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问朔
几个渔人,一个瓶子,一张纸片,几行文字,直逼人类思维的尽头。
救助或不救助?理性判断或感性体悟?入世的知识解释不了的,宗教的机锋就能明断了?
渔人面对的问题太严重,困惑和迷茫压得他们欲辨而动不得。从人性与知欲本能出发,他们想象着这位未曾谋面的人类兄弟在荒岛上怎样谋生存,怎样坠入绝望,怎样非人地死亡。这种推测必将勾连起对同胞的怜悯。而对别人命运的揣测之后便是对自己未知命途的恐惧。黑暗惨绝的经历既然会发生在他者身上,为什么不会成为自己的终结方式?彻骨的冷意从齿根蓦地弹出,生命之瞳冒出非理性非常识的恐惧。
再从理性知识去认知,全部的信息就收纳在一个漂流瓶与一张小纸片中,甚至都不能复原真相最简单的轮廓。身份未知、地点未知、时间未知、生死未知。没有逻辑,不能判断,超越了可知。或者像第三个渔人一样跳脱常识,用哲学推衍,不会太晚,因为何时都有可能;不会太远,因为每处都在发生。不知那人的方位,其实亦何尝知道自己的方位?甚至可能,呼救的人就是自己因为精神盲点而不曾认识到的自身……一次偶然,勾出渔人,不,是人类骨子里的冲突。自幼时便确定形成的分明绝对的认识秩序被打破了。彻底的模糊让他们洞见自己的无知苍白。走到思维的尽头,渔人不安,读者悚然,寂静落下,混乱开始。
那么干脆脱离此间,以彼此的高度来俯仰人世。该去拯救吗?该选择无声吗?末法时代,人人迷茫。科技祛魅的现代世界,上帝已死,信仰崩塌,天下承平,人们信奉超自然来消遣无趣的光阴。世教凌夷,暴力恣肆,怒气横行。佛教净土早已布满灰尘,铜佛、木佛、泥佛;梵音、佛乐、法帖欺漫世人。真佛从精神世界里消失,小乘佛法依稀残留在俗人对前代大师隐士的记忆里。度己力无,何谈度人?天惊地悚,个体尚不能开悟得救,又怎能苟求其他人,撑一叶小舟,寻一片孤岛,载回一颗或许早已枯槁无救的心灵?此岸诸事无了,彼岸一片苍茫。
够了罢!在思想的极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太久。渔人的故事,只是无数引人困顿的寓言中的一个。有太多的谜团,我们太想解开,却发现未知的事情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越来越苦厄,却仍旧是一无所知。
应该知道,我们一定会遇见的问题未必不可回避。不可回避的问题未必一定能解答。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人太骄傲了,总以为理智之剑能够破除一切魔障,逻辑的刀锋能战胜迷幻的妖魔,认真对待生命的人定会省察生命,但是省察生命不等于穷尽生命。
当我为了追求最高的真理而走遍了世界,却发现自己竟然走不出脚上的一双鞋。既然精神必须依附着形骸否则将灰飞烟灭;既然我们必须向尘世吸取资源否则将从云霄落入深渊;为什么还要用痛苦的泪水去洗刷必须沾染的凡世尘烟?为什么要用熬干生命得到的鲜血去浇灌永恒的死亡空间?为什么如此执着,宁愿让此岸的无比真实与彼岸的虚幻梦境将自己撕裂!
我也是一个严肃地对待生命的人,我也备尝思虑的困扰与辛酸。我也没想去抛弃肉体,让灵魂自由驰骋在天际云端。
为了实现生命的价值,我的人生发问,由我救谁退至谁救我,再至救己度人。退而再三,仍未有正解。为了解决生命的意义,为了参透宇宙的不变真理,我进入文字,又从文字隐偱到哲思,由修悟人事隐偱到历史之观,自觉已经隐无可隐,逃无可逃,痛苦煎心,却仍未得到答案。
所幸由于某种属人亦属灵的特性,我们最终定会与这个世界和解,就像土壤里降生的是在温厚中诞生的孩子,在一定时刻一定会渴望天的浩瀚轻盈。用死亡矫正人生,用宇宙洞察人生,是思想者跨越不了的宿劫。然而如果为了迎接最后的虚无,为了满足本质自私的求知欲,便对世界无动于衷,弃子女丈夫的家庭责任不管,抛忧患书生的社会担当不顾。这就不配叫作对生命的敬畏,而只是对生命客观实在性的逃避。
所以迷失的渔人必定会在寂静中任水波载他们回到岸旁的茅屋。屋里莼菜的清香扑面而来化解了今日沉重与劳碌。妻子温情的眼神使他们回到真实,回到人间,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坚守,应在这屋,这船,这家之中。偶踏歧途,他认清了自己,看清了人生。
于是诗人也不再沉默,低低的苦吟变成了高亢的歌声。我走出思想的漩涡,诵着启悟后以热爱写就的诗篇:
末法无端意踌躇,殷勤问道伤心苦。
心血枯焦天不语,酣愁万绪散西风。
抛却诗心清云上,热肠忧叹老书生。
狼狈辛酸为那端?性本不忍苟想全。
别竹辞花亦何憾?只恨平生志高远。
笔重神滞文章瘦,漫步卷犊自误久。
应纵四合卷九州,俯仰人世任自由。
五蕴皆空我不转,一力移山救末俗!
点评:
作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打量“三个渔人”的故事,以找寻人间心安为主题,让人耳目一新。论说中夹叙夹议,能自圆其说,言之成理。
这是一片颇具文采的文章,像“当我为了追求最高的真理而走遍了世界,却发现自己竟然走不出脚上的一双鞋”这样的句子,老道成熟,蕴含哲理。
结尾处的拟古诗歌,以仿古句式抒发情感,表达观点,作为赛场作文,当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