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沐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籍贯的发掘考察,1952年就开始了。中央调查组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在苏中兴化地区进行考察。1982年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又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考察,发表了《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这两次考察是卓有成效的,对施耐庵籍贯,或者说“祖籍”问题,基本上眉目清楚,已经弄明白了。不管是地上史料,地下文物,都已证明小说《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苏中兴化白驹场人。所谓“钱塘施耐庵”,“武林施某”,只是说明施耐庵曾经寄寓杭州等地。我过去给学生讲课,讲解《水浒传》时,曾对《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1979年于兴化施家桥发现),《施氏家簿谱》中记载的“施彦端字耐庵”,把握不准,因为曾有人提出“字耐庵”三字为旁添,不一定可靠。现在看了1982年10月26日江苏省公安厅鉴定人许耀明、樊一石对《施氏家簿谱》出具的(82)公文检字第80 号《鉴定》检验及结论:
经检验,《施氏家簿谱》及“字耐庵”三字均为毛笔竖行书写,字迹书写正常,特征反映明显,特别是“庵”字的电字部写法及单字细节特征等,与《施氏家簿谱》字迹比对,二者书写水平,起、收笔的运笔特点,完全反映了两者书写习惯的同一。结论:“字耐庵”三字与《施氏家簿谱》字迹为同一人所写。
这一鉴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权威证明,证明了施彦端就是施耐庵。这是1982年的施氏文物史料考察比1952年的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最大的进步,最大的成就。这也是施耐庵文物史料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如今弄清楚了,正解决了施耐庵籍贯的一个大问题。正如1982年《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指出的那样:“元末明初在江苏兴化白驹一带,有一位施耐庵的存在是可信的。”至于“字耐庵”三个字,或许是当时书写习惯或书写格式。古人在社会上多以字或号行,而进入家谱,或写入墓志,则必须用其本名,字写在旁边,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这样写并非怕文字狱或因施耐庵是“危险人物”所致。这样解释或许更合理一些。
《水浒传》是我国第一部口语白话小说,语言文字十分优美。我曾写过《水浒传文学语言探究》的论文,我觉得《水浒传》的文学语言可以与《红楼梦》比美,胡适曾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对《水浒传》中有些方言俗语我并不很懂,如今看了莫其康先生的文章才有了明确的了解。
我初读《水浒传》是在小学阶段,那时在农村,看得很认真,对小说中的诗歌都能背诵。比如赚卢俊义上山的时候,有一首诗歌:
英雄本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里玉麒麟。
当时,对“眼睃”二字,怎么也不会读,怎么也不理解。那时我只有一部学生《新字典》,根本查不到这个“睃”字,字典上没有这个字。我是山东胶东烟台牟平人,我们家乡根本没有这个字。所以就瞎猜,有时念成“俊”字,有时读成“酸”字,直到在大学给学生讲课时,才弄清了这个字。这个字应该读“suo梭”,知道它的字意是指斜着眼睛看人。现在看了莫其康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它就是苏中兴化土语,怪不得我一直搞不懂了。由此,更加证明《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苏中兴化人,否则不会用这样生僻的字眼。正是因为施耐庵是兴化人,所以在写小说的时候很自然、很习惯地就将家乡口语中的这个“睃”字用在了自己的小说中,我相信这是很有说服力的。
据《施耐庵墓志》的记载,施耐庵创作《水浒传》,“其得力于弟子罗贯中者为多”,说明120 回《水浒传》的成书,既有施耐庵的心血,也有罗贯中的汗水,是施罗二公共同创作的浑然一体的艺术精品,不能将《水浒传》120 回割裂成若干碎片,或者腰斩为两块,区分哪些地方是施耐庵的文字,哪些地方是罗贯中的笔墨,将施罗二公的创作分开,将两位作者孤立起来,这样不仅有损于《水浒传》的整体艺术审美,也有损于施罗二公的大家形象。这是涉及对《水浒传》作者的研究方法、思维方法的问题,不可掉以轻心。
比如《水浒传》第91 回描写许贯忠和燕青的故事,孟繁仁先生认为是罗贯中所写,许贯忠就是罗贯中“夫子自道”、“虚象化身”,暗寓作者身世;70 回以前,宋江、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三十六人的故事,才是“‘施耐庵的本’的主要内容”。他多次作为论据引证的91 回(通行本90 回)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是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着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许贯忠指着说:“这个便是蜗居。”
实际上,这段文字与第4 回(通行本第5 回)鲁智深到桃花村时的景物描写如出一辙,完全是一个人的手笔,不妨也引证如下:
(鲁智深)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上又没人做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从这两段文字来看,除了字数多少不同外,其构思、其用笔,甚至连自然审美情趣以及特殊用语、习惯用语,都是极为一致的,可以肯定是一个作家的同一种笔法,同一语言修辞特点。就在91 回这段引文下面,燕青说许贯忠这里也是“山明水秀”,为什么不用“山青水秀”呢?看来,“山明水秀”已经是作家的习惯用语,在大脑中已经定型,难以改易的。尤其“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闪着”一词的运用,极有创造性,可谓画龙点睛之笔,整个场面都写活了,给人以动态之感。西方美学家认为,“创造性”是属于个人的,不可替代的,“闪着”一词运用在这里的这种创造性,就是同一个作家的,无人能替代的,这不是同一作家同一用笔又是什么!由此可见120 回《水浒传》是统一的,施耐庵、罗贯中也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说许贯忠是罗贯中“夫子自道”,“虚象化身”是不能成立的。我们应该维护《水浒传》的这种统一性。
中国儒家的宇宙观,强调“天人合一”,强调“天道”与“人道”的统一。古代讲究地域和人气的关系,于是有“地灵人杰”之说。甚至认为哪里有红光冲天,哪里就会有真龙天子出现,所以古代出现许多“阴阳先生”、“风水先生”。除去一些迷信、唯心和荒诞的附会外延,其内核我认为还是有其合理之处的,至少说明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不同地域与人生会有不同的关系。我的一位朋友,多次深入云南丽江、怒江和玉龙一带,写了几本著名的旅游散文,他将丽江大研写成《艳遇之都》。我也曾经去过丽江古城。的确,人到那里会有一种特殊的感受,特殊的心理,和到卢沽湖一样,都会情爱萌生,心花怒放,希冀会出现“艳遇”。他看得多了,举了很多例子。有一位东北大汉,去到那里之后,与一位纳西族姑娘艳遇,结为伉俪,带着姑娘回到东北去了;类似例子很多。比如有一对夫妇去到大研,尚未离婚就各自找到自己的情侣。并非那里不专一,可以乱来,其实还是十分钟情,十分专一的。我举这个例子在于说明,不同地域、不同环境,对人生会有不同造就的。
2006年、2011年,我两次到山东东平参加《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学术研讨会,我每次到东平都有一种特殊的感受,尤其乘船在东平湖上行舟,一种浩瀚、开放、辽阔、宏伟等心理感受,悠然而生,很自然就会想到《水浒传》描写的情景。我们参观过那里古代的作家群,时刻感受到那里历史文化的厚重,时刻为那里山川自然灵气所感发,一种大气、正气、英气、侠气的心理感受,也油然而生,很自然就会想到,这是产生大作家的地方,罗贯中非这里莫属。除了史料文物的证明罗贯中是东平人,我在心理上也相信罗贯中是东平人。
有人研究过海洋文化和山林文化,认为山林文化生仁主静,是产生淳朴、木呐、守成、倔强、狭隘等性格的文化场。比如贵州,开门见山,出门见雨,是典型的山林文化。这个山林文化场,古代不可能产生罗贯中和施耐庵这样的大作家。这次我初到江苏兴化,就被吸引住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茂密的庄稼和盛开的油菜花,一片锦绣大地;尤其广袤无垠、纵横交错的田园水系,很自然地使我想到《水浒传》描写的梁山水泊“周围港汊数千条,四方环绕八百里”的地域气势,作家在描写梁山泊时是有这种生活体验的;而且参观了很多历史文化古迹,参观了郑板桥故居、刘熙载故居等,说明江苏兴化是古代人文和小说家荟萃的地方,在这样奇特而又灵气四溢的地方有作家的生活土壤和创作条件,产生施耐庵这样的大作家是很自然的,这里已经使我“心花怒放”了,我相信我受到了这里自然山川灵气的感发,受到这里“小说之乡”特殊地域精神的感发,除了大量地下文物和地上史料证明施耐庵是兴化人,以及当地广为流传的有关施耐庵的民间传说等“三重证明”施耐庵是兴化人以外,我在兴化地域灵气的感发下或许就是“四重证明”,心理上更会相信施耐庵是兴化人,我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