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日语汉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2013-04-12 18:29:25王建英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日语汉字汉语

王建英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0241)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文化如水,也具有从高处往低处去的特性。起源于中国的汉字,随着中国古老文化向周围各国的传播,走出了中华大地,在异国他乡生根开花,允许不同的民族自由使用甚至改头换面。作为文化载体的汉字在传播中国文化的同时,其本身也作为一种文化得到了传播。

众所周知,日本的汉字来自于中国,日本的假名也起源于汉字。但是,因为中日两国文化与语言体系的差别,汉字在日本经受了一系列的改造,以适应日本这块移植土壤。

一、汉字传入日本的历史

据考证汉字已有6000年左右的历史,经过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的演变,至汉朝字体已基本固定。关于汉字在何时并且以何种方式传入日本,有众多版本。可以肯定的是,日本原本没有文字。《古语拾遗》里有“上古之世未有文字,贵贱老少口口相传,前言往行存而不忘”的记载[1]。

在日本曾经出土了东汉王莽执政时期所铸造的货币,上面刻有“货泉”和“货布”字样。日本人或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接触汉字。《后汉书》里有“建武中元二年(57年)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授”的记载。其中所提到的印,很可能是在日本博多附近志贺岛出土的刻有“汉委奴国王”五个汉字的金印。不过,尽管汉字如此早就进入了日本,但从当时日本的仿制镜样子推测,最初日本人并未把这些理解为文字[2]。

最早正式记录了汉字传入日本的文献是《古事记》(712年成书)。其中提到王仁在应神天皇时期把包括十卷《论语》和一卷《千字文》等汉语书籍带到了日本。因此,日本史书多把他作为汉字的最早传入者。而《日本书纪》(720年成书)也提到说,在应神15年(284年),百济的阿直歧把佛教经典带入日本,第二年中国大陆的王仁从百济到日本为太子传授学问[3]。可以说,最多到三世纪,日本开始了正式接触文字的历史。但是,当时汉字在日本毕竟属于外国文字,象征着中国文化。对于一般人而言,几乎是一种神秘的符号。汉字最初是以学习高度发达的中国文化为目的而需要掌握的知识,因此毋庸置疑的是,汉字的正统性得到了坚定的捍卫。这从后来出现的“假名”和“变体汉文”等称谓,以示与被称为“真名”的汉字进行区别也可见一斑。

但汉字学习真正开始获得重视,恐怕还是在六世纪,即推古时代。其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据《隋书倭国传》记载,推古天皇15年(607年),推古天皇和圣德太子派小野妹子带给隋炀帝的国书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出天子,无恙”的字句开头,这种平起平坐的立场让隋炀帝十分生气。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事件,让当时的日本意识到了精准的汉语在国际交往中的重要作用。而另一方面,当时的日本国内,圣德太子和苏我马子着手用汉字编写《天皇记》和《国记》,并开始制定《宪法十七条》,因此学习汉字和汉语也成为政治需要。据记载,从600年至618年之间,日本至少派出了五批遣隋使来到中国大陆求取佛经,促进佛教的流通,并吸取学习中国的文化与典章制度。在此过程中,渐渐意识到当时日本的汉字发音只不过是中国江南的地方发音而已,与应有的汉字发音存在明显不同,于是从中国大陆请来音博士,在日本教授发音。这种发音后来被称为“汉音”(一般认为日语中的汉字字音可分为吴音、汉音、唐音三种。吴音的母胎音是中国六朝时期长江下游沿岸吴方言区的南方语系字音;汉音的母胎音过去一般认为是中国中古时期的汉字音,近年来的研究成果证明,它的音韵体系更接近于反映唐代中期长安方言的《一切经音义》;唐音的母胎音是中国宋代以后的汉字音)[4]。

但是,汉语和日语毕竟是完全不同体系的两种语言。最明显的不同是,中文的谓语在主语之后,而日语的谓语放在句子最后;日语是“胶着语”,汉语是“孤立语”,日语有众多的助词和助动词,它们接在具有实际含义的词语后面,显示该词的语法含义,而汉语里却极少有这类词。因此可以说,正因为日本借用了中国的文字,后来的使用过程,便成为一个克服困难的过程。《古事记》里的一段话很好地体现了这种辛苦。“上古之时,言意并朴,敷文构句,於字即难,已因训述者,词不逮心,全以音连者,事趣更长。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即辞理叵见,以注明,意况易解,更非注。”

日本在接受汉字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直接使用汉字,并称之为“真名”。但是,这种异国文字毕竟不能表达所有需要表达的思想和意图,更不用说人名地名之类的固有名词,以及中国不存在的敬语和古语部分。在这种需求下,逐渐出现了忽视汉字的表意性,只用汉字的发音来表达日语词汇的用法。这从奈良时代以前就已开始使用,最初大多用来表示固有的人名和地名,早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均已出现。到了八世纪中叶问世的日本最早的歌集《万叶集》,可谓登峰造极。全书虽然都以汉字写成,大多失去了原来的含义,而仅仅被作为语音符号。这种用汉字来标注日语发音的方法因此而被称为“万叶假名”。日本出土的最早的万叶假名木简上刻着“皮留久佐乃皮斯米之刀斯”几个字,转换成现代假名就是“はるくさのはじめのとし”。而「山(やま)」「川(かわ)」则被写成“夜麻”和“可波”。这些都与汉字本来具有的含义风马牛不相及。平安时代以后,这些汉字被简略后形成了片假名,草体化后则形成了平假名。因此,万叶假名可以说是表意文字向表音文字的转变,也是从汉字向日本独有文字的华丽转身。

万叶假名开始被使用之初,汉字依然是主要的表记手段。它们主要被用来记录神名、人地名和歌谣的发音。但是因为用汉字来记录发音有诸多不便,不仅一字一音显得复杂难懂,有的一个音甚至对应几十个汉字。同时,借音与借意的并存也不免让人左右为难无从选择。因此,其退出历史舞台也成为必然。万叶假名在奈良时代(710—784)达到全盛,随后便逐渐衰退。

万叶假名衍生出了片假名和平假名。之所以被称为假名,是与被称为“真名”的汉字相对而言。一般认为片假名是由于僧侣在学习经文的时候,需要在字里行间做记号,但碍于空间狭小,就取汉字的一部分。例如,“阿”的左边成了后来的「ア」,“曾”的上边成了后来的「ソ」。“片假名”的“片”,正是不完全和一部分的意思。这种一开始的无心插柳之举在平安时代中期逐渐固定,形成了现在的片假名。而平假名则是在日常生活的使用中,万叶假名被渐渐用草体连起来书写,形态完全安定之后形成。刚开始被称为“女手”,由不习惯汉字和汉文的女性专用。因为优美的曲线以及简单易学,而逐渐普及开来。

二、汉字在日本的发展和变迁

时至今日,日本已形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汉字假名混合的表记方法。内涵丰富浓缩的汉字与笔画简单柔和的假名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视觉上产生平衡和美感。更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人在运用汉字的同时,还参与了创造汉字,可以说是把汉字进一步发扬光大。这种在日本被创造出来的汉字一般称为“国字”。《日本大百科》的解释是,一般认为“国字”是为了表达中国不存在的事物,或用汉字无法表达的概念而创造出来的文字。例如,“峠、畑、辻、凩、凪、躾、鰯”等。该书还提到,新井白石在《同文通考》中提出了81个国字,伴直方在《国字考》中提出了126字,但有一些还无法确定。

李月松在《现代日语中的汉字研究》一书中把国字的特征归纳为以下几点:(1)国字是倭字、和字、和制汉字、本帮制作汉字;(2)国字主要是用会意造字法制造的;(3)国字主要用训读,极少数用音读;(4)大多数的国字是日本中世以后的新造字。

国字也被称为“和字”或“倭字”,既有古代就被创造出来的,也有经历了近代西方文明熏陶以后才出现的。这些字的产生既体现了日本固有文化的需要,也反映了日本人不仅吸收了外来文化,还进行了再创造。至今仍有380字左右被收入在日本现代的一些主要辞典中[4]99。至于国字的造字法,借用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所归纳的六书来说,主要是会意法,即通过象形文字的组合表达新的概念。就拿国字中为数最多的鱼的名称来看,「鰯(いわし)」表示经常被当做饵料或肥料的很弱的鱼,「鱈(たら)」表示身体像雪一样白的鱼,「鯱(しゃち)」表示比鲸鱼还强大,简直堪比老虎的鱼……。此外,「榊(さかき)」表示供在神前的树,「雫(しずく)」表示雨点落下来,「峠(とうげ)」表示山的最高之处,开始下山的地方,「凩(こがらし)」表示让树木枯萎的风,「躾(しつけ)」表示教养或调教。更有近代问世的「膵(すい)、腺(せん)、腟(ちつ)、瓩(キログラム)、鞄(かばん)」等。国字原则上没有音读,只有训读,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働”除了有训读还有音读「ドウ」,「鱇、腺、鋲」等则只有音读。时至今日仍到处可见国字活跃的身影。日本1981年公布的《常用汉字表》的1945个汉字中就包含了5个国字。它们是“込、峠、畑、働、匁”[5]。

一直到江户时代为止,语言生活主要靠口口相传,至于什么词写哪个字,则只属于少数人考虑的问题。到明治时期之初,汉字在日本开始被广泛运用。报纸、杂志以及各种启蒙书籍的作者往往都是汉学素养极高的人,他们的文章往往都是生硬的汉文体。在这个时期,出现了许多靠耳朵听难以分辨的同音词,例如「こうしょう」一个发音,在《广辞苑》上竟然可以找到49种同音词。

虽然日本与汉字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汉字在日本能沿用至今也并非一帆风顺。特别是在日本走向现代化的时候,因为西方文明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冲击以及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产生了改革日本文字的呼声[6]。最早建议废除汉字的代表性人物是前岛密。他在1866年给当时的德川幕府将军德川庆喜的上书《汉字御废止之议》中提出了废除汉字,使用假名的建议。明治维新以后他成为邮政制度的创始者,也仍一如既往地对明治政府提出自己的国字改良论。他认为数量众多、形状复杂的汉字,浪费了人们宝贵的学习时间,是国家的损失。应该把假名文字作为国字进行新式教育,可以更多地吸收国外的新学问和新文明。但是,这个建议最终没有被采纳。

除了前岛密以外,还有西周建议使用罗马字来记录日语,福泽谕吉和原敬建议减少汉字。而森有礼甚至建议用英语作为国语。

这以后,日本政府便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文字改革,关于“国语国字问题”的讨论也一直没有停止过。1946年公布了1 850字的《当用汉字表》。1949年《当用汉字字体表》又对800个左右的当用汉字的字形做了整理,并对异体字做了处理。1951年5月,公布了《人名用汉字别表》,规定取名时只能使用当用汉字、92个人名用汉字以及假名。之后,因为实际使用时的不便,在1976年公布了《人名用汉字追加表》,在原有92字的基础上又追加了28字,以满足日本人的取名需要。现在根据法务省的规定,认可的人名用汉字增加到了285个。1981年正式公布的《常用汉字表》则明确规定在法令、公文、报纸、杂志和广播等一般社会生活所使用的汉字字数为1 945 字[7]。

三、日本汉字对中国的影响

汉字传入日本后,一直作为记录日本语言与文化的载体,在历史上发挥了很大作用。即便是到现在,汉字在日语中的作用仍然很重要。汉字词汇在日语词汇中仍占半壁江山。其中相当数量的词在字形上与汉语相同或相近。比如:世界、中国、日本、大学、大阪、名古屋。

在词汇方面,可以说两者存在颇多共性。当然,由于汉字记录的是两种不同的语言,汉字词的产生、变化的轨迹不尽相同,汉字词在不同的国度因政治、文化等差异的存在,在语义和语用方面产生了一些差异。

明治维新以后,新的汉语词汇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有的是近代日本人在翻译西方书籍时创造使用的词汇,如:取消、场合、美术、抽象;有的是日本人在翻译西方近代新概念时借用的中国古典词汇和明清之际的汉译西书、英华辞典中的译名,如:革命、经济、权利、银行、现金、人权[8]。当时的《和英语林集成》的词汇从初版(庆应3年刊)到再版(明治5年刊),再到三版(明治19年刊),共增补了15 000多个词汇,虽然其中只有一部分是汉语词汇,但也充分说明了新词语在日本被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这些新汉语词汇由我国近代文人引入了中国,成为现代汉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又有大量的日本汉语词汇不停涌入,例如:“职场、人气、量贩、低迷、不景气”等。更不能忽视的是,在当今的信息化社会,互联网不仅缩短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距离,也让彼此之间的词汇可以更快地互相渗透。“给力、御宅族、控”等的泛滥,也许在提醒着我们,日语词汇的新的一波冲击已经到来。

据保守估计,现代汉语中仍在使用的日语来源的词汇,至少在一千个以上。这些词汇的流入,绝大部分是在甲午海战(1894—1895)之后至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二三十年间完成的。这样短的时间内,吸收如此大量的外来词汇,而且这些词汇所表示的概念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在汉语词汇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由于日语词汇的流入,汉语的词汇体现及表达方式,构词手段得到了丰富,加快了汉语近代化的进程[8]。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日本引进了汉字,给日本文化添上了辉煌的一笔,同时,日本在汉字的基础上,发明了用来记录语音的假名,并对汉字进行了改良和创新,也给汉语注入了新鲜血液。这就是汉字文化在中日两国之间的交流,真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文字是用来记录语言的,但是,在此文字似乎又超越了语言。特别是汉字本身所具有的含义和发音,对于未知者而言,无疑是神秘和神圣的。日本学习汉字,或许可以说是对古代中国神秘文化的憧憬使然。正如陆晓光在《汉字传入日本与日本文字之起源与形成》中所说:“日本民族吸收汉字而创造本民族文字体系的过程,也同时是古代中国文化的价值魅力在日本语言文字领域展现和积淀的过程。”

汉字在日本会不会消失?这样的疑问恐怕不会停止。但是,至少目前汉字在日本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汉字在日本生存了一千多年,已渗透至日本历史文化的各个角落。日语中同音异义词的大量存在,也必须借助于汉字这种表意文字才能一目了然。更何况日本近代大量新词汇的出现,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汉字的强大造词功能。几年来日语中外来语大量出现,似乎风头大大盖过汉字,但是,鉴于外来语的这种泛滥,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外来语委员会曾经在2003年提出了《外来语替换提案》,建议把一些生僻难懂的外来语替换成既有的日语,其中绝大多数又都是汉语词汇。这也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汉语词汇的生命力。可以说,汉字在日本的发展历史已经充分验证了汉字的适应能力和日本人民“拿来主义”的运用和改造能力。种种事实都表明,汉字在日本不会轻而易举地退出历史舞台。

[1]佐伯哲夫,山内洋一郎.国语概说[M].日本:和泉书院,1983.

[2]佐藤喜代治.漢字研究の歩み[M].日本:明治书院,1988.

[3]陆晓光.汉字传入日本与日本文字之起源与形成[J].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7).

[4]李月松.现代日语中的汉字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5]日本语教育学会.日本语教育事典[M].日本:大修馆书店:1992:472.

[6]陈月娥.从原敬的“减少汉字论”看近代日本东西方文明的撞击[J].日本研究,2008,(3).

[7]许秋寒.汉字在日本[J].中国文化研究,1995,(1).

[8]沈国威.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借词之研究——序说[J].日语学习与研究,19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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