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瑞琳
那是哪里的岛屿呢
对现在还互相安慰的人们
鸟已不再回来
水荫萍《彩色雨》
《南风》是一本关于台湾彰化县大城乡台西村的纪实摄影与报导作品。这个目前常住人口只有四百多人的小村,多数为老人与隔代教养的孩童,位于浊水溪出海口的北岸。这里的人世代以农渔业维生,冬天吹的是强劲的九降风,以往他们最期待的是春分过后扬起的南风,但如今南风吹来的是污染,是死亡。
西瓜与标语
在面对台61线公路彰化县大城乡台西村入口,矗立着一座西瓜的塑像,底下的石碑题字为“西滨门户,海隅渔村”,圆形西瓜被剖开露出红色的果肉。这颗假西瓜成为台西村最讽刺的景象,在上个世纪台湾喊出小区总体营造一乡一特色的90年代,西瓜曾被当成是台西村的特色,如今阴错阳差地成为遗迹。不过十余年光景,台西村曾风光一时的610号西瓜已几乎消失。
在台西村的另一个入口,则矗立着另一座写着台西小区的牌子,原本上头的斗笠塑像已消失不见,对面的墙上则写着“我爱彰化,不要石化”的标语。墙上的字已有些褪色,显然不是新写上去的,因为这个隔着浊水溪,与台塑六轻398根烟囱相望的村子,自1998年六轻投产以来,就与浊水溪口吐烟的石化巨兽相伴了十五年。
南风的起点
而这十五年来,很少成为媒体报导焦点的台西村,在默默地发生一些变化,除了农渔业遭受冲击(西瓜结不出果,河口鱼类尤其是鳗苗减少),许多村民也陆续出现罹癌的情况。《南风》作者之一的钟圣雄,正是在2011年采访国光石化落脚彰化大城乡的争议过程中,知道了这个被称为癌症村的地方,这也是《南风》这本书的起点。从2012年冬天开始,有半年的时间,钟圣雄在前村长许奕结的协助下,一一采访有亲人罹癌过世的家庭,拍下一系列遗照影像。
钟圣雄的采访启动了一段奇妙的缘分,许奕结的二儿子许震唐也是摄影爱好者,二十年前因为意识到村子人口外流情况严重,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决定用自己的相机把家乡的记忆保存下来。他抱着凭吊的心情,不断拍摄与记录台西村的每个时刻与每个村民。几千张的照片,似乎就在暗柜里等着二十多年后重见天日。于是一个记录着台西村二十年如何“生”,一个记录了台西村这几年来如何“死”。《南风》的一切已具备。
困难的乡愁
然而一直到《南风》这本书在印刷厂印制时,我仍没有把握自己编辑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它本质上是一本摄影集,却又有长篇的新闻报导文章,美术编辑在工作往来的电子邮件中说,“每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就想《人间》杂志会怎么做。”但陈映真创办的《人间》杂志,早于1989年就在台湾社会消失了,距离现在已二十四年。我们一方面既要遥想台湾过去的纪实摄影,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一切还是得重新开始。我去图书馆翻阅台湾过去以及各种纪实摄影集,仍无答案。这个世代的故事必须找到自己诉说的方式。于是我们采取“现在—过去—现在”交错的形式,以为能将台西村立体地“纪实”呈现,现在想来,却觉得超现实无比,因为照片中许多人事物都早已消逝。
我们追赶不及。犹豫、困顿,对于回头诉说以“故乡”为题的故事,竟感到内心困惑、不知所措?为何比讲述城市更难?我原先不知其贫瘠的根源,等到我站在浊水溪的堤岸,听着溪水阵阵轻拍的声音,我才知道《南风》表面上是环境污染与偏乡被经济发展勒毙的问题,实际上更隐含我们这个世代的乡愁毫无出路的状态,离乡背井打拼的愁绪,在经历更强劲的工业化发展后,发现“故乡”正在亡逝。不只是台西村,土地的缓慢死亡,连带消失的是所有生命流动加总的历史。而乡愁作为个人的历史回顾,作为历史的原初形式,我们将随着生态的变迁,面临一代比一代无话可说、无处可回首的处境。土地的死亡将使我们成为无历史的人。
力挽狂澜于遗忘
日本时代的超现实主义诗人水荫萍曾说,“我们产生的文学是香蕉的色彩,水牛的音乐”,台西村民经常说,“土地是有生命的,土地若死,人也会没命”,事实上都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是土地先死,人才会死,是土地先死,文学才会死。台西村的人曾经很会种西瓜,鳗苗多到要用唱歌来数数,紧紧依存的浊水溪,每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也必准备粽子、蛤蜊等丰盛祭品拜溪王,但如今,我们只能赶到“现场”,证明这些事物正在“不见”。于是对抗遗忘,保存记忆,可能才是最大的抗议。钟圣雄曾在一次受访时说,“我希望他们不要被遗忘。”而如果你来到台西村,也必将感动于许震唐的镜头如何使这个不起眼的村子得以“永恒”。
站在浊水溪出海口,你可以深切感受到,六轻烟囱吐烟的壮观使这个出海口的湿地更显单调与贫瘠,地层下陷导致沿海土地盐化严重,土壤上的白色盐分像长了霉。正在臭酸的乡土,缓缓的潮水声,柔和又无奈。经济与GDP想要的,并没有与这些在地的生命共存共享,而在工业成为遗迹之前,许多肉身也已经还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