女为悦己者容”的实践者。李楠孙24岁,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之后,先是在芜湖某小学教书,之后,在县政府当录事。两年前吴光宇到了上海,给楠孙的信,日益减少,也日益冷淡,中秋楠孙到吴家去拜节,觉得光宇的母亲和妹妹也有点儿两样,待她似不及先前亲切。楠孙心里纳闷,却又无法解决。县政府里有个同事,叫“曾大炮”的,是光宇的表哥,楠孙在“曾大炮”那儿得着不少情报,许多情报聚拢来就是一则极正确的消息:在喧嚣的大城市,未婚夫吴光宇看到城市的莺莺燕燕,起初新奇,可慢慢已经习惯,开始嫌弃有些土气的李楠孙,有悔婚之意。

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说女性通过穿着、打扮。显示出自己的女性特有的体态美,达到吸引异性的目的。这个解释被李楠孙诠释得很到位。为了满足未婚夫的口味,她觉得只有自己改头换面。以现代人的观念,改头换面可以是女性自尊、自强的开始,可是在李楠孙那里,却完全是为了迎合这个男人。于是在“上海小姐”傅安妮的帮助下,另一个“上海小姐”李楠孙诞生了。李楠孙更名为兰姗李,“从土气十足的李楠孙,一变而为海派加洋派的兰姗李,李楠孙像一个‘上海的女人了”。在傅安妮的指导下,李楠孙对待未婚夫的态度“虽然有时瞧得出过于做作、机械,或是过火一点,但是……慢慢的自会炉火纯青了。她又熟悉了许多化妆品的牌子和用途,香水是应该洒在什么地方的,肥皂要伤害皮肤,脸上只要天天涂些油和冷霜,再擦掉,然后再涂,再擦掉……就算洗脸。发亮的衣服要留在晚上穿,耳环别针项链一类的饰物要戴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口红与胭脂的色泽要押韵,她把胭脂抹到颊后。淡淡的一抹红晕,增添了暗影,于是那圆姿替月的大脸就显得清瘦一点了。这种神速的惊人的进步,自当归功于安妮的教导有方,但是大半还是她肯潜心学习。有志者,事竞成”。

她完全模仿着傅安妮:“刚打理发馆回家,新烫过的头发不能做别的花样,那个首屈一指的五号理发师给她梳成一种道士式,安妮说过,这是法皇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东妮的式样,绝代艳后的发型,想来是顶美顶美的”,她“仔仔细细的打扮得停停当当,对镜一看,自觉无懈可击,不由得朝镜里的自己极轻柔倩雅地一笑,双手搁在身前,交又了十指,这是安妮惯爱做的动作,于是她翩翩地走到安妮的屋子里去”。

她有时候比傅安妮还要精心。为了和吴光宇约会,她会用很长时间来思考打扮:“等一会儿,光宇就要来接她出去吃晚饭、跳舞……她应该穿一件闪光的衣服,但是可恶的裁缝,还不把那件鹦哥绿上织银丝花朵的北京缎旗袍送来。衣橱里的=三件,淡湖色的太素太老实了,顶鲜艳是那件短袖夹袍,玄色底子上印有猩红的蜻蜓,大得比真蜻蜓有十倍都不止,穿在身上就跟个‘蜻蜓精似的,触目,别致,可惜质地是绵绸,其实价钱并不便宜,绵绸虽是国产,花样却是送到美国去印的,也跟留学生一样镀过金,但是,绵绸总是绵绸。于是楠孙决定穿那件蜜黄色的,昨天晚上已将鹅黄的绒线衣赶完工了,两边绣上彩色的花,这样配合起来,素中带艳,楠孙觉得实在满意,而且她的大衣也是咖啡色的,美中不足是只有黑的皮包与皮鞋,否则就是清一色了。”

李楠孙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以“红香肠”的有吸引力的姿态满足未婚夫吴光宇的口味。用服装装饰起来的李楠孙对吴光宇来说真的很受用:“吴光宇来接他的未婚妻,一见之下,真的几乎都不认得了。他一向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土头土脑的见不得人,再时髦些也不过是‘山东驴子学马叫,谁知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尤其今晚这一打扮,居然赛过了他们钱庄上的一朵花程桂芬。光宇一高兴,步行十五分钟可到的路程,也打电话叫了一部出租汽车。我们必须原谅他的奢侈,因为所有爱虚荣的年轻人都好出这种风头,何况,楠孙既然已经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他也就应该准备‘士为知己者穷了。”施济美笔下的“上海小姐”生活中没有经济贫困的担忧,也没有旧式封建家族的复杂关系的束缚。有的时候,她们的恋爱、婚姻还会得到长辈的支持,但自然、和谐的两性婚姻仍然没有出现。在男权社会,女性面对的仍然是男性的薄情寡意、心猿意马。由此可见,即使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这样开放的城市,女性的社会地位仍然很尴尬,弱势心理仍然存在。

如果说傅安妮的恋情如山水画中写意山水般疏疏朗朗,剩下的只能是书名为《现代小姐须知》、《处世哲学》的空谈,她对服饰的追逐对男性社会来说是失败的,如圣诞夜里的忧伤琴声,那么,李楠孙的恋爱过程则是真真实实地证明服饰在男女两性交往中趋同与趋异的不同作用。

李楠孙这个刚打芜湖来的姑娘,高身材,又白又胖的粉团脸,倒是眉清目秀,可惜太秀气了,就显得那脸蛋儿分外的大。她不像上海女孩子那样活泼,无表情的脸,平板的声音,说话做事都有点木木然,甚至连笑都不大会笑的样子,像泥制的面具。

韩叔慧对待大姐的女儿远不如对二哥的女儿那样宠爱欢喜,连百分之一都没有,“这孩子就跟一杯开水似的,淡而无味”。连平时不爱打扮的韩叔慧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李楠孙过去和如今的差别之大。

服饰的本身是无生命的,但服饰的主体——人,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活生生的,有血肉,有思想,有感情,有欲望,有需求。服饰的价值和意义也只有附着在人的身上才能够被真正地体现出来,所以,主体是着装者即穿衣服的人,客体为服饰,客体为主体服务而且也要服从于主体,而不能倒置过来;当客体适应主体、符合主体的需要的时候,才是两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这才构成了着装者即主体的服饰整体形象。

大自然造就男人和女人,由于其生理特点的不同,也因为他们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职业和社会角色的分工不同,影响了他们在思想、道德、气质禀赋、文化习俗和文化传统方面的不同,男性和女性在心理上有着明显的区别。这种心理上的差别,不可避免地导致男人和女人对服饰的不同期待和价值判断。正因为如此,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不同的国家和民族的服装及衣着配饰上,男性和女性有很大的差异。服饰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正是因为性别差异和心理差异而光芒闪耀,价值倍增。

傅安妮和李楠孙这些“上海女人”正是利用了服饰的差异来赢得男性的肯定,陷入了以谋爱来谋生,为了谋生而不得不失去尊严和自我的女性生存状态。张爱玲曾经说:“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

自从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后,女性的社会地位就逐渐下降。在男性社会权力与金钱的双重逼迫下,女性沦为男性的附庸,失去独立的作为“人”的权力。

20世纪初,在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下,中国女性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反抗父权、神权、族权、夫权。随着社会的进步,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女性思想解放思潮风起云涌,女性社会地位会越来越高,权利也会越来越大,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女性解放的道路依然坎坷。女性解放的前途也不乐观。最后的结局仍然是悲剧重演,生存艰难。

施济美《十二金钗》中的女人,为了生活,想到的是依附于男性,可是她们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走进自己编织的悲剧中。

施济美在以往的作品中总是以浪漫的风格表现出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而《十二金钗》一反以往作品的风格,冷静而客观地叙述了“女结婚员”试图以婚姻为手段,来寻找人生,获得安稳所走的一条不归路。

这些“上海小姐”们所走的婚姻路是以失去女性尊严与灵魂为代价的。失去灵魂,剩下的就只是没有人气的女性单纯的肉体。在施济美的笔下,这样的女性的塑造也同样反映了她对现实的反驳与抗争。在充满矛盾的现实世界中,作为一个寻梦者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的探索与幻灭,会对读者产生心灵的震撼,自然也会触及读者的灵魂深处。

二、胡太太:先锋女性的金钱异化

以服饰来装饰自己,“上海小姐”的恋爱、婚姻道路还没开始。就已经被男权社会堵上了,她们成了可怜而又可笑的一类女人。那么,没有外在附加,靠自己奋斗,或者有两情相悦的爱情,女人就幸福了吗?施济美在《十二金钗》中通过胡太太和韩叔慧的人生经历给出了答案,也通过对两个人物角色的书写,对人性有了更深的挖掘。

胡太太的本名叫王湘君,早年是韩叔慧的中学同学,丈夫去世得早,靠着给韩叔慧写些关于妇女解放、妇女使命等文章拮据地生活着。在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折磨中,她从如花的王湘君变成了世故的胡太太。

二十几年前,王湘君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是非常出名的,那时的韩叔慧,虽然也可以说是个角色,但只是有貌无才的女人,跟自己没法相比,想不到现在,王湘君拖儿带女依靠韩叔慧过日子。

当胡太太还是少女时代的王湘君的时候,接受过新思想的洗礼,崇尚自由的恋爱,因为欣赏胡长年的才华,而拒绝有钱人家子弟的求婚,她曾经为爱情而毫不犹豫地放弃过金钱。

才子配佳人,可谓是风流一时。可是丈夫死后,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胡太太的道德观和价值观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觉得年少无知的自己当年太幼稚,为拒绝富贵人家子弟的追求而后悔,感到十分可笑。

胡太太的脑海中都是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利害关系,同学情谊荡然无存,唯一的原因是过够了潦倒生活。胡太太对金钱的欲望随着生活困窘而日渐强烈,她坚定地认为“人活在世上,只有钱才靠得住,尤其在这种年头儿”。

作品中,志聪和爱群对胡太太的评论,也可说是作者的评论,很到位。这个评论足以揭示出胡太太一类人人性中最普遍的特点:“她自个儿也会讲道理,韩先生的那些演讲词,不都是她的手笔?还有那些文章,那一套‘男人是人,我们女人就不是人吗,不也是她的大作?可是说归说,做归做,这是人类一致的通病,可怜又可笑。”

韩叔慧那些倡导女权主义的文章都是胡太太写f_I{来的,她一边写着这些充斥着女权主义的大文章,如“在这建国时期,每一个国民都有他艰巨的责任,妇女当然不能例外,尤其是知识妇女,受过高深教育的妇女,她应该站在领导者的地位……”一边却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对女儿艳珠进行严格的控制,因为19岁的女儿艳珠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不能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免得重蹈覆辙,自己的遭遇就是一面镜子,文章中的高调都是唱给别人听的,别人被欺骗没什么,千万别让自己的女儿也把鬼话当了真。

胡太太对女儿小心翼翼地教导着——“女人的青春和漂亮,增添了男人的风光”。胡太太不但理论出色。就连词句也出色:“至于女人的风光,却是靠男人的娇宠和金钱而来的。你要是执迷不悟,一径儿跟那姓徐的,或是姓什么的穷小子来往,你将来有苦吃,后悔在后头呢,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嫌理论太空泛,不能使女儿动容,她还举例证明:“欲知山下路,请问过来人。当初,我也是个清高不爱钱的人,我嫁给你爹,为的只是爱情,可是爱情这样东西,说起来伟大得很,其实有个什么用?价既不廉,物又不美,抵不上一枝craven。”接着吸口烟,又叹气道:“我吃足了爱情的苦,艳珠,妈就是个镜子,不会骗自个儿的宝贝,你爹人品好,性情好,学问好……样样郜好,可就差了几个子儿,所以我们才弄到这步田地……唉,一千桩好也抵不了这一桩,就是这一桩——”她步步为营,她要女儿明白:“鸟往高处飞。兴隆居是兴隆居,国际饭店是国际饭店,在国际饭店吃腻了,跑这么一二次兴隆居。耶是可以的,要是和那鬼地方做下了亲,就意味着一辈子的贫穷,一辈子的后悔。”

她不仅这样教育女儿,而且也带着女儿去实践。为了达到目的,她要精心地打扮自己的女儿。她总是看见傅安妮换了一套新装又一套新装,心想,其实安妮未必怎么好看,但是她会打扮自己,“三分人材,七分衣裳”。离阳历月底还有四天,“胡太太决定领到薪水就上街买料子,替艳珠做两件衣服,如果钱不够,她箱子里还藏有一匹蓝布,可以卖给局子里的同事,稍为便宜一点,一定能够脱手的。艳珠再一打扮,那赵一德……胡太太胜利地笑了”。她终于一步步有计划地把年轻美貌的女儿艳珠推向了一个有妇之夫的中年男性——赵一德。她让女儿陪赵一德吃饭、看戏,甚至外出与之同居她也支持,她用已堕落为赵一德玩物和情妇的艳珠换得贵重衣料,鸡心的项链首饰,能够在天蟾舞台看戏,以及她向往已久的一套高等住房。

由一个爱情的勇士沦落为一个切切实实的金钱奴隶,靠着男人的宠爱,女人的爱情理想变成了女人的服饰上的风光,爱情的神圣性已经被消解,金钱可以让有思想的女性沦丧。

从漂亮聪慧的王湘君到干瘦势利的胡太太,现实的社会生活残酷地使人沦为金钱的奴隶。如果胡太太天生就是个拜金女,女性解放的重要性和女性独立的迫切性可以很轻易地被解释,可最让人担心的是胡太太本人也曾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实践者,而她现在的思想是从真实的现实生活的艰辛中取得的宝贵经验。胡太太的被生活所迫与精神主动地沦丧给正在进行的女性解放运动以十分辛辣的讽刺。

《十二金钗》中的胡太太就成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相比之下,胡太太这个人物形象比起曹七巧来更具有新时代的特质。胡太太毕竟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她剧烈抖动的内心,把人们也抖动得无以言对。人生的“飞扬”与“安稳”在她那里有着矛盾的对立,构成了一种巨大的艺术张力。

《十二金钗》的基本调子不仅苍凉,更是惨烈。施济美对新颖、独特的服饰意象的运用使得作品内蕴更加深沉。对女性人生颓废意识的阐发更加清晰。她也在《莫愁巷》中把旧式家庭的女子的命运比作一个让人窒息的窗口、一把无字的扇子,用以表达“故事的末日,生命的终结”。从扇子意象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张爱玲的身影。

依靠男人并不是女人的生存之道,那必须得找到一个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这个寻找在张爱玲那里得到了答案,那就是金钱。为了追逐金钱,最后使得亲情、友情、爱情都丧失殆尽,从对金钱的疯狂追求到最终的价值虚无,在这里可以进行深刻的反思。可受过思想解放大潮洗礼过的王湘君即胡太太,在经历了自由恋爱和曾经的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之后,竟然也毫不犹豫地要金钱,不再相信爱情,这不得不让我们对女性解放本身产生更加深刻的反思。

三、韩叔慧:成功女性的精神迷失

韩叔慧身为受人尊重的妇女界领袖,别墅、汽车、医生、佣人她都拥有,可算是很成功、很独立的女性了,但是她的成功是建立在付出了青春与婚姻的代价的基础之上的。

韩叔慧和赵一德在东京留学时相恋,韩叔慧生下了女儿小慧,回到上海后,她只能让亲生女儿顶替侄女,用芳子的名字生活在自己身边。

“芳子的诞生地点是东京,所以名字也日本化了,她父母全无,据说死于日本某年的大瘟疫,因此住在姑姑韩叔慧家里,从刚懂人事起,她就一直跟着姑姑过日子,芳子的父亲是韩仲文,母亲只生过她一个女儿,此外,她不知道别的关于他们的事了。其实,就连这一点,也还是姑姑告诉她的”,“北京缎的短袄拿来了,翠月色的,上面有金线织成的花和鸟,凤凰帮着她穿上,那衣服是对襟式样,有点像男人的马褂,这种打扮最适合娇小身材的女孩子,因为别有一种机伶俏皮的神态——这就是十七岁的韩芳子,满月样的脸,新月样的眼,柳叶眉,菱角嘴,鼻子是扁平的,不美,却透着十分可爱;她好像没有17岁,也许是那弱不禁风的病体不似正在成长的小姑娘,也许是她的脸太像童话里的小孩”。

经过不断努力奋斗而在事业上已经取得了让所有女人羡慕的成功的韩叔慧,在内心深处却感到越来越空虚、寂寞。她也清楚地听到,别人对她的称呼已经由原来的“韩小姐”变成了“韩先生”。芳子是她的亲生女儿,但终究无法相认,关系也不冷不淡,若即若离,一种沉重的幻灭感笼罩着韩叔慧的整个灵魂。

“从斜对面梳妆台的长镜中,可以见到她侧面全身的影子,趿着拖鞋,半旧的黑呢旗袍,睡过午觉的脸,蓬松未整的头发,疲倦,黯淡,没有一点精神,没有一点光彩,和平时那个神采奕奕的韩叔慧简直是两个人,完全两个人;因为太忙的缘故,连她自己也难得看到这种未经化妆的家常打扮,原来她已这样的老了?”看惯了她平时的表现的人,一定以为今天的她,是平时那个她的姊姊,一个至少年长十岁,思想、个性、作风全都各异,只有面貌相似的姊姊。再不就是一张年深日久走了光的相片。纵不面目全非,却已不能说“音容宛在”了。所以,当赵一德打来电话之后,“她走进浴室,水已经冰凉,她伸手拔去塞子,水流下去的声音,减去了周遭的空洞与凄清,水流完了,又静下来了,又静下来了”。女人的容颜如同这流水,走得匆匆而无声:爱情也是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王湘君与韩叔慧这两个人,都接受了新文化的影响,崇尚平等、自由的恋爱。随后,有了名字上的改变:一个拥有“胡太太”的称谓,代表着那个时代的爱情;一个拥有“韩先生”的称谓,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成功。

王湘君曾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地养育孩子,她是坚强的。但在现实生活的残酷面前,生活的艰辛使她本来的性格变得扭曲,在她身体上一点也看不出当年那个清纯的王湘君的样子,现在的她对所谓爱情、理想等都抱着怀疑、虚无的态度,唯一能让她相信、安心的只有金钱。

王湘君为自己只能为韩叔慧打杂写文章,而且她写的文章只能署韩叔慧的名字而感到气愤,她把自己的好姐妹韩叔慧看成假想敌,把好友的帮助看成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只想着走成功的捷径,她嫉妒韩叔慧,完全看不到别人成功背后所付出的艰辛。她怂恿年轻漂亮的女儿艳珠去勾引自己姐妹韩叔慧的情夫赵一德,还为着“小鱼钓大鱼”计划的成功而心中窃喜。曾经无所畏惧地坚持爱情至上的王湘君到最后变成了金钱和物欲的俘虏。

韩叔慧也是接受了新思想的女子。在日本时与赵一德自由恋爱,生下女儿芳子,并且在事业上,积极投身妇女运动,成为一个成功的公众人物。可是回国后,为了自己的面子,她选择与女儿以姑侄相称,要女儿称自己的父亲为“赵伯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她所追求的一切并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反而一步步地将她逼入了绝境,亲情、爱情都将失去,最重要的是,她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事业,其实也只是座虚伪的大厦,她的那些读起来让人肃然起敬的文章,其实都是出自胡太太之手,而自己只是一个空架子,她内心陷入极度的空虚。至此,韩叔慧这个轰轰烈烈的妇女运动领袖露出了知识贫乏的虚伪,被赵一德抛弃后,成了自怨自艾、可怜可叹的弱者。无论是胡太太还是韩叔慧,她们都是时代和都市生活的悲剧缩影。

在韩叔慧和胡太太的下一代人中,暂居在韩府的赵志聪与傅安妮是两类完全相反类型的人。

洁身自好的余爱群和聪明勤奋的赵志聪是新一代青年女子,她们都有着独立的经济来源,但志聪“天天教完学校,教人家家里,回来教凤凰,晚上教义务学校,打夜校回家又要搞到夜深才睡”,她说:“我喜欢忙,而且精神和身体还是这样好。”

而傅安妮则是把精力完全用在每天的穿衣打扮和应酬上,希望用服饰来征服男人,所有的努力只为婚姻,滑稽地实践着自己那套处世哲学。当女人缺乏独立的自我意识,而且人格也丧失之后。那么她也就失去了做女人的资格和尊严。她自觉地依附男人,最终又被男人抛弃,这是必然的结局。

李楠孙的改变也颇为戏剧化。她本是个质朴的女性,傅安妮把她领到这个时髦、虚伪、虚荣的环境中,最后,她被这种环境氛围同化后竟然重新得到了未婚夫吴光字的青睐。从李楠孙的身上,可以看到妇女个性解放运动已成过去,而且充满着强烈的荒诞和否定意义。

施济美作品中这些独立的女性,骨子里有着施济美自己的影子,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包围圈中,产生剧烈碰撞。这些碰撞体现了女性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迷惘与悲哀。

在施济美的作品中,女性独立是具有相对性的。男权中心、物质经济、社会地位等诸多因素给她们的美好爱情理想和未来幸福生活带来了阻碍,即使女性们最初的爱情是纯真、纯洁和自由的,在残酷的现实生活和男权社会中也必然会以悲剧收场。

也许海棠的结局太过惨烈,感觉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给人以不真实的印象。现实生活中有着独立思想的女性,虽然结局并非都像海棠那样惨烈,但也都没有过上她们理想中的生活,这些女性常常陷入婚姻的牢笼中难以自拔,逐渐迷失、丧失了自我。

因此,在20世纪40年代书写上海都市故事的作品中,施济美不惜揭开自己的情感伤痛,以自身的爱情创伤为蓝本,试图通过对爱情悲剧的展现,来唤醒只知道沉溺于欲望、肉体享乐中的都市人。也正是因为有着现实的生活基础,施济美在作品中,呈现给我们的服饰故事,虽然最终都以悲剧收场,但不会千篇一律,和而不同的服饰故事讲述发人深省。

施济美的作品和新感觉派、张爱玲、苏青等人作品不同,她在作品中没有表现性爱、婚姻与人生价值三者之间的痛苦选择,这和她的人生经历和家庭环境都有很大的关系。施济美以客观的态度书写了自己对一个时代女性的思考。

作者简介:翟兴娥,女,1973年生,山东德州人,文学博士,德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山东德州,253023。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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