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南
(北京故宫博物院宫廷历史部,北京 100009)
在中国历史上,明代是一个经济、文化十分发达的朝代,而闻名宇内的明式家具,正是在此社会条件相对成熟的阶段兴起的。明式家具的形成,离不开当时的社会条件。明代建国之初,面对百废待举的现实,明朝中央政府采取一系列有利于发展生产的措施,奖励农耕垦荒、移民屯田、兴修水利,鼓励农民种植桑、棉、漆、桐,使农业生产很快得到恢复,调动农民的积极性。此外,还大力发展手工业生产。元代统治者将手工业者视为“工奴”,划归为“匠户”,凡划为“匠户”的手工业者不得改业。明代以降,统治者解除了元朝时期对手工业者的人身限制,将全国居民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三类。其中被称为“匠户”的手工业者不仅可以出售自制产品,而且可以请求改业,或农或商不受限制。这些措施提高了手工业者的生产和创造的积极性,为其发展提供了条件。所以,明代的陶瓷、漆器、纺织等手工业,均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产生了我国古代最著名的百科全书《天工开物》和一些园艺、工艺等方面的专著《园冶》、《髹饰录》、《鲁班经》等书籍。
由于经济的繁荣,这时期的对外交流也较为频繁。为了扩大对外影响,发展对外关系,明帝国对于国际交往亦颇注意。洪武、永乐年间,多次派遣使臣刘叔勉、马彬等人分赴爪哇、暹罗、满剌加、苏门答腊等国访问。永乐、宣德年间,郑和率领大批船舶,七下西洋,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伴随着郑和下西洋,产于东南亚一带的优质木材源源不断地输入国内,正如周起元所著《东西洋考》中所记载的那样:“我穆庙(即明穆宗)时除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贾,熙熙水国,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其殆天子之南库也。”
由于材源充足,民间的能工巧匠们可以心随所欲,纵情驰骋于斧凿之间,生产了大批硬木家具。由此,无论是宫廷贵族、富商巨贾,还是普通市井等社会各阶层出现了以搜罗硬木家具的习尚,相沿成风。据明人范濂《云间据目钞》记载:“细木家伙,如书桌、禅椅之类,余少年曾不一见,民间只用银杏金漆方桌。自莫廷韩与顾宋两公子用细木数件,亦从吴门购之。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徽小之木匠,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妆杂器,俱属之矣。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橱几桌,皆用花梨、瘿木、乌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王志性《广志绎》也讲到:“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始盛之。”
通过现存文献和大量的实物资料,我们可以看到,在明代有一大批文人也热衷于家具工艺的研究和家具审美的探求。现今流传下来的不少明代著作,如曹昭的《格古要论》、文震亨的《长物志》、高濂所著的《遵生八笺》等书籍,都不同程度地探讨了家具的风格与审美。这些文化名人思想活跃,崇尚自然,讲究“精雅”,对于起居坐卧之具亦颇多关注,有的甚至亲操斧斤,设计家具,给明式家具注入了闲适淡雅、随遇而安的文人审美内涵,对明式家具风格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据有的学者研究,在明代江南城市园林出现过两个高潮,一个是成化、弘治、正德年间,另一个是嘉靖、万历年间,而后一个时期较诸前者,声势更为浩大。明中叶江南出现的城市乡居化,更加速了园林的发展。所谓乡居化,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腰缠万贯,追求高消费乃至高品质的享乐生活,由城居地主向乡居地主移动,到乡间的山涯水曲,修建别墅、园林,远避城市的喧嚣,追求一种“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精神境界,均有天然景色尽收眼底的赏心乐事。二是在城内寻求乡村的野趣,财力雄厚之人就在城里建筑园林美景,财力一般之人也网罗奇花异木或者怪石,植修篁数竿,以求足不出户,也能赏悦村景,饱览田园风光与大自然的野趣。明代中后期大肆兴起的造园之风,需要有大量的明式家具充斥其间,所以明代的文人对于当时家具的陈设及制作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从大量传世于今的明代刻本绘画插图及明代文人绘画中,可以看到当时文人书室雅斋内部的陈设,这些形象生动的画面为我们了解明代文人的生活提供了详实直观的资料。
下面就透过这几张明代刻本插图及绘画作品管窥一下明代文人的书房陈设。
图1画面上,一位年纪略长的士大夫正与两位年轻的学士抱拳揖礼,年长的士大夫后面为一张宽硕的平头画案。画案造型简洁明快,案面下为云纹牙头,在前后两腿之间有拱起的罗锅枨支撑,四条腿足为圆材,四腿直下落地。画案上放置着笔筒、砚台、纸笺,画案后为一张交椅,交椅背后是一组三扇的素面折屏,折屏的左后侧是一张书桌,上面摞满了书籍。
图2是一个典型的明代文人书房的内景,画面右侧正中,一位年轻文人正倚在一张画桌旁,一手执笔,一手抚纸,准备挥毫泼墨,画桌做成四面平式,桌面光素无任何修饰,四条腿直下,足端作成内翻回纹足,造型简洁素朴,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文人背后是一架绘有山水花鸟的独扇大插屏,画面上芦荡深处,芦苇随风摇弋,水禽飞起,意境悠远。屏风后面是一张垂有幔帐的架子床,架子床后隐约可见一个顶箱立柜。目光再转向室内左侧,可以看到由近及远依次为一张条桌,一件书格,小条桌上面放着茶壶等茶具,书格高大宽敞,格分为四层,每一层上面都错落地摞着图书卷轴。
■图1 《养正图解:崇师问道》
■图2 《养正图解:李太白匹配金钱记》
■图3 《养正图解:遵守旧章》
■图4 《画中人传奇》
■图5 《临宋人画册》
图3是明代书房室内一角。从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位一袭官服、大腹便便的士大夫正手持卷轴,立于一张插屏的侧面,插屏后面放置的两个大缸应为放置卷书画轴的画缸,插屏前面是一张大画案,画案上放有笔墨纸砚,画面上角正中是支撑室内的建筑柱础,在柱础的左侧可以看到一个书格,书格上面横列放着成卷的画轴。
这幅插图(图4)描绘了一位年轻书生的书房陈设。画面左下角是一张光素平整的小长桌和一把造型精练的靠背扶手椅,长桌四面平直,桌面之下两腿之间有拱起的罗锅枨,小桌上放置一函书册、一本打开的书籍及一组文房用具。画面的右上角放有一件圆形高挑的香几,香几上陈设着栽花盆景,盆景后面是一架高书格,书格造型简练明快,分为四层,每层上面都错落有致地横摞着一函一函的书籍。画面中心处,一位年轻俊秀的书生正与一位飘然若仙的女子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在室内左侧的靠墙处悬挂有一幅美人图,图下正前方是一张长方条桌,条桌上面放着烛台炉瓶等物,应为供器之类,这幅图画取材于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
明代文人室内书房陈设场景不仅限于明代刻本的插图,从存世于今的明代文人绘画中也有所反映。如这幅故宫所藏的明仇英的《临宋人画轴》就展示了一个并不奢华却意境别致的明代文人书房(图5)。画面中心一屏一榻,屏是独扇的山水插屏,榻上坐一个文人,踩着一个脚踏;床右侧置一靠几,既可靠在身后,又可搭放脚足。画面右侧的书案、绣墩显然并非名贵木材制成,但案上书卷琴棋整齐有序。床榻旁站一童子,手持注子向盏中注酒。酒盏边除了果盘之外,又设砚台一方。画面左下角是一个茶炉,纱罩下放着饮茶用的托盏。明代文人经常在书房内召集文友,进行雅集活动。在文人聚会时,通常少不了两样东西,一是琴,因为要携琴访友;一是茶炉,要烹茶待客。
■图6 《西园雅集图》
■图7 明式黄花梨十字栏杆架格
■图8 《英雄谱赞图》
而这幅清宫画家丁观鹏摹仇英《西园雅集图》(图6)则把明代文人室内书房的陈设移到了室外,呈现出一幅在自然风景之下文人雅集时的陈设场景。西园雅集其事源于宋代,苏轼、王诜、米芾、黄庭坚、秦观、刘巨济等著名诗人、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共十六人在驸马都尉王诜府中西园聚会,与会的著名画家李公麟将此次盛集描绘下来,成《西园雅集图》。米芾则以文字形式将人物姓名、衣冠、坐卧神态及周围清幽旷远的环境一一记录,以备后人追随。此后,“西园雅集”便成为绘画史上常见的题材。透过画面我们可以看到,在一片围栏隔出的场地上,湖石兀立,松枝茂密,敞亭之中,清风送爽。画面人物分为几组,最下方为一张四面平的长桌,两位文人环桌而坐,一位执笔欲写,一位正在洗耳恭听,后面有两童侍候。再往上则为一张长方平直的石桌,一位老者正展开画笺,挥毫泼墨,几位同僚坐于旁边。在几位文士的后面,有侍女捧觞,小童侍立,石桌前方,有两个造型各异的杌凳。而这两个杌凳的主人,正站立在石桌右侧的湖石前,一位提笔,在湖石空白处挥毫题诗,一位在旁边观看欣赏。再往上则是敞亭,敞亭之内,几位文人雅士围坐在一张长案边,长案上陈设简单,有博山香炉、插花的胆瓶及一卷打开的册页,其中一位德高望众的老者端坐在四出头斑竹扶手椅上,其他三位雅士坐于绣墩之上,一位童子正手抱琵琶侍立于一位雅士的身后。敞亭左侧,有两位侍童正在烹茶待客,整个画面构图饱满,人物形象生动传神。作画者以细腻的笔触,把文人雅集的家具陈设场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关于明代文人书室雅斋内部的室内陈设,在明代流传下来的一些言情小说的文字描写中,也多有反映。在明末方汝浩编著的社会言情小说《禅真逸室》一书中就记载在妙香寺的一处房间里,陈设有包括紫檀在内的多种家具。该书第七回记载:“赵婆引路,一同进去。转弯抹角,都是重门小壁,足过了六七进房子,方引入一间小房里。黎赛玉仔细看时,四围尽是鸳鸯板壁,退光黑漆的门扇,门口放一架铁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风,正面挂一幅名人山水,侧边挂着四轴行书草字。屏风里一张金漆桌子,堆着经卷书籍,文房四宝、图书册页、多般玩器。左边傍壁,摆着一带藤穿嵌大理石背的一字交椅。右边铺着一张水磨紫檀万字凉床,铺陈齐整,挂一顶月白色轻罗帐幔,金帐钩桃红帐须。侧首挂着一张七弦古琴,琴边又斜悬着几枝箫管,一口宝剑。上面放着一张雕花描金供桌,侍奉一尊渗金的达摩祖师。”这段描述为今人了解明代居室内部的家具陈设情况提供了详实的佐证。这间房间里陈设有金漆桌子,在桌子上堆着经卷典籍、文房四宝、七弦古琴等。还有一张交椅以及紫檀万字凉床,在门口处摆放着一架铁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风,相当典雅别致,颇具文人气息,算得上是比较典型的明代文人的家居陈设。
另外在描写魏忠贤发迹史的小说《梼杌闲评》里描写兵部贪官崔呈秀豪宅里的陈设,就有大量篇幅描写书房陈设,如《梼杌闲评》第四十八回《转司马少华纳赂、贬凤阳臣恶投环》里写道:“文梓雕梁,花梨裁槛。绿窗紧密,层层又障珠帘;素壁泥封,处处更绣白巇。云母屏晶光夺目,大理榻皎洁宜人。紫檀架上,列许多诗文子史,果然十万牙签;沉香案头,摆几件钟瓶彝,尽是千年古物。”书中描写崔呈秀宅中的书房有云母屏风、大理石榻,沉香大案,还有紫檀架,文中描写这件“列许多诗文子史,果然十万牙签”的紫檀架其实就是一种专为盛放文玩书籍的架格,这种架格在传世于今的明式家具中多有出现,它是明代文人书房中必不可少的陈设,既可陈列书籍、卷帙,亦可展列珍玩(图7)。
与这段文字描写相对应的,就是明代崇祯年间刻本《英雄谱赞图》中的插图(图8)。通过这幅插图,我们可以看到,近景是一个圆面高腿香几,香几造型端秀,上面陈设香炉,袅袅香烟,徐徐燃起,香几左前方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放着瓶花及书函等物,画面正上方是一个官员站于山水屏风前,背手而立,头上彩灯高挑,其身后的架格上整齐有序地放置图书。这是一个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的书房布景。
从传世的明代刻本插图和绘画作品中可以看出,明代的文人书房,其布置较为简单,通常在书房中陈设有屏风,屏风前再陈设一张书桌或画案,桌案上面是文人行文作画的笔墨纸砚,在书房之内还放有一架空敞的书格,稍讲究的书房内还陈设有香几、盆景、古琴、烹茶燎炉以及茶具。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书格一般分为四层,与我们今天书柜的图书陈设方式不同,明代的图书典籍是一函一函地放置在函套之内,均是横摞在书架之上,而我们今天的图书纸张大多使用铜版纸,是立着放置在书柜里。总体而观,明代文人书房装饰简素,室内家具陈设无多,充满着“翰墨飘香”的书香气息,体现了明代文人“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彻底清”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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