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
一
缘分是很神秘的,不仅人与人之间的联接,在无形之中、无意之间、偶然之间,产生一种必然的相遇,必然的亲近而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一个人与某一位神,某一座庙,某一种民间的文化也有一种缘分。这种缘分可能是偶然的一句话,偶然的一件事,偶然的一个行为,不由自主的使一个人走近了某一位神、某一座庙、某一种民间文化。缘分是可以生情的,因缘而生情,我就是在这种缘分之中走近了泗王庙,并对以泗王庙为代表的汉江水文化如醉如痴。
庙宇总是和宗教信仰有关,我没有宗教信仰,庙宇对于我来讲只是一种风景,甚至曾经是一种好奇。我人生最初熟悉的庙宇也不是泗王庙,我是在新疆出生的,我的少年时代所见的是蒙古族的喇嘛庙。在北方的和布克河边,我的少年时代常常溜进喇嘛庙里玩。那时的喇嘛庙很破旧,没有佛像,也没有喇嘛,更没有神圣的光环。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也就和喇嘛庙有缘无分,到现在对那座庙宇的了解依然知之甚少。
而泗王庙则不同,我十三岁回到了老家陕南汉江边上的紫阳县。我家的祖屋和泗王庙同在一条下河街上。两者相距不过几十米,算是邻居了吧?记忆里的泗王庙很大,青砖泥瓦,飞檐走壁,气势磅礴。我那时极爱看泗王庙倒映在江水中的景色,虽然破旧,但雕梁画栋浮在水面如同龙宫一样神秘。当然,这也只有在涨水时偶然可见。那时汉江涨水只能涨到泗王庙的坎下,好象是泗王老爷把水定在那里的,这也使得少年的我对泗王庙充满了敬畏。可惜,那时的泗王庙已不再是庙,而是粮食局的仓库,是买卖粮食的地方。泗王庙的大殿既高又宽敞,高可能达到三层楼的高度,这样的空旷正合适存粮。我也进过大殿,曾经供奉的塑像已残缺不全,壁画因受时间的侵袭,也色彩斑驳模糊不清了。能够证明这里是曾经的泗王庙的,大门上有两位将军浮塑,十分威武;院子里有高大的如同亭子一般的香炉,没有香火,冷冷清清,孤独矗立;后门有两个亭子,像土地庙,亭子里面画有一只凶猛的老虎,猛然间看到如同真虎一般栩栩如生。我猜测这可能是泗王用于镇江的吧?后门还有一路石坎通向河边,如同陆地与水底的通道。
后来,汉江的下游要建水电站,紫阳的下河街,我家的祖屋,还有作为粮食仓库的泗王庙一同沉入了江水里。如果想要找寻当年泗王庙的遗迹,也只能泛舟江上,在烟波浩淼中寻找记忆的重叠之处了。当然,作为文物保护,这座泗王庙迁移到了县城北坡的山上。虽然没有了往昔的恢宏,但基本保留了原样。只是管水的泗王老爷上山,颇引起当地百姓的议论和不满。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泗王总是和水有关,甚至有人误以为泗王老爷就是龙王老爷。如何能离了水?迁移后的泗王庙常常锁住大门,很多年没有对外开放,自然也没有什么香火,后来来了道士,有了香火,虽然热闹起来,但搞成了道观不像道观,泗王庙不像泗王庙,泗王庙就这样远去了。
二
其实泗王庙远离我们已有些年代了。很多六七十岁的老人对泗王庙也知之甚少。八十多岁的老者也只记得民国年间每年四月初八城隍的生日之际,紫阳下河街要唱三天大戏,老百姓虔诚地敬了城隍,也要敬泗王。城隍老爷是阴间的地方官,香火自然很旺。敬城隍的时候也敬泗王,如同现实生活中官员的生日宴上请几个文人学士做陪客。既图个热闹,也来点学问的装饰。泗王老爷虽然不是文人雅士,但却是古代的一位英雄,又是管水治水镇江的神,在汉水流域曾有广泛的信众。看看汉江、丹江流域,甚至长江流域众多的泗王庙遗迹,往日的风光足以令后世产生无限的想象。唱戏的时候要接城隍、泗王等老爷们看戏。一般来讲,因城隍在阴间相当于县官,自然要由县官亲自去接。而一些船民和商家则自然而然去接泗王老爷。这种形式上的差别,活生生的再现了官文化的主导地位。
泗王庙的远去也不仅仅是以紫阳为代表的陕南各地,四川省绵阳地区2000年重修了一座泗王庙,据说目的是彰显那个地方的水文化。可惜走进泗王庙正殿,四周壁画有“禹生石纽”“禹定九州”“禹铸九鼎”“涂山会诸侯”“大禹治水”“安居乐业”等,好似进了禹王庙。重修了泗王庙,我们却无法看到泗王的内涵。
关于泗王庙的历史不仅民间口头传承的少,而且地方史志的记载也少得可怜。民国版《紫阳县志》、《白河县志》、《石泉县志》甚至《陕西通志》仅廖廖数语给予说明,而且相互矛盾之处很多。1988年版《紫阳县志》更是以“县内有奉祀诸神的龙王庙、火神庙、泗王庙、关帝庙等。属于一般偶像崇拜,难入正宗宗教范畴,故本志不记”为由搪塞过去。这是最让人伤感和遗憾的。历史上的民间文化往往是官方或者官方的某一位代表有意无意的忽视而被湮没,乃至于出现民间文化的断裂。
作为建筑的庙宇,泗王庙一直存在。而泗王庙的文化内涵则早已远离了大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大众普遍对民间文化不求甚解。泗王庙祭祀的是一位古代的将军,这位将军不仅保家卫国,而且兴修水利,民间认为他能够镇得住龙王的,而把他当作一位管水治水的神来崇拜。偏偏龙也与水有关,所以很多人误认为泗王就是龙王。甚至很多文化人也误把泗王当龙王,这样稀里糊涂把泗王庙的内涵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应该说紫阳的文物保护做得很不错,泗王庙的古迹被完整地保护下来。然而,当我们进入苍松翠柏掩映之中的紫阳泗王庙,看到大殿上供奉的不是泗王,而是真武大帝,看到整个庙里找不到一丝水文化的影子,而处处是道家气象,我们仍然感觉泗王庙离我们很远。唯独说明这里是泗王庙的,只是这个由来已久的庙宇的名字,还有杨涸将军孤独地站在偏殿的众神之中。我们不能不感叹,难道文物保护只是古建筑的保护?而那些与之相应的民间文化就这样渐行渐远?就这样任其沉没?
三
既然泗王庙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怎么想起来写点关于泗王庙的文字了呢?我是在北方长大的,对于马的迷恋超过了对船的迷恋,对于草原的热爱超过了对于大江大河的热爱。我少年时代偷着骑马骑驴,无论怎样驰骋也不曾摔伤。而我在汉江里只游过一次水就差点永远爬不起来。对水我非常敬畏。对水文化我更缺少研究。然而,缘分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如果不是认识了老程,如果不是他偶然向我说起过他无意之间的一次发现,我可能和泗王庙不会产生任何关系了。
认识老程,真是偶然中的偶然。那一天我在朋友家做客,本来已准备告辞,朋友接到电话,是这个叫程丛仁的退休工人打来的。他准备来我朋友家玩。我立刻起身告辞,可朋友坚决要留下我,他告诉我这个来自高滩镇的程丛仁是个很能写的人,二十多年前他的作品就收录在当地的文化丛书里。老实说这一点并不吸引我,我见过太多的所谓能写的人,不过只是写那么一两篇官场文字就被大吹特吹一番,我坚决要走,因为我早有其他事务的安排。但朋友说这个老程知道很多地方掌故,经常给他们讲民间故事,如果我留下来绝对会有收获。这一点如同一块吸铁石一样有着神奇的吸力,我就这样留下来了,也就这样认识了老程。
没想到老程一坐下就讲自己来县城是找宗教管理部门咨询修庙的政策。他讲自己在高滩镇东二里处的任河边上挖掘出一块石碑,碑文上记载了这个地方在清同治七年重修泗王庙的事迹。当地村民也流传这里曾经是一座泗王庙,希望能够重建。他抄写碑文并准备将碑文拓出来。他的话让我惊讶,如果这里真有一座泗王庙,说明当时人们对泗王的崇拜已达到了非常普及的地步。任河只是汉江的一个支流,而高滩离任河入汉江口的地方还有百十里路。不要说当时交通落后,就是现在也要坐几十分钟的车。联想到老辈人传说民国年间在紫阳各地都有泗王庙,尤其是江边,而每过泗王庙船必先停下来,驾船的人必要先去朝拜。这让我对泗王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老程讲这座泗王庙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同治年间重修。康熙时代为中国历史上的盛世,自古盛世修庙,盛世修志,那个时代也是陕南大开发的时代,人们为能够“斩妖龙、镇江水”的泗王老爷修庙,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主要的交通运输为任河、汉江航运,陕南的山货特产从这里出去,而生活必须的盐巴、布匹要从这里进来。航运凶险,人们期望平安,敬泗王也是这种心理诉求。而同治年间,天下大乱,难道那个时候大巴山深处的任河流域依然繁华?
一般讲重修一座寺庙,应该有当地文人写的碑文,如重修某某庙记之类的。我对老程讲应该能够在当地找到这样的石碑。老程苦笑着说不是没有,修建河堤的工人也挖掘到一块石碑,但当时工地石料紧张,他们就用这石碑当作普通石头砌进了河堤。当他赶去的时候,那石碑已砌在六米之下了。他也只能望碑兴叹了。没想到搞了这么多年的文物保护教育,几个工人竟然还是将这么重要的文物当成了普通的石头。
我也只能跟着叹息,很多文化没有毁于战争,没有毁于自然灾害,而是毁于官员的无知;或者民工的懒惰;或者另一种文化的侵害。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四
陕南地区是从何时兴起泗王崇拜的?这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最早的崇拜是对抗金名将杨从义的崇拜。作为南宋的战将,杨从义转战陕南二十多年,多次会同杨政、吴玢等打退金兵南下。他一方面保家卫国,另一方面兴修水利造福民众,使陕南经济在战争中得以恢复和发展。当时,陕南对于南宋王朝非常重要。可以说陕南安则南宋安。后来元灭南宋也是首先突破了陕南防线对南宋构成了包围之势。当时南宋的统治阶级所以能够“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实在应该感谢陕南诸将。老百姓比皇帝懂得感恩,民间自发捐款修庙以纪念这位抗金名将。同时,祭祀也希望英雄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幸福。这可能是陕南地区最早的泗王庙。
到了清代中期,由于清政府“湖广填四川,四川填陕西”的移民政策,陕南地区涌人大量湖广移民。这些移民不仅带来了江南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带来了江南的民间信仰,特别是长江流域对杨泗将军的崇拜。杨泗将军何许人也?有说是南宋时代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杨么;有说是因治水有功而被封为将军的明朝人;还有说杨泗将军是晋朝周处那样的敢于斩杀孽龙的勇士。虽然众说纷纭,有一点可以肯定,杨泗将军是人不是神,是为国为民而被人们神化了的人。这一点和陕南的杨从义崇拜是一致的。这也是两个人合二为一的群众基础。
清代的陕南大开发,加剧了水土流失,水灾更加频繁,航运更加险恶,对泗王的祈求就更多,这一时期民间广泛修建泗王庙,当地土著,外来移民,各修各的庙,各敬各的神。虽然庙名一律为泗王庙,但所敬的人并不相同,神像也不一样。土著敬杨从义,是一青年将军,而移民们敬的杨泗为一老者。据传白河县的一位姓莫的县令到一泗王庙游玩时见神像为一青年将军便感叹世人无知,下令将其改为老者形象。这位县官一定是江南移民的后代,他从自己的知识出发下令改变,类似这样的改变则促成了地方信仰向区域性甚至全国性的泗王信仰的转变。好在县令的权力并不大,紫阳、安康等地的泗王庙仍然是从杨从义出发,神像依然是一青年将军,保留最早的本土泗王形象。
清代中期,泗王崇拜到了极致。泗王庙与龙王庙、禹王宫等构成了汉江水文化体系的一个方面。民国年间,陕南各地战乱、匪祸搞得民不聊生,很多庙宇失修,祭祀活动减少,泗王庙开始没落。解放以后,随着公路建设、铁路建设的发展,加之汉江梯级开发,多处航运中断。公路文化、铁路文化自然而然地代替了水文化。泗王庙就这样渐行渐远,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泗王老爷是人还是龙?是人还是神?
五
程丛仁的一次偶然发现,引领我穿越了几百年的历史风尘。无论陕南本土的杨从义崇拜,还是来自江南的杨泗将军崇拜,都是民间自发的对民族有功之臣的崇拜,是一种英雄情结。古代修庙,像岳飞庙、泗王庙这样的民间自发活动,与今天为英雄立碑建纪念堂本质一样,是一种积极的文化活动。然而,当我走进今天的泗王庙,这种积极的文化景象早已销声匿迹,红尘之中的善男信女们虔诚的朝拜,他们烧香,敬贡,跪拜,磕头,不知道自己跪拜的是何方神圣。
作为文物,紫阳的泗王庙保存得很好。作为民间的信仰,这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道士们在这里弘扬的是道教,大殿上端坐的是真武大帝。诺大的一座庙,杨泗将军只能坐在偏殿,偶尔接受一些香火。这里看不到杨泗将军的生平事迹,看不到与水文化有关的陈列,八仙、太白金星,道教文化占据了这里的一切。这里香火旺盛,人来人往,日进斗金,庙里的道士按照他们信仰解释着泗王的由来。他们接受媒体采访时神采奕奕地说:“汉王刘邦住军汉中,派杨泗将军为大军引水,几天后,汉王问他进展如何?他回答:‘溪水长流刘邦听后误以为是‘细水长流,想几十万将士用细水怎么行,大怒之下将杨泗斩首。后来刘邦发现真是溪水长流而不是细水长流,他后悔莫及,于是封他为泗王,赐紫云宫常住。这样杨泗将军就住进了道家的紫云宫。”
道士们这样说,媒体这样写,泗王庙的由来就这样传播开来。我在佩服道士们非凡的文化“创造”能力的同时,也感叹媒体记者们的无知。其实,只要翻开民国版的《紫阳县志》,上面清楚地记载:“杨泗将军庙,又称泗王庙,旧以为祀宋统知(制)杨从义。”而民间也有传承,每年六月六为杨泗将军诞生之日,民间举办泗王庙会。
文化传承不惧怕战争,不惧怕自然灾害,最怕的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侵蚀。好在一些有识之士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传闻紫阳县政协准备重修泗王庙,但愿泗王庙能够不再远去……
我突然想起幼年常去玩耍的那个喇嘛庙,比当年作为粮食仓库的紫阳老泗王庙还要破旧。听说这几年也重修了,为了重修,当地人远赴西藏请专家论证,每一幅画都要反复研究,反复求证,甚至为此耗费数月。这种求真务实的精神才对得起那些虔诚的信徒。蒙古民族的这种态度,这种精神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我又想起来紫阳高滩镇的那个叫程丛仁的老者,因为这些有心人,我们民间文化的根才能够留住,泗王庙也将不会远去。
(作者:陕西省紫阳县老计委家属楼。邮编72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