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汉语词汇在同一语义下会出现词汇更替使用的现象,表示同一语义的词增多,增多的同时,旧词或者旧义也会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通过考察《左传》和《史记》位移动词中表“渡水”、表“到达”、表“去”的用词情况,可以进一步印证词汇发展的规律性。
关键词:《左传》 《史记》 位移动词 词汇更替
导师唐子恒先生曾经写过《论汉语词汇发展中的更替现象——以<左传><史记>用词差异为例》,论述了“船—舟”“楹—柱”“田—猎”“启—开”“疾—病”五组词在两书中的运用,从而探讨春秋至西汉初年汉语词汇发展的规律。笔者在整理《左传》和《史记》的位移动词时,深受启发,也发现了几组词在使用上的不同,由于本文选取的词都呈现了“由无到有”的现象,因此可以将其不同简单归结为两种情况:第一,表示同一语义的词逐渐增多;第二,有些两书共有的词在意义上并不一致,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词义发展演变的情况。
本文主要从语义相类的角度选择了三组词,在成文过程中侧重考察《史记》中多出的“新词新义”①。现就笔者掌握的材料作一简单梳理。
一、表示“渡水”义
表示“渡水”义,《左传》有“涉、济”,《史记》则有“涉、济、渡”。
“涉”在《左传》里有两义:一表“渡水”,另表“进入”。《史记》沿用了这两种用法,除却人名后,同时出现了表“经历”的义项。如:
(1)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史记·游侠列传》)[1]
“济”的本义“济水”是水名,作为动词“渡过水流”义的出现也较早,笔者搜集的《左传》语料就印证了这点。
(2)及鄢,乱次以济,遂无次。(《左传·桓公十三年》)[2]
(3)及败,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左传·闵公二年》)
当然,在词义演变的过程中,“济”也出现了其他用法,它在《史记》中除了作“渡水”义外,更多是用作表示其他义。
①作名词,表示水名、地名等。
(4)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史记·项羽本纪》)
②作动词,表示救助、帮助。
(5)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③作动词,表示成就、成功。
(6)分夹而进,事蚤济也。(《史记·乐书》)
(7)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史记·五帝本纪》)
④作形容词,表示众多。
(8)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史记·礼书》)
据《说文》,“渡,济也”,“济,济水也”,二者虽不互训,但至少可以证明,“渡”与“济”在语义上有共通之处。
相对于《左传》,《史记》新出现了“渡”。“十三经”中,“渡”只出现一次:“济,渡也。”(《尔雅·释言》)[3](P2585)“渡”作为训释词来解释被训释词,其规范性可能不及“济”,但在意义上与被训释的“济”几乎等同。除此之外,《老子》《庄子》《墨子》等古籍中也不见“渡”。
检索至汉代典籍,“渡”的使用明显增多,只在刘向《说苑》中就有17见。如:
(9)田子方渡西河,造翟黄。(《说苑·臣术》)[4](P74)
(10)呼谁能渡王者。(《说苑·善说》)[4](P479)
(11)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堕水中,船人救之。(《说苑·杂言》)[4](P716)
需要注意的是,第二例是使动用法,不过总体上仍与“渡水”有关。在《史记》中,“渡”的使用也十分普遍,与“涉、济”共同承担“渡水”义。如:
(12)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史记·周本纪》)
(13)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史记·项羽本纪》)
据笔者观察,《史记》在表“渡水”义时倾向于使用《左传》不曾有的“渡”,使用频率明显高于其他两者。随着时代的发展,语言逐渐丰富而严密,“济、涉”在《史记》中表达的意义远比“渡水”丰富,都出现了词义演变的现象,演变的意义还在一定程度上主导着它们二者的使用,新兴的“渡”也后来居上,在表“渡水”义时明显占有优势。它们在语言表达中的搭配逐渐趋于稳定。
二、表示“到达”义
表示“到达”义,《左传》有“及、至”,《史记》则有“至、抵(邸)、到”。
据《说文》,“及,逮也。”《左传》用其本义如“无庸,将自及”(《左传·隐公元年》),引申为“到达”,如:“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左传·隐公元年》)“及”的“到达”义在《左传》中比较常见。《史记》里“及”作动词的用法有三种,如下:
①表“兄死弟继位”义。
(14)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通义也。(《史记·宋微子世家》)
②表“遭受”义。
(15)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史记·项羽本纪》)
(16)欲以去赵盾,令先,毋及难。(《史记·晋世家》)
③表“牵连、连累”义。
(17)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於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史记·春申君列传》)
可见,《史记》里的“及”与《左传》意义相差较大,这恰恰是词义演变的结果。
《史记》里的“抵”和“邸”均表示“到达”义。《说文》:“邸,属国舍也。”“邸”表“到达”最早可追溯到《楚辞·九章·涉江》:“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5](P57)“邸”在《史记》中大多沿用基本义作名词使用,而“到达”义较为少见,只见一处:“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史记·河渠书》)其余多用“抵”。《说文》:“抵,挤也。”在先秦典籍中,笔者只在《周礼》和《荀子》中各发现“抵”的一处用法,均不作“到达”义使用。直至汉代典籍,“抵”作“到达”的用法逐渐出现,在《史记》中表现出了极其鲜活的生命力。
(18)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19)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史记·蒙恬列传》)
(20)北道酒泉抵大夏。(《史记·大宛列传》)
另外,“抵”在《史记》中并不单单表示“到达”,运用十分灵活丰富。如:
①表“抵偿”,多构成“抵罪”出现。
(21)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史记·高祖本纪》)
(22)其後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史记·韩长孺列传》)
②与“大”构成“大抵”后表“大都”,表示总括一般情况,这在现代汉语中也比较常见。
(23)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史记·平淮书》)
(24)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③表“触”。
(25)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史记·孝文本纪》)
笔者以为,此种用法承其本义而来,是词义本义抽象化的结果,在现代汉语中仍然使用。另外,“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史记·滑稽列传》)”中的“抵掌”即“击掌、鼓掌”义,这里的“抵”是实实在在的“触”,与“抵”的本义“挤、推”更为接近。
另外,《史记》里的“到”也有“到达”义。《说文》:“到,至也。”《左传》里有一处“到”,不过是作人名出现。在对比《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后,笔者发现前两者在宣公十二年明显存在一处不同。
(26)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左传》)
(27)寡人无良,边垂之臣,以干天祸,是以使君王沛焉,辱到敝邑。(《公羊传》)[6](P2285)
《左传》用“及”,《公羊传》用“到”,除此之外,《公羊传》和《谷梁传》均没再发现“到”的用法。
据观察,“到”作“到达”义在先秦典籍中不乏例证。
(28)蹶父孔武,靡国不到。(《诗·大雅·韩奕》)[7](P6572)
另外,还作“到……的时间”使用。
(29)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论语·宪问第十四》)[8](P2512)
(30)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论语·季氏第十六》)[8](P2522)
比起《左传》,《史记》里“到”的用法更普遍。
(31)於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到太山,巡海上,并北边以归。《史记·平准书》
(32)兵到大梁,去。(《史记·魏世家》)
另外,也出现了“欺骗”义,但并不占主流。如:
(33)与楚攻魏,魏折而入於楚,韩固其与国也,是秦孤也。不如出兵以到之,魏楚大战,秦取西河之外以归。(《史记·韩世家》)
这里的“到”是“倒”的古字,当是“颠倒”,意为“迷惑、欺骗”。
以上分析显示,从《左传》到《史记》,词义演变的情况非常复杂。从纵向上看,本义的使用并不一定占主流,而引申义有可能会涵盖所有用法;从横向上看,有的词在同一时期、同一著作里的用法也不再单一,呈现的面貌更加复杂多样,有利于我们进行比较研究。
三、表示“前往,到……去”义
表示“前往,到……去”义,《左传》有“如、造”,《史记》则有“如、造、诣、之”,我们重点考察“诣、之”。
“诣”在先秦著作中并不多见。
(34)诸城门若亭,谨候视往来行者符,符传疑,若无符,皆诣县廷言。(《墨子·号令第七十》)[9](P584)
(35)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第十》)[10](P277)
《说文》:“诣,候至也。”其本义特指到尊长那里去,作“晋谒、造访”讲,而后慢慢发展成一般的“前往、到”义,《史记》里这样的用法不乏例证。
(36)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史记·项羽本纪》)
(37)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史记·项羽本纪》)
《史记》中“诣”后跟地点名词的用法远远多于后跟指人名词的用法,上文例句中的“诣项王”既可以理解成特指到尊长那里去,也可理解为一般意义的“到”。笔者以为,司马迁时代的“诣”不再受制于严格的使用标准,它本身的晚兴一般义在日常语言交际中更适合生存,而本义也并未完全消亡,仍然保留,只不过区分界限已经不太明显。
至于“之”,《说文》:“之,出也。”本指植物枝茎的生出、滋长,后引申为“去、往”义。
(38)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诗经·卫风·伯兮》)[7](P327)
(39)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史记·项羽本纪》)
(40)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史记·项羽本纪》)
(41)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史记·项羽本纪》)
总体来看,“之”的用法很多,除表示“到”,更多是作助词,用作主谓之间或者定语和中心语之间。这种用法在先秦著作中已很普遍,到了《史记》,已不具备代表性,本文不过多描述。
正如唐子恒先生所言,“用词更替现象复杂”[15],“更替是一个渐变过程”[15]。上文考察的新词新义并不是突现的,其“由无到有”都会经历一个或短或长的酝酿期。《左传》到《史记》不过经历了大概三百年的时间,在整个汉语史中并不久远,但这个时期整个社会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都呈现了很大的变化,进而影响到语言文字的使用。一些新词出现后会削弱旧词的使用,比如“渡”,“渡”出现后,“涉”和“济”的“渡水”义就不常用了,而旧词的旧义则出现了两种变化:一是旧义仍旧保留却不占主导,并且衍变出更多的义项,如“济”“诣”;二是旧义消亡,衍变的新义成为主流,如“及”。
另外,我们也应该关注新词新义的产生机制,除前人总结过的语言内在的、外在的原因外,有些新词诞生伊始与旧词并无差别,如《说文》里的“济,济水也”和“渡,济也”,后起的“渡”仍是“济”。既然没有差异,那还有出现更替的必要吗?唐先生论述的人们在语言使用中的求新求异心理应该可以给这个问题提供一个参考答案。
内容注释:
①“新词新义”只是一个概称便于叙述,并不意味着本文考察的词
全部为《史记》首次出现。
引用注释:
[1]司马迁.史记[M].韩兆琦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汉]刘向.说苑全译[M].王瑛,王天海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
版社,1992.
[5]楚辞[M].朱熹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7页。
[6]十三经注疏·春秋公羊传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285.
[7]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572.
[8]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2512.以下
《论语》引文,版本同。
[9]墨子全译[M].周才珠,齐瑞端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9:584.
[10]晏子春秋全译[M].李万寿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
227.
[11]唐子恒.论汉语词汇发展中的更替现象——以《左传》《史记》
用词差异为例[J].山东大学学报,2012(哲学社会科学版),(1).
(卢腾 济南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