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辉
故事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同梦没有任何意义一样。但如果事事求真理,活着会有多疲惫。人生有时真像意识流小说,我不过如实记录,像是看了一场免费的电影。
画面略显暗黄,整个世界好像在一杯浓茶中浸泡过一样。
我住在一个村子里。那是个大村子,迷宫一般。我就喜欢一个人在村子里穿梭。很多屋子,很多地方都是没有人的。年少的时候感觉不到害怕,所以走遍了空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记忆里,在迷宫的一座角落里,有一扇大门,是一间被遗弃的老宅院。我记不清楚我以前是否进去过,我知道的是,村里人自己大多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所院子。我童年时常常和大人聊起这么个地方,他们说我在做梦,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不知道村里有这么个地方。
或许因为这个迷宫太大了。后来我也觉得自己在做梦,梦见这么个地方。
十七八岁的某天,我在一个下午独自一人在河边玩耍,没有感觉到水面下有一对眼睛在浮动,直到一条很长很长的巨蛇发出嘶嘶声从水下窜出,在惊恐的我的左肩上,咬下了一口。是条毒蛇。我的胸口一热,知道危险了。我开始奔跑,在这个暗黄的村庄里奔跑。可是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瞬间消失了一样。时间仿佛被拉长,世界一直在放大。我想尽量想起有谁可以帮忙,却记不起任何一张清晰的脸。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村子像个迷宫,思想也像个迷宫。
然后渐渐地,我跑不动了,开始走了。我在一间又一间古朴的空屋子间游荡,拖着一条仿佛已经不存在的左臂,只看见地上的石砖在一块一块后退。眼睛模糊了,我踉跄地走着。我不知道我在往哪里走,尽管我知道我还在这个村子里,但这个村子大得不可思议。毫无预兆地,我看到石砖路的尽头。每一间屋子的窗户都如同空洞的眼睛,住在里面的人都消失了。只有尽头,那块宽敞的空地,让我看得很清晰。一个院子,堆满了枯叶。褪色的柱子上贴着的门联早已变成了白纸,质感如同皱纹。
尽管很害怕快要没命,但我还是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我从没进过的庭院,真的有它的存在,我小时候是对的。别人不曾见过,它确实在我记忆的一个角落,就如同它一直在这个村子的某个角落一样。于是我跨进去了,没有缘由地。微微诧异,我本以为破败的门里只是一堆枯萎的盆栽而已。而我走过门以后,迷糊地走了好长一段山路,等我感到奇怪的时候,回头看,已经看不到我原先的起点。哪来的山,哪来的路。走进一个山谷,看到了几座屋子和帐篷。暗黄的阳光被帐篷后的大山阻挡,只有细碎的夕阳透过枝叶的缝隙照进来。这里有个奇怪的部落,我看见那座大山上刻着一个很大的人脸,暗红的纹路涂在他脸上,或许代表着什么含义。枯瘦的藤蔓在人脸像上游动,眼角、嘴唇、眉间,到处生长着。我就近找到第一座茅草帐篷。有一个服饰奇异的老婆婆坐在那里唱着歌谣,她的孙子蹲在一旁独自玩着玻璃珠。仿佛亘古就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亘古她就在这里唱着歌谣。
救命,我被蛇咬了。我说。老妇人打量着我,凸出的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什么话也不说。救救我,我快死了。我说。老妇人不再唱歌了,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的话。对了,她也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打了个手势,让她注意看。老妇人仔细看着。我的右手扭来扭去,尽量表现出蛇的妖媚和蛊惑,再用手掌打了个比划告诉着她蛇粗得不可思议,然后右手重新作蛇状,张开五指就如同蛇张开嘴那样,咬在我的左肩。我撕下左肩上的衣服,让她看清楚。
老妇人微微一笑,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又唱起了听不懂的歌谣。她的孙子端给她一碗水。老妇人晃着碗中水,唱着古老的歌,那水似乎沸腾起来,冒出了泡。那碗水浇在了我的左肩。伤口没有了,左手又属于我自己了。老妇人笑着,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她长得很丑陋,眼睛尤其突出,但那笑容让我感到很亲切。或许母亲就该长这样。我真心地跪下,又真心地鞠躬,感恩着。
“我明天一定再来看你。”我说。老妇人微笑。我在暮色沉沉中离开了那部落,踏出那扇门,却还是我的村子,那无人问津的庭院里堆满了枯枝。我跑出去,如同一匹野马一样。
从那里出来后,那些仿佛消失掉的人突然又回来了。依旧没有人想起那座庭院,即便我回去后提醒他们。他们说,他们没见过这地方。或许查查这村子里的家谱可以知道。这仿佛是这些人记忆的一个盲点。我不再理会他们,我一想起可以再去那个地方见一见那个慈祥的老妇人就觉得倍感温暖。
翌日,我在这个迷宫里茫然走着。我无法确切想起我是在村子的那一个角落里遇见那个庭院的,但我相信灵魂深处的嗅觉会帮我找到。果然,和朦胧记忆里一样的路,一条很长的石砖路,尽头是一个孤独的庭院大门。我欢快地跑起来,穿过那扇门堆满枯叶和残枝的门。咔嚓一声,我在门的另一端踩碎了一根树枝,我奔跑的风掀了掀一边的落叶。我所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堵灰色的砖墙。门里面只是个庭院,摆满干枯盆栽的庭院。
什么人都没有。我在这个仿佛笼罩在黄昏里一样的世界里发呆了。
梦醒了。我的腿抽动了一下,就这么醒过来了。我的枕边是一本看了一半的《一千零一夜》。我刚刚还在恐慌,为什么门的后面什么都没有,现在一下释然了。原来是个梦,梦,就不必用逻辑去理解。我再想想那个老妇人长什么样子,我发现她的脸很模糊,我想不起来。梦里的人才会想不起面容。只有梦里时间才会一直停在黄昏。
就这样,我从梦里出来了。我醒着,我活了很久。时光很快,突然那么一下,一辈子就过去了。我成了一个老人。要让我细细回忆一生,好像也只是徒劳,记忆的另一端沾满了迷雾。我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步,太阳刚刚升起,街上只有几人。两边的楼房很高。这个城市的面容就如同我现在的面容同过去一样,变化太大。日出就在我的背后。早晨很安静,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这个城市的躯壳。一颗玻璃珠咕噜噜地滚到我的脚边,一个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应该帮他捡起来。我弯下腰去捡,而正是弯腰时,我看到身后的两个人影。那个小孩,无比眼熟。
世界就这么突然更沉寂了。我茫然起身,转过头,那个小孩蹦蹦跳跳来接玻璃珠。而他的身后,是一个背对着日光的身影。那古老的服饰,和城市产生鲜明对比。凸出的眼睛只是看着我,带着笑。那容颜,好像昨日才见过的,一下子清晰了。
“我明天一定来看你。”
我在疲惫中醒来。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