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红霞
那年夏天,我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同时,父亲也被稻场上的脱谷机卷去了一只手。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远走高飞,是老实巴交的父亲守着贫瘠的村落抚养我长大的。这突来的横祸让我们父女俩悲痛不已,但父亲没有放弃我的学业,他卖了不足40公斤的猪,又卖了部分粮食,四处求借,艰难地拼凑出我的学费。
因为是封闭式学校,我不能在课余时间打工,想要节约的唯一途径是从牙缝里省。于是,我不吃早点,正餐就买二两米饭和两毛钱的素菜。吃得最多的是酸辣土豆丝,只因它更易下饭。
繁重的学习以外,我还肩负着校文学社副主编的职务,且不时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超负荷的身体支出,长期的营养不良,使我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变得面黄肌瘦。那一年我做了无数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趴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大快朵颐,但一桌子的菜都吃光了却仍然饿,饿得让人发疯。
那是周四上午的最后一堂自习课,没吃早餐的我早已饥肠辘辘,我一面把玩着餐票。一面等待下课开饭的时间。这时文学社的成员交给我一份入社申请书。从抽屉里取文学社的公章时,我不小心把红印油蹭在餐票上了。就在一刹那,一个大胆的想法如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闪现出来。
我的脸因激动而发红,暗骂自己真笨,怎么早没想到这个点子呢?那些餐票,和学校的管理体制一样还不够完善,只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硬纸壳,一面彩色一面空白,空白的一面是记号笔手写的金额和红红的印章。只要模仿上面的笔迹再私刻一个公章,印油一按不就行了么?
几天后,我的一叠面值“壹元”的餐票诞生了。到底是作假心虚,我心里忐忑不安。把那些假票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觉得万无一失,一会儿又觉得字迹不太逼真,印章也模糊。但渴求已久的愿望已让我来不及去多想。
走进食堂,在选择窗口时我的腿因紧张而发颤,我担心被人认出,那样我会声名狼藉,在学校里的种种荣耀也都会烟消云散。经过反复斟酌,我将目标锁定在了二号窗口。打饭的厨子是个三十多岁的聋哑人。据说他能根据别人说话的口形判断出对方的话语。他脸上常挂着憨厚的笑容,勺里送出的分量只多不少。每天开饭时间他的面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退一步说,就算他发现了是假票,趁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一时半刻,我还来得及偷偷溜掉。
轮到我了,在与他眼神交接的瞬间,他冲我咧嘴一笑。我有些不知所措,硬着头皮把餐票递了过去:“两份粉蒸肉。”他接过票看了一眼,然后再看我一眼,眼神里有着很明晰的诧异——是诧异一直买土豆丝的我突然大方了呢,还是……
我的脸不争气地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头也不自觉地低下来。完了,肯定完了,我想撒开腿跑。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后背就黏糊糊的一片了。惴惴不安之际,高高堆着粉蒸肉的饭盒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下。抬头,是他一如往常的憨笑。我长吁一口气,唉,真是草木皆兵啊!还好是虚惊一场!
有了那些高蛋白高脂肪的滋补和营养,我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干瘦的身体慢慢长得圆润。
时间一直流转到次年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奔向二号窗口,却意外发现换了人。闪身退出来,我挨个窗口找,也没看见那个憨笑的面孔。
我怏怏地返回教室,途经收发室,门房交给我一个邮盒,里面竟是两捆餐票!我随意拿起一捆,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竟然都是我曾“花”出去的假票!
讶异、尴尬、恐慌、困惑……各种各样的情绪瞬间打倒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终于发现了我的假票?是食堂交给了校领导吗?想起餐票的下面还压着一封信,我更惶恐不已,一定是校领导顾及我的面子,以这种方式来揭发我并让我在“认罪书”上签字!我的心坠到了深渊,颤抖着手把信拿出来打开。想不到,里面没有刀削斧凿般的刚劲字体,却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很早就看过校报上你的照片和简介,所以知道了你的班级和姓名。很喜欢你的作文。我母亲病重,我要回大别山了。你的那些票退回给你,以后可别再用,被人识破就麻烦了。这里还有60元的餐票,你用这些票偶尔加加餐,别老吃土豆丝,身体会跟不上……
原来是他,那个早就明察秋毫,却一直默默纵容着我的善良残疾人!我的胸口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清澈眼神,他的憨笑,突然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深山陋屋,病弱老母,身患残疾,他应该比我更需要金钱来维持生存啊!可他却用这样的方法,帮助了我整整一年,不但完整保护了一个花季女孩视为生命的脸面和尊严,还留下无私的关爱和温暖。那些餐票,给了我那年最春意盎然的冬天。我用它们买到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每一次吃着吃着就落了泪。
那些香美和温暖,随着胃的吸收渗透我的血液,营养了我16岁为起点的长长的一生。
(月月鸟摘自《生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