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新红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宋代的书业贸易与文学的商品价值
谭新红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发展和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宋代的图书贸易呈现出繁荣活跃的局面。文学由抄本时代进入印本时代。书坊主或者是印卖单篇作品,或者是编印成书售卖,文学的商品价值开始得到充分地体现。文学的商品化为读书人提供了一条新的传播文学作品的渠道,不仅扩大了作品的影响,而且对文风的演进、文派的形成也具有某种推进作用。
宋代文学;书业贸易;商品价值
在宋代,随着印刷术的发展,书坊主将文学作品编印成集出售,或者干脆单篇印制出售。文学靠自己的音乐属性或文学属性满足人们的需要,从而成为一种广受欢迎的文化产品。
中国书籍的产生至少可以远溯殷商,但把书籍作为一种社会商品进行交易,则应该是东汉时期的事情。《后汉书》卷七十九《王充传》称王充“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说明东汉时洛阳已经出现了专门买卖图书的书店,这是文献记载较早的图书交易市场。[1]
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发展和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以及文化的日益昌盛,宋代的图书业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从中央的国子监到地方政府的公使库,从州学府学的学校刻书到以盈利为主要目的的私人刻书,全国的刻书地点和书店星罗棋布,并逐渐形成杭州、川蜀、福建、汴梁四大刻书及书籍交易中心。宋代书商队伍无论是经营规模还是经营手段,都渐趋成熟,书籍交易市场也呈现出繁荣活跃的局面。
国子监不但是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同时也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出版社和图书交易市场,读者可以在这里购买到质高价廉的图书,宋代一些私人藏书家的藏书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来自于国子监,如潞州张仲宾家产巨万,“尽买国子监书”[2];眉山孙氏“市监书万卷”[3];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也藏有大量的监本,他们在靖康之乱中逃乱的时候,“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4],最后舍弃的才是监本,可见监本书价值之高。
不但本国人可以到国子监购买图书,外国人也可以来此购书,如宋仁宗天圣年间,“新罗人来朝贡,因往国子监市书”[5]。当然并不是什么书都可以卖给外国人。李朴《丰清敏公遗事》记载丰稷在做国子监祭酒时,“高丽遣使者朝贡,请买国子监书籍数十种。馆伴陈轩牒公请贸与之,公以谓所欲市者,如《册府元龟》、历代史敕式之属,不可以与外夷,具其事以白礼曹”。丰稷认为这些书事关国家机密,不能随便出卖,苏轼也持相同意见。
宋代的地方官刻以公使库为主。朝廷允许公使库刻书卖书,这样既可以补贴办公经费,又可以兴文教,一举两得。如沈括的《梦溪笔谈》就曾被公使库刻印卖钱:“此书公库旧有之,往往贸易以充郡帑,不及学校”[6]。又如宋仁宗嘉祐年间,杜甫的集子很受青睐,但民间苦于没有完整的本子,苏州知州王琪将其家藏善本交给公使库镂板,印书万本,“每部为直千钱。士人争买之,富室或买十许部。既偿省库,羡余以给公厨”[7]。不仅偿还了因修官厅而欠下的数千贯债务,还有盈余补帖办公经费。
宋代的私人书业贸易更为兴盛,书肆书坊几乎遍布全国,汴京、浙江、福建、四川、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成为宋代书业贸易的中心地区。[8]
汴京的相国寺堪称全国的商品交易中心,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记载: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寺东门大街,皆是幞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
相国寺商铺林立,每个月开放五次,开市之日,万姓交易,热闹非凡。相国寺的书店主要集中在资圣门和东门大街,爱书之人可以在这里买到自己心仪的图书,如王得臣长子王渝“游相国寺,得唐漳州刺史《张登文集》一册六卷”[9],黄庭坚在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10],袁褧还在这里买到珍贵的手抄足本《春秋繁露》:
余家藏《春秋繁露》,中缺两纸,比从藏书家借对,缺纸皆然。即馆阁订本,亦复尔尔。不知当时校勘,受赏银绢者得无愧乎?后从相国寺资圣门买得抄本,两纸俱全,此时欢喜,如得重宝,架橐似为生气。及离乱南来,缺本且不可得矣。[11]
要经营好书店,除了品种丰富以外,店主还需要了解时代的审美趣味。穆修酷爱韩、柳文,晚年穷困潦倒,仍凑钱刻印柳宗元文集数百部,亲自带到相国寺市场设肆售卖,曾蔑视地对前来翻看的儒生们说:“汝辈能读一篇,不失句读,吾当以一部赠汝”、“其忤物如此,自是经年不售一部。”[12]穆修之所以经营失败,服务态度不好是一个方面,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没有把稳时代的脉搏。宋初仍是浮靡文风盛行,人们对韩、柳古文不感兴趣,书自然不好卖。一般书商都要了解社会的需求,进而确定售卖什么样的书籍,如苏轼《议学校贡举状》即云:“今士大夫至以佛老为圣人,鬻书于市者,非庄老之书不售也。”当时佛教、道教盛行,书商就专门经营这两类图书。
书商还会为顾客寻书,邓均《〈尚书全解〉序》载:
因遍索诸鬻书者,乙巳仲春,一老丈鹑衣衔袖,踉蹡入门,喜甚,揖余而言曰:吾为君求得青氈矣。开视果新板,以《尚书全解》标题,书坊果建安余氏,即倍其价以鬻之,淳祐十年七月既望,后学盱江邓均拜手书于湖南漕司湘山观。
建安余氏书坊刊行林少颖《尚书全解》不久,因火灾而板毁书亡,只有少数流传在外。邓均遍访不得,很久以后一位老书商终于满足了他的需求。从“踉蹡入门,喜甚”的描写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位卖书者替顾客找到书以后那种欣喜的心情。为了感谢他,邓均以双倍的价钱作为酬谢。
为了替顾客省钱,书坊主还允许买主自带纸张到书肆刊印,如晁公遡《嵩山集》卷三十八在写给范运使的《札子》中曾说:“查漕印书,即以纸付书肆,须郑明至,当授之,并乞台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自备纸张,就只需要向书肆支付赁板钱和工墨装褙钱,比买成品书要便宜许多。
宋代还有专门经营旧书的二手书店,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载:
杨大年因奏事论及《比红儿》诗,大年不能对,甚以为恨。遍访《比红儿》诗,终不可得。忽一日,见鬻故书者有一小编,偶取视之,乃《比红儿》诗也,自此士大夫始多传之。
曾旼《〈国秀集〉跋》也记载:
此集《唐书·艺文志》洎本朝《崇文总目》皆阙而不录,殆三馆所无,浚仪刘景文顷岁得之鬻古书者。
杨亿、刘景文都是在旧书店买到了自己需要的图书。
王国维《雪堂校刊群书叙录序》言:“刊书者之家约分三等:逐利一也,好事二也,笃古三也。”对于私人图书经营者来说,逐利恐怕还是第一位的。为了逐利,一些不法书商会盗版图书,如朱熹的《四书或问》,“书未尝出以示人,书肆有窃刊行者,亟请于县官,追索其板”[13];有些书商则会编造伪书,如《论语孟子考异》二卷旧本题宋王应麟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论语孟子考异二卷提要》考证说:“凡注疏诸儒之说与集注互异者,各为考订。然应麟著作,传世者多,而此书诸家皆不著录。今考所载,实皆采之《困学纪闻》中,盖书肆作伪之本也。”认为《论语孟子考异》乃书商采摘王应麟《困学纪闻》中的内容伪造而成;有的书商更将“边机文字镂版鬻卖,流布于外”[14],偷偷刊售朝廷禁止流通的文字,给国家安全造成了隐患。
据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记载可知,全国刻本的质量以杭州为最好,蜀本次之,汴京印行的书质量也不错,只是纸张比不上杭州。福建刻书数量最多,然质量最为低下,原因在于福建人刻书“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福建人刊书还喜欢妄自改易,致失原作本来面貌,宋人张淏在《云谷杂记》卷四中就提出了这一点:
近时闽中书肆刊书往往擅加改易,其类甚多,不能悉纪,今姑取一二言之。睦州宣和中始改为严州,今所刊《元丰九域志》乃径易睦州为严州;又《广韵》桐字下注云桐庐县在严州,然易去旧字,殊失本书之旨,将来谬乱书传,疑误后学,皆由此也。
当然,今天看来,无论是杭州也好,还是福建也好,书商积极刊印图书的行为客观上都传播了文化,保存了典籍,如果能够流传至今那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四库馆臣就多次告诫我们不要因为书肆刻本往往承讹袭舛而轻忽之。
宋代的书籍主要是用货币的形式交易。书的价格因时因地因书而不同,其准确的价格虽然难以考实,但我们可以根据现有的材料考察宋代书价的大致情况。
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三十三云:“癸亥,上封者言国子监所鬻书,其直甚轻,望令增定。帝曰:‘此固非为利,正欲文籍流布耳。’不许。”作为政府机关,国子监刻书是为了传播文化兴文教,并非为了盈利,因此国子监印卖书籍是只收工本费不赚钱,这从宋初开始就已成为惯例,太宗雍熙三年(986)印卖《说文解字》时就只收刻印成本:
许慎《说文》,起于东汉,历代传写,讹谬实多,六书之踪,无所取法。若不重加刊正,渐恐失其原流。爰命儒学之臣,共详篆籀之迹。右散骑常侍徐铉等,深明旧史,多识前音,果能商榷是非,补正阙漏。书成上奏,克副朕心。宜遣雕镌,用广流布。自我朝之垂范,俾永世以作程。其书宜付史馆,仍令国子监雕为印版,依九经书例,许人纳纸墨价钱收赎。兼委徐铉等点检书写雕造,无令差错,致误后人。[15]
所谓“许人纳纸墨价钱收赎”,意即国子监售卖《说文解字》时只收成本费。
为了让经济不宽裕的读书人也能购买得起书,国子监还尽量降低成本,陈师道就曾奏请哲宗,希望国子监印书仍然用纸质稍差但价格低廉的越纸。陈师道《论国子卖书状》即云:
臣伏见国子监所卖书,向用越纸而价小,今用襄纸而价高,纸既不迨而价增于旧,甚非圣朝章明古训以教后学之意。臣愚欲乞计工纸之费以为之价,务广其传,不以求利,亦圣教之一助……臣惟诸州学所买监书系用官钱买充官物,价之高下何所损益;而外学常苦无钱而书价贵,以是在所不能有国子之书,而学者闻见亦寡。今乞止计工纸,别为之价,所冀学者益广见闻,以称朝廷教养之意。及乞依公使库例,量差兵士般取。
皇帝采纳了陈师道的建议,恢复了以越纸印书和只收工本费的书价制度。为了节约成本,方便人们购买,国子监有时还用小字刻印图书,因用纸墨少而书价相对便宜。监本因其价格公正并且刊刻质量高而成为众多藏书家的首选。
公使库虽然也肩负着地方文教的责任,但为了补贴办公经费,赚钱成为他们印卖书籍的重要目的。从苏州知州王琪印卖杜甫诗集的例子看,地方官刻采取的是薄利多销的图书经营策略,杜甫的诗集一次就印了一万部,每部售一千文,其印数在今天看来都是比较突出的。
宋代的书价到底是多少?是贵还是便宜呢?范成大《吴郡志》记载杜甫诗集每部卖一千文。叶德辉《书林清话》载宋象山载县学刻本《汉隽》题记云:
象山县学《汉隽》每部二册,见卖钱六百文足,印造用纸一百六十幅,碧纸二幅,赁板钱一百文足,工墨装背钱一百六十文足。
同书载宋舒州刻本《大易粹言》题识云:
今具《大易粹言》一部,计二十册,合用纸数印造工墨钱下项:纸副耗共一千三百张,装背饶青纸三十张,背清白纸三十张,棕墨糊药印背匠工等钱共一贯五百文足,赁板钱一贯二百文足。库本印造,见成出卖,每部价钱八贯文足,右具如前。淳熙三年正月日。
周郁《黄州雕造小畜集后记》云:
契勘诸路军州间有印书籍去处。窃见王黄州《小畜集》文章典雅,有益后学,所在未曾开板,今得旧本计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四十八字。检准绍兴令:诸私雕印文书,先纳所属申转运司选官详定,有益学者听印行。除依上条申明施行,今具雕造《小畜集》一部共八册,计四百五十二板,合用纸墨工价等项:印书纸并副板四百四十板。表楷碧纸一十一张,大纸八张,共钱二百六文足。赁板椶墨钱五百文足。装印工食钱四百三十文足。除印书纸外,共计钱一贯一百三十六文足。见成出卖,每部价钱五贯文省。右具如前,绍兴十七年七月日校正,承节郎、黄州巡辖马递铺周郁。
据林越作于绍兴壬午的《汉隽自序》可知,是书刻于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而《大易粹言》刻于孝宗淳熙三年(1176),《小畜集》刻于高宗绍兴十七年(1147)。三书刊刻年代前后相距不超过二十九年,由于时间间隔不长,物价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更有利于我们考察这一段时期的书价。[16]下面我们就根据这几则材料并结合这一时期的物价水平对书价作如下分析:
首先,制作一本书所需要的成本主要包括以下几部分:纸墨费、赁板费、装印工食费。在这几项花费中,赁板费所占比重较大,其次是装印工食费,纸墨费的花费是最少的。当然,这几项花费在总成本中所占比例的悬殊并不大。
其次,宋代印卖书籍盈利比较丰厚。《汉隽》成本价260文,售价600文,盈利340文;《大易粹言》成本2贯700文,售价8贯,盈利5贯300文;《小畜集》成本1贯36文,售价5贯,盈利3贯974文。三部书的盈利都在成本的一倍甚至接近三倍,获利非常可观。
再次,从具体售价看,《汉隽》2册售600文,每册售300文;《大易粹言》20册,每部卖8贯,册均400文;《小畜集》8册,每部售5贯,册均625文。取其平均数,南宋前期的书价册均在500文左右。
这一售价是贵还是便宜呢?我们得考察同一时期的收入水平和消费水平才会得出比较客观的结论。据黄惠贤、陈锋主编《中国俸禄制度史》第六章载杨果撰《两宋俸禄制度》可知,宋代宰相的月俸为300贯,京官最高者如使相月俸有120贯,最低者如承务郎月俸仅7贯,余多为10至90贯不等;地方官的收入以县令为例,县令的俸禄依所辖人口多少、地位轻重等因素而多寡不一,少者月俸约10贯,多者有20贯。可见宋代官员的收入悬殊很大,宰相与县官的收入差距就有数十倍之多。
当然,这不是宋朝官员的全部收入。除了俸钱外,还有衣赐、禄粟,这是官员的正俸。除了正俸外,官员收入还有加俸、职田。这些部分也是依官阶高低的不同而收入各异。
宋代家庭由于家大口阔而开销很大,20口之家每个月开销20贯才能保证基本的生活。[17]因此月俸不足20贯的官员,其生活是比较困难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宋代文献中可以看到不少官员描述自己贫穷生活的原因。
通过以上的材料,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宋代图书价格的贵贱程度了。我们以县令为例,一个月俸较高的县令,他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可以买二部半《大易粹言》,可以买四部《小畜集》,而这二部半的《大易粹言》、四部《小畜集》的售价可以供养一个20口的家庭生活一个月。如果说这还不够直观的话,我们可以将宋代的米价和书价作一番比较。在宋代文献中,“斗米十钱”的记载屡见不鲜,这更多地只是为了称赞祖宗的善政,30至60文一斗则是实际上的大致水平。[18]我们以最高的60文为标准,则现在的一斤米在宋代卖5文左右。结合前引材料推算,卖500斤大米才够买一部杜甫诗集,而要买一部《大易粹言》的话,更要付出1600斤大米的昂贵代价,即使买单篇的《温公神道碑》,也得花10斤左右大米的价钱才行。可见宋代的书价还是比较贵的,这也是手抄本在宋代仍然十分常见的重要原因。
这还只是就一般的书籍而言,一些珍贵的图籍价格会更贵,如元祐党争之后,苏轼、黄庭坚的文字在徽宗崇宁、大观年间迭遭禁毁,有人看准这个商机,冒险刻印苏、黄文集,结果发了大财:
是时书肆畏罪,坡、谷二书皆毁其印,独一贵戚家刻印印之。率黄金斤易坡文十,盖其禁愈急,其文愈贵也。今家有此书,人习此学,有知当时斯文之难得如此者乎?是小人之厄斯文,乃所以昌斯文也。然厄斯文者,今皆泯然与草木共尽,而斯文之传与日月争光,然则斯文病不厄耳,厄奚病哉![19]
由于是独家经营,十篇苏文值黄金一斤,价格可谓相当昂贵了。
同样的图书,如果拿到境外出售,价格则昂贵得多。据苏辙《论北朝所见于朝庭不便事》记载,苏辙出使契丹时,发现他们父子三人的书在那里非常流行,由于“此等文字贩入虏中,其利十倍”,所以“本朝印本文字,多已流传在彼”。“其利十倍”,有大利可图,书商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即使朝廷明令禁止,他们也会偷偷运到境外贩卖。
手抄本比印本的价格也要贵很多,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仁宗天圣二年十月辛巳条引王子融之言称:“旧制,岁募书写费三百千,今模印,止三十千。或曰:‘一本误则千百本误矣。’沂公曰:‘不令一字有误可也。’”可见手抄本价格比印本要贵十倍。高效率、大规模出品的特点,使得印本价廉物美。但由于印刷术尚处于发展阶段,涵盖的地理范围既不广,出产的书籍品种也有限,仍有大部分的图书只能靠手工抄写来生产。
宋代的图书价格虽然偏贵,但由于科举考试的需要以及文化的兴盛、经济的繁荣,图书拥有广阔的市场,所以生意照样兴隆。
唐代虽然已经发明了雕版印刷,但刊刻的主要是佛经、日历之类的实用性书籍,文学作品的传播主要还是靠手工抄写。到了宋代,随着印刷术的发展和书业贸易的繁荣,文学由写本时代进入刻本时代,文学作品的商品价值才得到充分的体现。
中国古代文学以抒情见长,大多为即兴之作,体制较为短小。一篇写成,即时传播,非常快捷。因此中国古典文学的初始传播以单篇为主,只有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才结集出版,即使是印刷术已经比较兴盛的宋代也是如此。这些单篇作品在宋代即成为售卖的商品,如黄庭坚《与潘邠老帖》三云:“《温公神道碑》市中有板,数十文可置,适令买,尚未来。”仁宗朝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改革失败后,蔡襄写了《四贤一不肖》诗,称范、余、尹、欧为“四贤”,高若讷为“一不肖”,此诗引起都人争相传抄,“鬻书者市之,得厚利。”[20]范浚《答姚令声书》也记载道:
得足下去月尾书,辞意良勤,系念雪释,旷然以喜。然寒温问外,首及妄人假仆姓名和《元祐赋》,锓板散鬻,若欲仆亟图自辩白者,此足下爱之深也。仆亦闻诸道路,谓伪和赋集颇已流布……足下阅古今名人巨公所为书若集多矣,伪妄增加者往往有之,况仆眇鄙,横被涴衊,又胡足多怪?唐元白诗为时人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甚者至有盗窃姓名,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近亦尝白官司,移文建阳破板矣,前散鬻者,人得之当即以供瓿覆药楮。
有人假范浚之名伪造《元祐赋》,并在建阳书肆锓板散鬻,也可以说明书肆雕印售卖单篇作品。单篇作品由于篇幅不长,书肆刻印起来方便快捷,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推向市场。
单篇作品提供的信息量和审美愉悦都有限,因此淘汰得比较快,讲的是即时效益。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提高销量,人们会想方设法进行推销,如词人李梦符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日与布衣饮酒,狂吟放逸。尝以钓竿悬一鱼,向市肆蹈《渔父引》卖其词,好事者争买,得钱便入酒家。其词有千余首传于江表”[21]。由于独特的广告效应,李梦符的词销量非常好,竟有一千多首流传于江表。
象李梦符这样的销售策略,一般的文人面子上毕竟挂不住,况且其售价不会很高,所获也很有限,宋代的江湖文士想了一种更直接更快捷的出售方式,那就是向达官贵人投献自己的作品以换取资助。刘斧《青琐诗话》载仁宗时,张球曾向宰相吕夷简献诗:“近日厨中乏所供,孩儿啼哭饭箩空。母因低语告儿道,爹有新诗上相公。”吕夷简看了后非常高兴,“以俸钱百缗遗之”。一首诗换了一百贯,价格已经不菲了,到了南宋,赏赐则更加丰厚。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云:
(戴复古)以诗为生涯而成家。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餬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
刘过、戴复古、宋自逊等江湖文士,所获少者数千贯,多者竟然高达二十万贯!
这些江湖谒客并不只是投献诗文,有时也投献词作。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载:“翁孟寅宾旸尝游维扬,时贾师宪(贾似道)开帏阃,甚前席之。其归,又置酒以饯。”席间,翁氏赋《摸鱼儿》一词,贾似道“大喜,举席间饮器凡数十万,悉以赠之”。岳珂《桯史》卷二也记载了刘过向辛弃疾献词得赏的故事:
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斗酒彘肩(词略)。”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倡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别,賙之千缗,曰:“以是为求田资。”改之归,竟荡于酒,不问也。
除了受到辛弃疾的赏赐,刘过还因填词得到过殿前副指挥使郭杲的馈赠,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一记载:
寿皇锐意亲征,大阅禁旅,军容肃甚。郭杲为殿岩,从驾还内,都人昉见,一时之盛。改之以词与郭云:“玉带猩袍(词略)。”郭馈刘,亦逾数十万钱。
翁孟寅一首词净赚数十万,刘过填一首词也获赠数百千或数十万,收益都相当惊人。
一些名气大的文人不需要主动呈献,自然有喜好者上门求购,如大诗人梅尧臣非常贫穷,欧阳修有一次登门拜访,在他家喝的却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上等好酒,原来是喜欢梅诗的一位皇亲辗转送给他的。这位皇亲还“以钱数千购梅诗一篇”[22]。
名家的作品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但也有例外。文莹《湘山野录》卷下云:
欧公撰《石曼卿墓表》,苏子美书,邵悚篆额。山东诗僧秘演力干,屡督欧俾速撰。文方成,演以庚二两置食于相蓝南食殿歹龍讫,白欧公写名之日为具,召馆阁诸公观子美书。书毕,演大喜曰:“吾死足矣。”饮散,欧、苏嘱演日:“镌讫,且未得打。”竟以词翰之妙,演不能却。欧公忽定力院见之,问寺僧曰:“何得?”僧曰:“半千买得。”欧怒,回诟演曰:“吾之文反与庸人半千鬻之,何无识之甚!”演滑稽特精,徐语公曰:“学士已多他三百八十三矣。”欧愈怒曰:“是何?”演曰:“公岂不记作省元时,庸人竞摹新赋,叫于通衢,复更名呼云‘两文来买欧阳省元赋’,今一碑五百,价已多矣。”欧因解颐。徐又语欧曰:“吾友曼卿不幸蚤世,固欲得君之文张其名,与日星相磨;而又穷民售之,颇济其乏,岂非利乎?”公但笑而无说。
由于自己的文章只卖了五百文,欧阳修非常生气。其实他并不是因为获利多少的原因生气,因为这篇文章所卖之钱都补贴了“穷民”,欧阳修没有一分半厘的稿费或版税。他真正生气的原因是自己的文章被如此贱卖,未免有失身份,看来秘演是误会他了。
当作品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结集出版售卖,这更能体现文学的商品价值。宋代很多人编印图书是为了传播作品,使之能够流传久远,而售卖盈利也是很重要的原因,特别是书坊刻书更是如此。宋徽宗政和年间,朝廷虽然禁止刊印元祐党人的作品,但为了谋利,一些书商就曾偷偷印卖张舜民的集子:
政和七八年间,余在京师。是时闻鬻书者忽印张芸叟集,售者至于填塞衢巷。事喧,复禁如初。盖其遗风余韵在人耳目,不可掩盖如此也。[23]
鬻书者偷印张舜民《画墁集》出售,购买者“填塞衢巷”,生意非常火爆。周紫芝的词集在南宋曾被多次印行,其子周栞《竹坡词跋》云:
先父长短句一百四十八阕,先是,浔阳书肆开行,讹舛甚多,未及修正。适乡人经由渭宣城搜寻,此未得其半,遂以金受板东下。未几,好事者辐凑访求,鬻书者利其得,又复开成,然比宣城本为善,盖栞亲校雠也。去岁武林复得二章,今继于《忆王孙》之后。先父一时交游如李端叔、翟公巽、吕居仁、汪彦章、元不伐莫不推重。平生著述缀集成七十卷,椠板襄阳、黄州。开《楚辞赘说》、《诗话》二集,尚有尺牍、《大闲录》、《胜游录》、《群玉杂嚼》藏于家,以俟君子广其传云。乾道九年闰正月十五日,男栞拜书。
先是浔阳书肆印行,然舛讹甚多。此后其故乡宣城又曾开印,然未得其半。乾道九年(1173)其子周栞亲自校雠,由书坊印行。孙兢序《竹坡词》本为148阕,当即浔阳刊本,孙序作于乾道二年(1166),也就是说从乾道二年至乾道九年的七年间,周紫芝的词集曾被书肆三次印行。“鬻书者利其得”,因此刊刻热情非常高。
除了单独刊行某位文人的作品,南宋有些书肆刻印集子时还讲规模效应,如南宋宁宗嘉定间长沙刘氏书坊辑刻《百家词》、南宋临安陈氏书棚刻《典雅词》、南宋闽中书肆辑刻《琴趣外篇》,就都是刻印多人的词集售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郭应祥《笑笑词》下注云:
自《南唐二主词》而下,皆长沙书坊所刻,号《百家词》。其前数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末亦多有滥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择也。
《百家词》共印行了九十二种词集,先前刻印的词集由于征集的都是名公之作,销量很好,后来书肆也没有时间精心挑选了,刻印的词集也就颇多滥竽充数之作。
这些别集多为一卷本,书肆有时也刻印部头较大的总集,如《草堂诗余》二卷、《类分乐章》二十卷、《群公诗余后编》二十二卷、《五十大曲》十六卷、《万曲类编》十卷。《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在著录了这几词集后作注云:“皆书坊编集者。”
无论是售卖单篇作品还是书册,文学作品的商品化对文学的发展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首先,它拓展了文学的传播途径,为读书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接受文学作品的渠道。在宋代之前,人们要接受文学作品,或是手抄,费时费力;或是阅读作者题于墙壁、刻于岩石上的作品,很多时候是可遇而不可求。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八云:“刻书以便士人之购求,藏书以便学徒之借读,二者固交相为用。宋明国子监及各州军郡学,皆有官书以供众读。”刻印图书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图书化身千万,以便人们购求。有了刻本以后,人们在书店很容易就可以买到图书,这对作家作品的传播以及对读者的接受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而影响文学甚至是整个文化的繁荣。
其次,宋代的书商很多本身就是文士,如张耒曾说:“近时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往往皆士人,躬自负担”[24]。到了南宋,不少书商更是工于创作,如刊刻《江湖集》的著名书商陈起陈宗之,就“能诗”,和一群江湖诗人关系很好,“刊《江湖集》以售”[25]。文人和书商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往往能够把握时代的审美风尚,他们刊刻的图书,不仅能够让他们盈利,而且对文风的演进、文派的形成也具有推进作用。
注释:
[1]参袁逸:《明代以前书籍交易及书价考》,《浙江学刊》1992年第6期。
[2]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六,朱易安:《全宋笔记》第二编第7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224页。
[3]魏了翁:《眉山孙氏书楼记》,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1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13页。
[4]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金文明:《〈金石录〉校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32页。
[5]范镇:《东斋记事》佚文引《类苑》卷七八,朱易安等:《全宋笔记》第一编第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40页。
[6]汤修年:《梦溪笔谈跋》,《全宋笔记》第二编第3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206页。
[7]范成大:《吴郡志》卷六《官宇》,陆振岳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1页。
[8]参曹之:《中国印刷术的起源》,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27页。
[9]王得臣:《麈史》卷中,《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53页。
[10]朱弁:《曲洧旧闻》卷四,《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85页。
[11]袁氏:《枫窗小牍》卷下,《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778页。
[12]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85页。
[1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五《四书或问三十九卷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4页。
[14]徐松:《宋会要辑稿》第7册刑法二之二四,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6507页。
[15]辛仲甫:《委徐铉等雕造说文牒》,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3页。
[16]两宋的物价比较稳定。参宫泽知之:《宋代的价格和市场》,见近藤一成:《宋元史学的基本问题》,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17页。
[17]黄惠贤、陈锋:《中国俸禄制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97页。
[18]参何忠礼:《关于北宋前期的粮价》,《中国史研究》1985年第1期。
[19]杨万里:《杉溪集后序》,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3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
[20]脱脱等:《宋史》卷三二〇《蔡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97页。
[21]阮阅:《诗话总龟》,周本淳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47页。
[22]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20页。
[23]周紫芝:《书浮休生画墁集后》,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6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1页。
[24]佚名:《道山清话》,《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29页。
[25]方回:《瀛奎律随汇评》,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3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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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新红,男,湖北建始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