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琤
那天下着大雪,我又饥又渴,蜷缩在天桥底下哭泣似的哀号。我看见她打着一把红色的雨伞立在我面前,于是我成了她的猫。
她看不见东西,但她不像看不到东西。她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她会在红灯前停下,绿灯亮了摸索着过马路;她遇见向她打招呼的人会叫出对方的姓名,然后回说一句“你好”。
老猫说看不见东西会很痛苦,如果没有人饲养着,或许连老鼠也捉不到了。我说她是人,不吃老鼠。老猫说人和我们不一样,我信了他的话。
她带我回了家。我喜欢这间屋子,到处都有花的香味。城市的冷一阵接一阵,种到屋里的花活不了多久。她都不知道花是什么颜色的,可她每天细心地照顾着,直到花都谢了,她会把落下的花瓣都藏在柜子里。
她每隔一天会去上班。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会穿着裙子出门。有时候她会让我帮着挑裙子,有个衣柜有满满的一排裙子。她拉住一只裙摆,问我好看吗?我舔了舔爪子,眯起眼睛打哈欠。她又挑另一件,我继续低头玩着肉肉的爪子,不回答她。我喜欢她那条白色的、胸口有蓝色丝带的那件,可她总挑不到那件。我着急地绕着她转,胡须触了她的脚踝。她怕痒,每次都会假装生气地冲我说,小花,再闹就不给你带吃的了。
她这么说,我都会变得非常老实,不是我贪吃,只是她叫了我的名字,我得听她的话。
名字是她给我起的。有天有个胖女人来家里做客,她抱着我问胖女人我长什么样。胖女人说就是棕色加白斑,普通得很。她却乐坏了,说我一定漂亮极了,然后举起我“小花、小花”地叫,我讨厌这个像母猫一样的名字,可是每当她叫一声“小花”,我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喵”一声。“小花”成了我唯一的名字。
一年春天,家里来了个男人。她嘱咐我白天可以出去玩,我的房子也从卧室被搬到很久不用的仓库里。她很幸福地对我说家里的花都是他选的,我“喵”了一声,可我知道,男人不像花一样温柔。他讨厌我。
白天我会去公园,老猫他们平时就待在那里。我和老猫并排坐在一根水泥管上,我问老猫,眼睛看不见东西是什么感觉,还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老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我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藏起来,闭上眼睛找找看。
我在水泥管上来回走,跳了下去,抖抖身上的毛,用爪子把脖子上她送我的项圈解下来。
我把项圈埋在假山下,然后跑到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闭上眼睛,开始寻找。时间不知怎么就过去了,透过眼睑的光消失,天黑了。我突然想起猫诗人说的,黑夜什么,眼睛什么,我搞不明白,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睁开眼睛,我想看到她看到的东西。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池塘的青蛙也不叫了,我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抓抓土壤,嗅嗅封土里的空气。现在我能看见的,是黑暗之后站在地平线上的她,我看见她冲我生气,朝我喊我的名字,可惜耳边只有安静后的嗡嗡声。
一直一直,直到她把我抱到怀里,我才听清楚她念叨着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抬头看见她哭了,“喵——”的一声,眼泪滴到了我的脸上,在春天的夜晚无比温暖。
我的小房子又搬回了卧室,男人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不回答,只是逗我玩给我搔痒痒,男人忍无可忍,终于摔门离开卧室。
可是我想男人一定是爱她的,怕她看不见会受伤。他答应了她可以养我,唯一的条件是他们结婚之后必须把我送走。我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比如说我喜欢咪咪,我不会说什么“结婚”,我一定会说“在一起”。“结婚”是个遥远的词语,它一定和“死”一样离我和她都很远很远。
又一天,我和咪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咪咪说她喜欢我,我说不可以,我喜欢更成熟的雌性。她问我什么是“成熟”。我想了想说,大概可以用来“结婚”的就算成熟吧,咪咪问我什么是“结婚”,我说如果你能闭着眼睛找到我,我也可以喜欢你。
我在咪咪差点掉进池塘时叫住她,闭上眼睛,她也和我一样,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没有把埋在假山下的项圈挖出来,我每天都闭着眼睛寻找它,我相信一定能找得到,我一定能变得和她一样,就算看不见,也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游戏持续了一个春夏秋冬,突然有一天,她和我说,她要结婚了。那晚男人不在,她抱着我睡,和我说话。她说她舍不得我,她都没见过我一面,就要把我送人,她不甘心。我也想和她说舍不得,但我再怎么说,传到她的耳边也只会变成一声声“喵呜”的叫声。她说,我一定有一双比绿宝石还漂亮的眼睛,她说我身上的白色斑点会不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能排列出各种好看的图案;她说我左边的三根胡子摸起来比右边的短,一定很像她小时候画的一只老虎。她说了很多很多,我回答她,可她听不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沉沉地睡去。
她结婚的第二天,男人开车把我送到山里的一户人家。要不是怕她会伤心,男人会把我送到更远的地方,送离这个世界。
山里空气好,满院子瞎跑的老鼠养活了这只城里来的猫。这里没有她,没有公园,没有咪咪和花猫。可是山里野猫多,三五成群,凶得不得了。
他们说我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不仅说话有哲理,而且还能闭着眼睛找到想要的东西。我像教育小孩一样告诉他们,猫的一生也要历炼,一辈子窝在山里头是没有出息的,寻找东西不是用眼睛,这是我主人教我的。我们说她是魔术师,我说她的确是魔术师,非常了不起。
和野猫们聊天很快乐很热闹,散了之后我们朝两个方向离开,我会看看天。山里的天很蓝,空旷得总像在胸口憋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会熟悉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寻找回家的路。
回来时,房子正门敞开,可我还是习惯从后面跳窗户进去。窗户连着厨房,厨房常常有老鼠。
离开厨房,我闻到了花香,不是野花,很熟悉。我慵懒地卧在角落里,她看不见,就算知道我被送走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一个人来找我,那个男人不会带她来,我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我居然听到了有人叫“小花”,听到了她的声音。这里的人叫我猫伢子,每一只猫都叫猫伢子。我的名字,只有她才知道。
我回头,她真的就站在那里。她没朝我的方向,摸索着前方说,小花,咱们回家。我“喵呜——”地一声欢叫,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用胡须触触她的脚踝。
她说带她去找二婶。我领着她去后堂,穿过小院,我高兴地跑着,把她落在了后面。她叫一声“小花”,我又听话地跑回去,走在她的身前。
她和二婶聊天,说要带我走,打扰这么多天真不好意思。二婶说太见外,又问起她眼睛能看见了吗?说一个人到山里太危险,况且眼睛不好,该让那个男人带她来的。她说不打紧,说虽然看不见,但却能看到更多,有时候,寻找不一定是靠眼睛的。
我知道二婶没听懂,可她装成一副听懂了的样子。二婶抓着我脖子上的皮毛把我提起来,说猫伢子很乖,一点也不让人操心,带回去好了。
寻找不是用眼睛,她说这话我明白。因为那天晚上,在梦中,她告诉我在黑暗中看见东西,找到我,找到花,找到温暖,找到眼泪,找到希望,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是因为她是魔术师,还是她——喜欢着这个世界,不曾放弃。(指导老师:黄忠)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