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邑
陈久霖有话要说。
4月14日,陈久霖在他有着近200万粉丝的新浪微博宣称,自己的新书《石油衍生品合约监管法律问题研究》缘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中国航油事件,会提及一些内幕。
2006年3月21日,他因管理的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航油”),2004年10月从事石油期权交易导致巨额亏损,被新加坡法院以“恶意扰乱新加坡金融秩序”为由判处入狱。
这是陈久霖沉寂七年后第一次主动提及中航油事件。
冥冥之中仿佛早有安排,中航油事件之前的上一个七年,正是陈久霖52年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因为出色的管理能力,带领中航油市值暴增5000多倍,他以一国企外派高管之身被人尊称“航油之王“。
之后,他的人生急转而下,公司巨亏,他被“双开”,被判刑,被投入监狱服刑1035天。
尽管出狱回国一年后,他还是重回国企,成为葛洲坝国际工程有限公司的8位副总之一,但也遭受了颇多非议。
然而,这一切,其实都不及让他从此离开石油行业,更让他难受。
委屈
一走进京密路上这家不算热闹的准四星级商务酒店,就看到陈久霖早已等在在入门处最外侧的咖啡桌前,微笑着冲《环球企业家》记者轻轻地招手。
还没坐定,他就张罗服务员下单点饮料,显得体贴而周到。实在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和蔼亲切又不失细腻的中年男子,曾是本世纪初叱咤亚洲财经界的“航油之王”。
1997年,36岁的陈久霖带着21.7万美元只身前往新加坡,担任已经“休眠”两年的中航油的总裁。
在他的执掌下,中国航油完成了从一家纯粹的石油贸易企业向多元化能源投资公司的转型,并于2001年实现了在新加坡主板的上市。
到2004年9月,公司的净资产已经超过1.5亿美元,是陈久霖接手时的852倍;市值超过11亿美元,是原始投资的5022倍。
一时之间,陈久霖风光无限,不但中航油两度被评为新加坡最透明上市公司,投资并购案例入选新加坡国立大学MBA课程案例,他本人也选为中资企业协会会长。
最显赫时,为了中航油的并购案,他会专门买票和新加坡资政李光耀同坐一班飞机,而李光耀也会给他面子,为他提供帮助。
然而,也是在2004年,中航油的发展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先是公司外籍交易员出现判断失误,出售了大量看涨期权,酿成巨额亏损。随后,面对巨亏,母公司中国航油集团又一度出售股份筹措巨额资金补交保证金。
最后,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在不当时机斩仓,公司巨亏5.5亿美元,不得不进行重组。陈久霖因此被判刑,罪名包括内线交易、隐瞒巨额亏损和诱使股东售股等六项。
出狱回国时,有媒体追问陈久霖会不会也像利森那样,写一本类似《我是如何搞垮巴林银行》的书来讲述中航油事件内幕。利森恰好也是在新加坡做期货交易,导致有着150年历史的英国巴林银行倒闭。
陈平静地回答,自己作为公司总裁和身为交易员的利森完全不同,而且他并没有搞跨中航油的动机,也没有像利森那样逃离,反而是尽力在挽救。因此,他绝不可能出这样的书。他还表示,过去的事他已经放下,今后只会往前看。
之后,有人问起,他通常会以一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作答。
四年过去了,出现在《环球企业家》记者面前的陈久霖,西装革履,笑容真诚而灿烂,看上去,仿佛从未经历过人生波折,也没有太多烦恼。
但是,这回提到中航油事件,他没再回避。虽然口气依然平静,但言辞之间,并非没有委屈。事实上,虽然40万字的《石油衍生品合约监管法律问题研究》中专门提到中航油事件的文字不到2000字,但字里行间充满诘问和质疑。
“我本人虽然没有亲自操作石油衍生品交易,但我却付出了比操盘手们更加沉重的代价。”
在中航油事件前后,新加坡还发生了多起衍生品事件。之前有巴林银行倒闭,之后有胜科集团衍生品巨亏、三井倒闭事件等,但处罚的都是操盘的交易员。陈久霖是唯一一个承担了刑罚责任的公司总裁。
在他看来,当年招致他判刑的“犯罪事由”上,他只是命令的执行者而非决策者。
他甚至认为,新加坡衍生品事件层出不穷,监管机构也有渎职或者失职之嫌,应该为此承担相应责任。“中航油作为上市公司,从事石油衍生品交易早已经通过年报等资料进行信息披露,监管机构不可能不知道。”
情结
不过,说起新书,陈久霖的委屈转瞬即逝。
这本由他两年前的博士论文整理的纯学术书,短短四天,已经卖出1000多本。在网店第一天试销时一度脱销,200本被一抢而空,连补好几次货,才满足了需求。
更让他高兴的是,已经有石油领域的企业邀请他就这本书的内容发表演讲。他兴致勃勃地讲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我还会不断地给有关部门写内参,还会公开发表文章,来谈关于石油衍生品投资的事情”。
在陈久霖有着三十多年交情的老友吴虹看来,只要提起石油和投资,他浑身都是劲儿。尽管在石油领域遭遇大波折,以至于后来不得不离开石油行业,但他的心从未离开石油。
所以,2010年初当年已半百的陈久霖,决定把入狱前的清华大学博士学业继续下去,且研究方向就是石油衍生品,吴虹一点都不奇怪,“他要是不写石油才怪呢”。
陈久霖的导师、清华大学民商法学博导马俊驹也一点都不意外。在和陈久霖的交流中,马俊驹发现,他丝毫没有气馁,对石油能源领域更加执着,想法很多,有着强烈地研究并付诸实践的愿望。
这几年,他一直都在忧虑国内的石油领域的发展现状,一直试图通过写文章,发表演讲,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2004年他在《求是》上发表《关于我国的石油安全战略》,2010年又发表《如何扩大我国石油话语权?》、《中国需要建立完善石油金融体系》等文章,着重提出能源战略安全。
在陈久霖看来,过去做石油的,都是以石油勘探商、石油贸易商、石油炼制商和石油最终用户为主,发展到现在,保险公司、金融机构、对冲基金都参与这个市场,石油“金融属性”的比重越来越大,石油金融衍生品在主导石油定价权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国内在石油领域,尤其是在他目前主要研究的石油衍生品领域,几乎还处于原始阶段。中国航油事件之后,中石油、中石化、中国远洋在海外石油衍生品市场的交易都接连出现重大亏损。
“中国现在已经是石油第一大进口国,第二大消费国,石油对外依存度是57%,在影响石油主要价格方面的石油衍生品市场如此落后,非常危险!”一直面带笑容的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容不见了。为了能源保障和安全,他呼吁中国应该牵头成立石油输入国组织、建立石油集散地。
而在石油衍生品领域,中国企业也不能因噎废食,而是应该建立健全制度,加强全方位监管,利用石油衍生品这个工具来规避风险、投机套利。
此外,在陈久霖看来,资本运作也是国内企业的短板。吴虹自己是做投资的,这些年受益于陈久霖的指导,投了不少项目,取得了让他满意的成绩。前年底,英国金融时报在青岛举办了一次大型国际论坛,把陈久霖称为“国际资本运作大师”,对此,吴虹由衷地赞同。
抛开在中国航油事件中的争议,单纯从业务上讲,中航油的壮大,和陈久霖采取的并购等多种资本运作密切相关。
正因为这点,从出狱到回归央企的一年半时间,共有39家企业邀请他加盟担任高管。他借此机会接触很多企业。他发现,这些企业有很好的沉淀资产,却“捧着金碗要饭吃”,因为不知道资本运作,不知道把沉淀的资产变活、变现。
“我国真正懂得资本运作的企业家太少了!国内现在很多企业只要稍微懂得一点资本运作的话,它们的发展就拥有加速度。”陈久霖感叹。
等待
和乐于谈自己的书,谈自己对于石油领域、金融投资领域的见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久霖对于自己目前的工作,讳莫如深。
对于在葛洲坝的工作,他的言语间有些闪烁,“体制内的事情就不谈了吧。”
吴虹称,2012年5月,陈久霖就不再担任葛洲坝国际工程公司的副总,现年52岁的陈久霖已经“内退”了。
吴虹毫不讳言,在一个并非擅长的领域和已有的管理格局下,这个平台没有陈的用武之地,所以他选择离开。“他始终是想重回石油领域工作。”
吴虹认为,陈久霖的努力—2011年取得博士学位、2012年初取得上海证券交易所独立董事资格—其实都是在为继续他的“石油帝国梦”做准备。
不过,物是人非。尽管中航油如今的盈利模式是当年陈久霖打下的基础,2011年12月6日,中国航油在新加坡隆重举办上市十周年庆祝宴会,作为上市最大功臣的陈久霖未获邀出席,就连他的名字也被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
这些年,虽然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但彼此投缘的并不多。
曾经有两名颇具实力的民企老板分别向他询问,拿出2亿到3亿人民币,请他帮助运作一个新的石油公司,会怎么做?他回答会首先考虑买下一个上市壳资源,然后不断装进国内外优质石油资产,这个企业可能从此逐步打造为一个石油帝国。
他还向两位老板分别推荐了上市壳资源,但二人并未采信。后来,那个壳资源升值了25%。他们又找他,再次提出给2亿到3亿人民币,去给买一个壳。但时机错过了。
陈久霖没有提及“石油帝国梦”这样的字眼,但他称自己一直是“梦想实践者”。吴虹说,这么多年,即使曾经身陷囹圄,陈久霖并未做多少改变,梦想也始终未变。“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陈久霖并未抱怨什么,现在他每天都很忙,忙着到各种总裁班讲课,到各种论坛去演讲,参加各种活动和聚会、饭局,和新老朋友联络感情、建立人脉联系。他期待通过这些机会,找到合适的重操旧业的机会。
“慢慢来吧,我并未放弃理想,但并不急于求成。”他依然平静地说。
吴虹却有些着急。
他很不忍心看到老友就这样靠自己东闯西闯地推销理念,说服别人重新接纳他重返石油投资领域。
“他早已做好准备,他一直在等待,他需要伯乐赏识,需要有人不计前嫌给他机会,给他平台。”吴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