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林东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君主或帝王,是历史人物中的特殊人物;同时,君主又是一个历史现象。把君主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进行研究,颇为史学界所关注;把君主作为一种历史现象进行研究,尚有待于展开和深入。
在中国历史上,先秦时期已有关于君主的讨论,但那时所谓君主同秦汉以后的君主在制度上和政治身份上,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这里所讨论的君主,是指秦汉以后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君主。
魏晋至隋唐时期,“正史”撰述走向兴盛,关于君主的评论成为历史撰述和历史判断中的重要论题,而关于君主论和帝王论的专书、专文的出现则把这一论题的讨论推向深入,当“君道”或“君德”成为广泛探讨的问题时,则标志着君主论的社会影响进一步扩大,折射出历史和思想的进步。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先后形成两次皇朝史撰述高潮,一次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一次在盛唐时期。在这些撰述中,有十三部纪传体皇朝史列为“正史”,占了传世的“二十四史”的半数以上,有十三部之多①这十三部“正史”是陈寿《三国志》,范晔《后汉书》,房玄龄等《晋书》,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姚思廉《梁书》、《陈书》,魏收《魏书》,李百药《北齐书》,令狐德棻等《周书》,魏徵等《隋书》,李延寿《南史》、《北史》。。这些正史的帝纪后论,多与君主论密切相关,有的还显示出鲜明的特色,反映出这个时期正史帝纪后论的成就与特点:
第一,清晰地反映出一个朝代历史之发展阶段及不同君主得失成败之轨迹,这是范晔《后汉书》帝纪后论最显著的特点,下文将予以详论。
第二,陈寿以一书《三国志》而记三国之史事,以《魏书·武帝纪》而统摄总的历史形势,同时又以“传”名而“纪”实述蜀、吴之成败,使全书有总揽全局的气势,这是陈寿《三国志》的特点。此书论三国君主则各具特色:魏武帝曹操虽系曹丕称帝后的追尊,作者在《武帝纪》后论中仍依例作出评论,称“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1]卷1《魏书·武帝纪》。这是对曹操极高的评价。
其论蜀主刘备,不难窥见陈寿的故国之情以及他对汉皇朝的仰慕和崇敬,他说刘备具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似乎有些过誉了。但他曾为蜀国臣子,这样评价刘备似乎也不难理解。他说刘备“机权干略,不逮魏武”[1]卷32《蜀书·先主传》,可谓确论。陈寿在理论上的矛盾,在这里看得十分清楚。其论吴主孙权,虽然称赞孙权“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但却用了更多的笔墨写出孙权的弱点,以致造成“后叶陵迟,遂致覆国”[1]卷47《吴书·吴主权传》。以上,都反映出陈寿对君主的评论,但其评论的侧重点却有所不同,这或多或少表明他对三国历史的看法以及他思想中的君主的标准。
第三,以事功评价与道德评价相结合而又相区分评论君主,强调君主应有居安思危的意识,否则就会走向反面,这是《晋书》的《宣帝纪》后论和《武帝纪》后论的要旨。这两首史论,因出于唐太宗之手笔而在史学上占有重要位置,可以看做君主论君主的佳作。下文将分析唐太宗其他论述,此处从略。
第四,以同一皇朝的开国之君与亡国之君作比较,并揭示二者的联系;又以此皇朝与另一皇朝的兴亡相比较,并得到大致相同的结论,这是《隋书》帝纪后论的独到之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隋书》帝纪后论出于名臣魏徵之手,而魏徵还撰有《梁书》、《陈书》、《北齐书》帝纪总论,纵论这三个皇朝的君主之优劣、政治之得失,显示出一个出色的政论家、史论家的大手笔。
第五,创“序纪”之目,述先辈之业,赞“一统”之志,颂“戎华”混一,这是魏收《魏书》帝纪及其后论的主旨,为“正史”系列中所独有,等等。
综上,由于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皇朝史撰述出现了兴盛的局面,推动了史家对君主的研究和评价,成为君主论的一种灵活的、针对性很强的表现形式,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下面,我们着重分析范晔《后汉书》帝纪后论和魏徵《隋书》帝纪后论。
范晔是一个优秀的史家,他对于东汉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几个重大转折的把握和评论,反映出了他看待历史形势的卓识。
范晔认为,东汉社会,以光武帝、明帝、章帝三朝为兴盛时期。他对于光武帝时即建武年间的政治有很高的评价。举其要者,他感慨于“中兴之业,诚艰难也”,称赞光武帝居安思危,常自危惧,能谨慎而妥当地处理与西域、匈奴各族的关系[2]卷18《吴盖陈臧列传》。他高度评价光武帝善于总结历史经验,妥当地对“中兴二十八将”进行安置,他写道:“建武之世,侯者百余,若夫数公者,则与参国议,分均休咎,其余并优以宽科,完其封禄,莫不终以功名延庆于后。”他最后归结到政治上说:“夫崇恩偏授,易启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广招贤之路,意者不其然乎!”[2]卷18《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刘传》东汉“中兴”之业的确立和巩固,这是关键的决策之一。范晔还充分肯定光武帝关注民生、整顿风俗的措施,指出:“光武长于民间,颇达情伪,见稼穑艰难,百姓病害,至天下已定,务用安静,解王莽之繁密,还汉世之轻法……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自临宰邦邑者,竞能其官。”[2]卷76《循吏列传》这是称赞光武帝对于肃清吏治、纯净风俗和安定社会所起的积极作用。范晔对于光武帝尊儒学、重教化更是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中兴”事业的一个重要方面。当然,这些评论,都出于《后汉书》的有关列传,但它们着实反映出了范晔对光武帝统治时期所采取的各种重大措施的高度赞扬和评价,并时时称为“建武之治”。范晔认为,明帝、章帝时期的政治,是“建武之治”的继续或延续,成为“中兴”之业的象征。他在《后汉书·明帝纪》后论中特别强调了明帝的“善刑理,法令分明”,以至达到了“内外无倖曲之私,在上无矜大之色”的局面。从政治上看,应当说这是很难得的,虽非创业之功,却有守成之效,使后人对“建武、永平之政”称道不已。
如果说,光武帝与明帝时期的建武、永平之政,是汉朝“中兴”之业的创立、发展和继续的话,那么,章帝与和帝时期的政治,只是“中兴”之业的余辉,而这余辉中的暗淡却悄悄蔓延开来。这是一个缓慢的转折,它似乎还没有被人们明显地觉察出来,但转折却是真正开始出现了。
东汉政治由“中兴”走向衰落,其更加明显的转折始于安帝。范晔写道:安帝时期,政治统治和社会秩序十分动荡,竟然出现了“计金授官”之举和“京师大饥,民相食”[2]卷5《孝安帝纪》的局面。“中兴”之业已是遥远的过去,变得无影无踪了。范晔用“始失根统,归成陵敝”来概括此时的形势。
东汉的衰落在顺帝时期变得更加严重了。范晔在《后汉书·顺帝纪》后论中写道:“古之人君,离幽放而反国祚者有矣,莫不矫鉴前违,审识情伪,无忘在外之忧,故能中兴其业。观夫顺朝之政,殆不然乎?何其效僻之多欤!”这是在“始失根统,归成陵敝”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进一步走向衰落。
汉桓帝、汉灵帝和汉献帝时期,是东汉走向灭亡的过程,而桓帝时期是这一转折的标志。范晔在《后汉书·桓帝纪》后论中指出:桓帝是一个不以政事为重的皇帝,以致邪臣肆虐,听之任之,最后遭到被流放的下场。到了汉灵帝时,皇帝已成了宦官控制的傀儡,不能发挥任何独立的政治作用。范晔在《后汉书·灵帝纪》后论中以《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赵高谲二世”的故事比喻权臣与灵帝的关系,以证明古往今来“亡敝者”的共同的心迹与行迹。至于东汉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经历了许多历史变动,但在历史学家范晔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说,范晔在《后汉书·献帝纪》后论中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厌汉德久矣,山阳其何诛焉!”献帝“逊位”于魏后,被封为“山阳公”。范晔认为,东汉的衰落和灭亡的趋势,由来已久,确是汉献帝所不能挽回的。
纵观范晔对东汉历史几个转折点的认识,文字不多,却言简意赅,其最难得处是于诸帝评论之中,揭示了东汉从兴盛走向衰败、灭亡的历史轨迹。这恰是范晔史识的高明之处。诚如清人赵翼所论:范晔“立论持平,褒贬允当”,“有学有识,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3]卷4“后汉书编次订正”。
《隋书》史论在涉及君主论方面的意义,是具有鲜明的时代价值。这是因为:第一,唐朝的统一是隋朝统一局面的直接继承和发展。因此,唐初统治者对隋朝的统一大业极为推崇,称赞隋文帝顺乎潮流,“乘兹机运,遂迁周鼎”,“劬劳日昃,经营四方”,出现了“《职方》所载,并入疆理,《禹贡》所图,咸受正朔”[4]卷1《高祖纪》的统一局面,对隋文帝在统一事业中的作用给予很高的评价。第二,唐初统治者对于隋朝初年的政治,也异常钦慕,认为:隋文帝时,“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咸暨,尉候无警。于是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考之前王,足以参踪盛烈”[5]卷73《令狐德棻传》。第三,一个“甲兵强盛”、“风行万里”的隋皇朝,为何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率土分崩”、“子孙殄灭”了呢?这样触目惊心的现实,又不能不引起唐初统治者的警惕和深思。可见,撰述隋朝历史以及对隋朝君主的评价,对于唐朝统治者来说,有许多引为鉴戒的历史经验教训。
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李世民命“秘书监魏徵修隋史”[5]卷73《令狐德棻传》,魏徵就做了《隋书》的主编。《旧唐书》卷71《魏徵传》记:“徵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务从简正。隋史序、论,皆徵所作。”魏徵不仅主编《隋书》,而且还撰写了《隋书》的序、论①《隋书》纪、志、列传共85卷,其中有序、论77首,计:“纪”有“后论”3首,“志”有“序”7首,“列传”有“后论”50首、“序”14首。除“志”以外,序、论皆魏徵所作。。
《隋书》史论的作者注意从变化的观点来分析历史现象,认为隋朝“衰怠”、“乱亡”的原因,“所由来远矣,非一朝一夕”[4]卷1《高祖纪》,而着重分析了隋亡“成于炀帝”的种种政治原因,指出:隋炀帝“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摹。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骚然,无聊生矣”[4]卷4《炀帝纪下》。这一段评论,是接触到了隋朝灭亡的根本问题了。
《隋书》史论为了深入地阐明隋亡的教训,还进一步把文帝、炀帝时期的政治作了比较,指出:文帝的统一战争,“十有余载,戎车屡动,民亦劳止,不为无事。然其动也,思以安之,然其劳也,思以逸之。是以民致时雍,师无怨讎,诚在于爱利,故其兴也勃焉”。炀帝则不然,“承平之基,守已安之业,肆其淫放,虐用其民,视亿兆如草芥,顾群臣如寇仇,劳近以事远,求名而丧实。兵缠魏阙,阽危弗图,围解雁门,慢游不息。天夺之魄,人益其灾,群盗并兴,百殃俱起,自绝民神之望,故其亡也忽焉”。这就是“高祖之所由兴,而炀帝之所以灭”[4]卷70的原因。在这里,魏徵强调指出,隋文帝对人民的“动”是为了使其“安”,对人民的“劳”是为了使其“逸”,故其能以兴;隋炀帝“肆其淫放,虐用其民,视亿兆如草芥,顾群臣如寇仇”,故其必然亡。这无疑是说明人心的向背,决定着隋朝的“兴”、“亡”。这些分析,也都说明史学家们的君主论大多是同他们的兴亡论相关联的。
魏晋至隋唐时期,史学家们在帝纪后论中发表对君主的评论,并把这种评论同皇朝的兴亡成败联系起来,是正史中关于君主论的一个特点。
从评论一个君主(帝王)同皇朝兴亡成败的关系,走向把君主作为一个普遍性的重要问题进行讨论,反映了古代君主论的深入。隋唐之际,虞世南的《帝王略论》和唐太宗的《帝范》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虞世南所纂《北堂书钞》,前二十二卷为“帝王部”,内容涉及总载、诞载、征应、福禄、潜晦、殷忧、登庸、创业、应运、功业孝德、睦亲、体仁、宽惠、行义、行礼、幼智、神智、诚信、齐圣、克明、知人、谦让、恭敬、勤劳、务农、弘量、纳谏、赦宥、责躬、诫惧、教化、来远、求贤、用贤、优贤、好学、尊师、艺能、慕道、武功、谋猷、雄才、蒐狩、思治、识治、致治、巡行、制作、兴造、迁都、守文、中兴、敕诫、抚劳、责让、叹美、赏赐、哀伤、追旧、猜忌、微行、恩幸、奢侈、废立、昏德、失政、禅让、太子、王霸等七十五目,是前所未有的引据文献对帝王的全面概说,它的内容多是关于君主的才行及种种措施对社会生活的影响。
与此相关的是,虞世南所撰的《帝王略论》是以问答体的通俗形式,比较系统地阐述关于君主的认识。具体说来,《帝王略论》是一部记帝王之事略、论帝王之贤愚的著作,其价值不在于“略”而在于“论”。它在评论历代君主方面或由此而涉及对其他历史问题的评论方面,不论在见解上还是在方法上,都有理论上的意义。
第一,提出了关于“人君之量”的见解。如唐人马总《通历》记东晋末年桓玄所建“伪楚”及其为刘裕所败的史实后,引《帝王略论》中虞世南的话说:“夫人君之量,必器度宏远,虚己应物,覆载同于天地,信誓合于寒暄,然后万姓乐推而不厌也。”而桓玄“有浮狡之小智,而无含弘之大德”,“至于夷灭,固其宜也”[6]卷4。这里说的“人君之量”,不只是君主的个人品德问题,它还包含着君主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以及以这样的远见卓识为指导而制订的种种措施和这些措施所产生的社会效果。只有具备这种器度的君主,才能使“万姓乐推而不厌”。虞世南认为,像桓玄这样的“浮狡小智”、“侥幸之才”,是不能成就大事业的,而遭到毁灭则是理所当然的。
“人君之量”是一个很高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在虞世南看来,不独桓玄这样的人与此无涉,历史上有一些看来还说得过去的君主也不曾达到这样的标准。如他论北周武帝宇文邕,说:“此猛将之奇才,非人君之度量。”[6]卷10“人君之度量”不同于种种“奇才”的地方,在于前者应建立在很高的道德素养和政治素养之上,因而能产生影响于社会的“仁惠之德”。虞世南提出“人君之度量”的看法,尽管带着很重的理想主义的色彩,但他在主观上是希望人君能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这一点,是有积极意义的。
同“人君之量”的见解相关联的,虞世南还评论了“人君之才”与“人君之德”。《帝王略论》在评论汉元帝的时候,讲到了关于“人君之才”的问题:“夫人君之才在乎文德武功而已。文则经天纬地、词令典策,武则禁暴戢兵、安人和众,此南面之宏图也。至于鼓瑟吹箫、和声度曲,斯乃伶官之职,岂天子之所务乎!”[7]卷2《君德》这是提出了怎样看待“人君之才”的标准。在讲到“人君之德”时,虞世南极力称赞刘备,说:“刘公待刘璋以宾礼,委诸葛而不疑,人君之德于斯为美。”[7]卷2《君德》他把尚礼和诚信看做“人君之德”的两个重要方面,这两条标准对于当时的李世民和后来的“贞观之治”,或许不无关系。
第二,明确肯定一些君主的历史作用。虞世南对历史上一些君主的评价,往往反映出他的卓越的史识。他评论宋高祖刘裕说:“宋祖以匹夫挺剑,首创大业……观其豁达宏远,则汉高之风;制胜胸襟,则光武之匹,惜其祚短,志未可量也。”[6]卷6在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门阀风气很盛的政治氛围中,虞世南这样赞扬“匹夫”出身的宋高祖,不仅要有见识,而且也要有勇气。他对魏孝文帝的评价是从另一方面予以肯定的:“夫非常之人,固有非常之功。若彼孝文,非常之人也。”他进而说明魏孝文帝的“非常”之处:“后魏代居朔野,声教之所不及,且其习夫土俗,遵彼要荒。孝文卓尔不群,迁都瀍涧,解辫发而袭冕旒,祛毡裘而被龙衮,衣冠号令,华夏同风。自非命代之才,岂能至此!”[6]卷8这是从民族关系上,特别是从“声教”也就是从文化方面高度评价了魏孝文帝的汉化措施,并把魏孝文帝称为“非常之人”、“命代之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作者能够对民族关系有这样的见解,确系卓识。
第三,着意于成败得失的总结。《帝王略论》从多方面评论历代君主的贤愚、明昏,根本的一条,是着意于对历代政治统治成败、得失的分析和总结。虞世南论秦始皇和秦朝的历史,既注重于政策的当否,又涉及有关人的才能的高下,包揽的面是很宽的。他论秦始皇,写道:
彼始皇者,弃仁义而用威力,此可以吞并而不可以守成,贻训子孙,贪暴而已。胡亥才不如秦政,赵高智不及李斯,以暗主而御奸臣,遵始皇贪暴之迹,三载而亡,已为晚矣![8]卷1
这里着重批评了秦始皇一味使用“威力”的政策,而不知“吞并”与“守成”在政策上是有区别的。而把“威力”这种政策作为遗训,又促使秦二世的统治迅速走向败亡。
在总结历代皇朝成败得失的时候,虞世南还指出那些获得巨大成功的君主的失误处,绝不因其功业之大而讳言其短。他论汉高祖刘邦是这样说的:
汉祖起自卑微,提三尽剑以取天下,实有英雄之度量焉!故班氏《王命论》云……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礼爱,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趋时如响赴,此其所以得天下也。[8]卷2
作者充分肯定了刘邦在政治上的谋略和成功,但也批评了他在对待吕后的“邪辟”上的迁就和无力,以致弄到“身没之后,几亡社稷”的地步,这是重大的过失,在作者看来,所谓明者可为规范、昏者可为鉴戒,二者也不是截然分开的。这里面包含着作者在评论历代帝王时的朴素辩证观点。
虞世南《帝王略论》全书多用比较方法评价历代君主:以同一君主的前后期相比,以同一朝代的不同君主相比,以不同朝代的君主相比等。在中国古代史书中,以问答体撰述成书而又广泛采用比较的方法者,《帝王略论》是现存较早的著作。
如果说虞世南的《帝王略论》是用比较的方法,从德行和事功两个方面评价了历代帝王的话,那么,唐太宗的《帝范》则主要是从理论上阐述了一个理想中的帝王准则。
《帝范》是唐太宗辞世前不久所撰,当作于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正月,即他辞世的当年①《唐会要》卷三六记,贞观二十三年正月二十日,唐太宗作成《帝范》。《册府元龟》卷40记: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帝撰《帝范》十二篇,赐皇太子”。《四库全书总目》亦谓作于贞观二十二年。按:《唐会要》前80卷为唐人所撰,且成书在先,今从《唐会要》说。又,疑《册府元龟》误将贞观二十三年作二十二年。。唐太宗《帝范》为何而作,这是考察《帝范》的前提。概括说来,它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这是唐太宗给皇太子李治的政治遗嘱。他在《帝范序》中明确地写道:
汝以幼年,偏钟慈爱,义方多阙,庭训有乖,擢自维城之居,属以少阳之任,未辨君臣之礼节,不知稼穑之艰难。余每此为忧,未尝不废寝忘食。自轩昊已降,迄至周隋,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焉。所以披镜前踪,博采史籍,聚其要言,以为近诫云尔。[9]卷10《帝范序》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唐太宗对于太子李治在政事(君臣之礼节)和民事(稼穑之艰难)两个方面都不是很放心的。一个君主,如不能处理好君臣关系,不能关注民生,是无法巩固自己的统治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太宗的政治作风和为政之道。他曾特别强调《汉纪》一书“极为治之体,尽君臣之义”[10]《纳谏》,这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政治作风。他对于民事的关注,无疑是他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认为:“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10]《君道》他同魏徵等人讨论君与民犹如舟与水的关系,并以此教导太子,不要把百姓生死休戚置若罔闻,也是强调这个道理[10]《教诫太子诸王》。
值得注意的是,这份政治遗嘱,是唐太宗结合自己的政治实践,从丰富的历史经验中提炼出来的一些重要的理论认识,所谓“自轩昊已降,迄至周隋,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焉”,反映出他深邃的历史眼光和宏大的政治气魄。唐太宗在赐太子李治《帝范》时对左右大臣所说:“饬躬阐政之道,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11]卷40可以说,这是他对整个唐皇朝的最后的政治交待。由此可见《帝范》在当时政治思想和政治实践上的重要性。
其次,从唐太宗本人的自我评价来看,《帝范》也是他的一份反省之作,自鉴之作。他在《帝范后序》中语重心长地对太子讲道:
欲悔非于既往,唯慎过于将来。择哲王以师,与无以吾为前鉴。夫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其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吾在位已来,所缺多矣。奇丽服玩,锦绣珠玉,不绝于前,此非防欲也。雕楹刻桷,高台深池,每兴其役,此非俭志也。犬马鹰鹘,无远必致,此非节心也。数有行幸,以亟人劳,此非屈己也。斯数事者,吾之深过也。勿以兹为是而后法焉。[9]卷10《帝范后序》
唐太宗作为一代明君,也有其两面性。前面说到他重视政事与民事,并非夸大之辞;这里,他的自我反省与自责,也并非出于谦词。贞观中期,魏徵一再提醒唐太宗要保持贞观初年的政治作风,并为此而与唐太宗产生过激烈的冲突,就是有力的证明。在这一段话中,唐太宗三次联系他本人发论:“择哲王以师,与无以吾为前鉴”,“吾在位已来,所缺多矣”,“斯数事者,吾之深过也。勿以玆为是而后法焉”。这一连三个“吾”反映了唐太宗自省、自责的真诚。而这种自省、自责也更加重了这份政治遗嘱的分量,这就是唐太宗庄重地指出的一个普遍性的道理:“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其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其良苦用心,已至于极致。
这就是《帝范》为何而作的深层原因。
《帝范》除序与后序外,正文凡十二篇,即: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各篇所论,要言不烦,切中本质,往往反映出历史经验与现实经验的结合。这十二篇所论大致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关于皇帝的地位和修养以及对皇族的适当安置(君体、建亲),二是关于用人(求贤、审官),三是关于君主的政治作风(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四是关于基本国策即重农及文武之道兼而用之(务农、阅武、崇文)。这四个方面互相联系,密不可分,成为由一个英明君主结合自身为政体验而撰写的一篇“君主论”或“帝王论”。
《君体》篇是论君主的崇高地位和自身修养所应达到的境界。其文曰:
夫民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亿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苞;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民。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后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为君之体也。[9]卷10《帝范·君体》
这几句话,前半部是论君主地位的无尚崇高和威力的无边无涯,如山岳,如日月;后半部是论君主的德与行,其“致远”、“怀民”、“抚九族”、“接大臣”,都体现出仁、礼、孝、恭、勤劳、德义。这就是唐太宗心目中理想的人君及其“为君之体”。显然,这样的君主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只能“存在”于人们的颂词和讴歌之中。
《务农》篇是论述治国安邦的基本国策之一。贞观初年,唐太宗曾对大臣们说过这样的话:“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夫不失时者,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若兵戎屡动,土本不息,而欲不夺农时,其可得乎?”[9]卷10《帝范·务农》这个认识,涉及根本国策的问题,唐太宗是一定要加以强调的。他在《务农》篇开篇提出:认为“食为人天,农为政本”,“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家无一年之服,不足御寒温”。因此,必须“禁绝浮华,劝课耕织”,使“民还其本,俗反其真”等,这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是极其重要的基本方针。
《崇文》篇也是论述基本国策之一的专篇,它同《务农》、《阅武》构成三大基本国策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基础。在本篇中,唐太宗指出“崇文”对于“弘风导俗”、“敷教训人”、提升治国之道、光显君臣身名、认识智慧之源等,都大有裨益。他慨然写道:“光于天下不朽者,其唯为学乎!”可见唐太宗对“崇文”有深刻的认识,认为“崇文”所得到的益处是“端拱而知天下,无为而鉴古今”。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君主不知天下,昧于古今,那是不可想像的。
《帝范》十二篇,反映了唐太宗的政治思想,也凝炼了他的“君主论”,使其成为中国史学上“君主论”的一篇杰作,反映了七世纪中华文明进程的一个重要方面。唐太宗在《帝范后序》中对《帝范》作了这样的小结,他把《帝范》称为“帝王之大纲”当不为过,因为“安危兴废”都包括在其中了;他又指出,知之不难而行之难,始终行之尤其难,这都是说的实话。由此可以证明,《帝范》一文,原本论的是那个时代的理想中的君主。
《帝范》也有其明显的局限性,这突出地表现在《帝范序》起首说的“皇天眷命,历数在躬”云云,还是给皇位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这些话,或许已经成了不能不说的官样文章,但它毕竟打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
君主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从君主的特殊地位着眼,从广泛的意义上探讨这种地位与国家政治的关系,概括说来,这就是“为君之道”,也简称为“君道”。
唐代史家吴兢的《贞观政要》一书,其开篇即为《君道》,而唐太宗君臣所讨论的范围非常广泛,可以看做君主论的重要方面。明宪宗说,他读《贞观政要》,“喜其君有任贤纳谏之美,臣有辅君进谏之忠,其论治乱兴亡,利害得失,明白切要,可为鉴戒”[10]书首明宪宗序。清乾隆皇帝读此书后,也多有感慨、赞叹之语[10]书首清乾隆序。表明此书对历代统治者的影响。
据本篇所论,唐太宗把“必须先存百姓”置于“为君之道”的首位[10]《君道》。中国历史自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很早就产生了民本思想,唐太宗说的“必须先存百姓”,正是对民本思想的继承。这里,唐太宗讲到了君主同百姓的关系犹如人体的“腹”与“股”,它们本是一体,一损俱损,故“若损百姓以奉其身”,实不可取。同时,唐太宗又讲到了君主同天下的关系,所谓“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意即要做到“先存百姓”,“必须先正其身”;换言之,只有使天下有所遵循,才能真正做到“先存百姓”而“安天下”。质而言之,只有百姓安,才能天下安,而君主的政治作风、政治作为则关系到这方面的全局。在封建社会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实践中,唐太宗的这些认识,是难得的。
魏徵很赞成唐太宗的这些见解,他把讨论的焦点归结到君主“修身”问题上,所谓“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强调从自身做起,他还用古人关于“治国之要”与“修身之术”的关系来说明自己的论点。
综观这个讨论,从“先存百姓”谈起,讲到君主“先正其身”,最终归结到“治国”与“修身”的关系上,可谓“君道”的点睛之笔。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是唐太宗同魏徵等人讨论“君道”的又一个重要问题。史载: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10]《君道》
唐太宗向魏徵提出“何谓为明君、暗君”的问题,实质上是怎样评价一个君主的问题。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魏徵把可以列举的种种道理归结到“兼听”和“偏信”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政治作风上面。魏徵引证历史传统与历史事实,证明“兼听”的重要和“偏信”的危害。唐太宗赞同魏徵的说法,故“甚善其言”。
在这个问题上,有两点是值得关注的。第一,“何谓为明君、暗君”的问题,是唐太宗本人提出来的,表明他对于怎样做一个君主,不止是关注政治措施的制订,同时也关注如何从理论上去判断一个君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问题也构成了唐太宗的“君主论”的一个重要内容。第二,魏徵面对这样一个关于评价君主的根本性问题,一反他通常长篇大论的做法,而是引用前人王符《潜夫论·明暗》篇,在这个问题上所提出的极简明的真知灼见,并结合历史和现实中的经验教训加以阐说、发挥,从而更加重了他所回答问题的分量。唐太宗和魏徵的这一问一对,不仅成为流传千古的著名问对,而且也为中国古代的君主论增添了新的理论色彩。
唐太宗同魏徵等人讨论“为君之道”,还涉及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君主的“居安思危”意识,以及与此有直接关系的戒奢尚俭作风。
唐太宗不止一次地同大臣们讨论“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房玄龄列举大量事实,认为“草创为难”。魏徵则据理分析,认为“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止,百姓凋敝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两种意见,孰是孰非?唐太宗不愧英明之主,其见识与气度都有过人之处。针对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他作了这样评论:
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10]《君道》
若干年后,唐太宗与魏徵再次讨论这个问题: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徵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徵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10]《君道》
魏徵的这些说法,是前次说法的进一步发挥,指出君主在“忧危”与“安乐”这两种不同的境遇之中,其政治作风往往有很大的不同,治国要求得长治久安,君主必须居安思危。这是前人关于“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11]《告子下》这一哲理在君主论方面的具体体现。
唐太宗、魏徵从论居安思危讲到戒奢侈、尚俭约,揭示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也就是说,只有真正认识到居安思危的重要,才能真正推行戒奢尚俭;一旦戒奢尚俭能够上行下效,形成社会风气,天下也就可以走向安定了,危机或危险也就可以避免或大大减少了。因此,君主的“所欲”、“所好”、“自节”,实为“为君之道”的关键之一。
对君主论重视并产生很大影响的论著,还有唐太宗时期的名士赵蕤所撰的《长短经》(亦称《长短要术》),主要内容是用历史的眼光讨论王霸二道。其自序述其书要旨是:“大旨在乎宁固根蒂,革易时弊,兴亡治乱,具载诸篇,为沿袭之远图,作经济之至道。”[7]《序》其卷一包含大体、任长、品目、量才、知人、察相、论士、政体等目。通观所论之内容,实与为君之道相关,这或许正是作者将它们列于卷一之故。其卷二首篇篇目标为“君德”,而其内容主要是抄自虞世南《帝王略论》一书。如果说,《君德》是一篇关于历代君主的历史评论的话,那么卷一诸目所述内容则是“君德”在德与行方面的表现的判断。这两个部分是从共性和个性两个方面对“君主论”的发挥。清朝乾隆皇帝阅读此书,曾慨然赋诗,其中有两句是:“比及乱时思治乱,不如平时慎行王。”[7]书首李润英文所引可见关于“君道”、“君德”的讨论之影响的深远。
从虞世南的《北堂书钞》中的“皇王部”到宋人《册府元龟》中的“帝王部”,从吴兢的《贞观政要》到明宪宗为《贞观政要》序文中对唐太宗的嘉许之论,从赵蕤的《长短经》到清朝乾隆的相关诗作,可以看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君主论对当时和后世的政治影响,同时也为系统地研究中国古代的君主论提供了有价值的文献资料和思想资料。
[1]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 赵翼.廿二史札记[M].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
[4] 魏徵,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5]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马总.通历[M].长沙:叶氏梦菉廔刻本,1915.
[7] 赵蕤.长短经[M].长沙:岳麓书社,1999.
[8] 虞世南.帝王略论[M]∥黄永武.敦煌宝藏:伯2636.台北:新文丰出版服务有限公司,1986.
[9] 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 吴兢.贞观政要[M].长沙:岳麓书社,2000.
[11] 孟子[M].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