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民
(菏泽学院教育科学系,山东菏泽274015)
清朝末年,以康有为、梁启超和严复为代表的维新派通过对过去教育的深刻反省,日益重视教育问题和人才问题,“泰西之所以富强,不在炮械军兵,而在穷理劝学”。[1](P130)“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2](P10)“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2](P14)维新派凸现了教育的重要性,并使晚清启蒙教育思想结束了步履艰难、踯躅徘徊的阶段,跨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自由平等既是资产阶级的政治口号,也是资产阶级伦理道德教育的灵魂,在西方资产阶级启蒙教育运动中受到广泛的宣传和推崇,成为启蒙教育的最高原则和追求目标。维新派在教育上展开对封建伦理纲常批判的同时,形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教育原则。
康有为认为人在自然本性上是自由平等的,他说:“人人皆为平民,人人皆可由白屋而为王侯、卿相、师儒,人人皆可奋志青云,发扬蹈厉。”[3](P145)康有为还针对封建专制制度下女子被剥夺受教育权的现实,结合天赋人权论,大声疾呼给妇女以教育上的自由平等。他指出:“不论男女,人人皆有天与之体,即有自立之权,上隶于天,人尽平等,无形体之异也”,[3](P172)而且应优先设立女子学校,女子可以参加小学、中学、大学各个阶段的学习,而且“学问有成,许选举,应考,为官,为师,但问才能,不加禁限”。[3](P205)他认为人人在教育上都应享有平等的权利,无论贵贱都应接受平等的教育,通过教育可以提高人的素质和社会地位进而推动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强盛。
梁启超大力提倡和宣扬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教育思想,“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不适应者也。”[4](P98)中国的现实促使梁启超为改变国人观念中的奴性而奔走呼号,主张以自由之德救中国,他说:“数百年来世界之大事,何一非‘自由’二字为之原动力者耶?”[4](P102)梁启超以理性的怀疑精神宣称:“四书六经之义理,其非——可以适于今日之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4](P105)梁启超以大无畏的精神启蒙国人思想解放,打破封建蒙昧主义的束缚。
严复在批评洋务教育指导思想“中体西用”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作为启蒙教育的教育原则。严复认为中国传统教育缺乏自由精神的培育,并比较了中西教育培养人才不同的理念:“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多忌讳,而西人重讥评。”[5](P3)“无自由”是中国传统教育的基本特征,也是中国贫穷落后的根本所在。
维新派受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教育思想的影响,在理论上打碎了传统教育的伦理观念和洋务教育的“中体西用”的枷锁,为教育近代化找到了新的理论支撑——自由平等的教育原则。超越了经世派和改良派仅从器物上学习西方的教育思想,初步具有在精神层面上学习西学以救亡图存的思想。
随着自然科学的传播和普及,晚清维新启蒙教育思想家意识到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严重局限和弊端,开始运用新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对待中国传统教育和西方近代教育。康有为是晚清较早倡导运用实验思维方式治学的教育家,他的《人类公理》和《康子内外篇》第一次将教育理论建立在自然科学实验思维方式基础上,主张冲破帖括之学、训诂考证学和直观思维方式的束缚,依据自然科学进行实测,才能认识客观存在的实体。梁启超深受其影响,介绍了西方“思想自由出真理”的教育观念,从传统的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破除其对人们精神的奴役、智慧的封闭和思维的局限,代之以独立思考、思想自由,促进了教育思想的发展和进步。
严复批判了传统思维方式,主张代之以实验科学和逻辑学思维方式及研究方法。他介绍了培根的科学实验方法和归纳法,称科学实验法为“即物实测”,就是对于思维客体,在观察和实验的基础上,通过比较分析,揭示其本质和规律,然后经过科学实验加以验证,得出正确结论。这种科学实验方法极大地拓展了国人的思维空间,开阔了国人的视野,使学者从埋头故纸、皓首穷经的传统治学方式中解脱出来,开始面对自然界和社会现实,学会运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探索教育问题,构建新的教育理论体系。他称经验归纳法为“内籀之学”,即主张研究客观教育现实,从思维对象中采集材料,然后对其加工、分析,从个别教育现象上升到一般原理,这样才能获得科学的教育理论。
晚清思维方式的演变,实际上是西方近代科学方法与中国传统思维有机结合的过程,冲破了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局限,开阔了国人的思维视野,为教育理论的创新提供了方法论基础,促进了教育理论的发展。
维新派认为西方各国强盛、中国贫弱的根本原因在于国民素质低下,虽有救亡图存之心,而无图强御侮之力,“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也”。[5](P13)而其根源在于教育的落后,没有培养出应付新形势的人才。因此,当务之急不仅在于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更重要的是在于“新民”,即“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5](P27)从德智体三个方面促进国民的全面改造和发展。
1.“鼓民力”的体育思想
严复十分重视体育,认为身体不仅是体力的载体,同时也是智力和道德的载体。他从国家富强的视角、体育发展演变的历史和现实进行了必要性分析。“今者论一国富强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体力为之基”。[5](P27)“百年来生理学大明,乃知心虽明,其权操诸形气,则大讲体育之事。故洛克谓:‘教育目的,在能以康强之体,贮精湛之心。’斯宾塞亦云:‘不讲体育而徒事心,无异一气机然,其简缄关键极精,而气箱薄弱不任事也。’”[5](P27)他将西方针对个体体力的教育思想,从个体进到群体,倡行在中国实行西方近代体育的迫切性。
梁启超对传统教育中宣扬的“以文弱为美”思想提出激烈批判,指出它造成中国人只注重道德培养,而忽视体格锻炼,以至于“我以病夫闻于世界,手足瘫痪,已尽失保护之机能,东西诸国,莫不磨刀霍霍,内向而鱼肉我矣”。于是他告诫国人要激起御侮图强的热情,鼓起勇气,加强筋骨练习。
2.“开民智”的智育思想
广阔的西学背景和治学经历使严复对近代社会发展趋势有了准确而充分的把握,他认识到了知识的力量,提倡科学教育。他说:“学问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窃之为术,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明不刊之论也。”[5](P29)他以近代启蒙教育思想家的视角审视传统教育,认为它已不适应新形势的发展,阻碍了受教育者智力的开发。“且中土之学,比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至于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材,复何民智之开之与有耶?”[5](P29)他指出这种忽视智育、束缚智力发展的教育导致了中国自然科学的不发达,从而使整个民族难以与西方列强抗争。
梁启超十分重视民智在治理国家上的重大作用。“世界之远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厚,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6](P125)他敏锐地意识到社会的发展更多地依靠智力、科学技术和教育,“今日世界之竞争”就是“国民的竞争”,也就是教育的竞争,人才的竞争,智力的竞争。
3.“新民德”的德育思想
严复在晚清教育史上首倡新民德思想,认为在“三民”教育思想中“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5](P30)“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爱与其国与主,而赴公战如私仇者。……出赋以庀工,无异自营其田宅;趋死以杀敌,无异自卫其室家。”[5](P31)严复极力赞扬西方这种对国家的“深私至爱”,对公战的“如私仇”的爱国主义情感。这正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中所缺乏的。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期,这种道德观念极需高扬。“是故居今之日,欲进吾民之德,于以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则非有道焉使明私中国不可也。”[5](P31)
梁启超进一步发展了严复的新民德思想,提出公德与私德的概念。“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4](P62)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梁启超认为:“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4](P30)从而揭示了传统道德重视私德而忽视公德的特征及其弊端。“我国公民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23]在他看来,所谓“公德”主要是指近代国民所应具备的国家思想、权利义务思想以及进取、冒险、自由、自治、合群、尚武等道德意识,如果民众具有了公德的道德观念,那也就成为适应近代资产阶级所需要的新公民。
在教育救国的感召下,维新派认识到国民素质的高低与国家富强关系密切,提出以培养“新民”为目标的国民教育制度,把培养具有资产阶级意识的“新民”作为教育的目的。维新派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思想突破前期启蒙教育思想家只重视德智的框架,完善了教育目的的结构。同时,维新派提出改造国民劣根性,提高国民整体素质,实现富国强民的具体途径,弥补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在寻求富强的道路上只注重器物、制度的导入,而长期忽视或误解主体人的近代化的重大缺陷,标志着中国主体文化——心理结构近代化即人的近代化的正式开始。维新派把西方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直接导入中国,并结合中国传统教育思想和倡办新教育的实践,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资产阶级启蒙教育思想。
回顾晚清维新派启蒙教育思想,会给予我们许多宝贵的启示,对当下中国教育改革的理论建设与实践推进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中国有着四千多年源远流长的文明社会教育历史,在长期的教育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了自己丰富的教育思想宝库,积累了大量宝贵的教育思想资源,在世界教育史上曾长期处于领先地位。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在对待中国传统教育问题上,从经世派和改良派对中国传统教育价值观的公开反叛,到维新派的托古改制,中国传统教育的弊病确实得到了相当充分的批判性清算。但我们还应看到,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在解构传统教育思想时不是简单化地否定一切,而是在批判的基础上进行建树性思考,坚持“古今汇合”的理性主义立场。他们十分注意开掘其合理的内在教育资源,在“古”和“今”之间力求找到理论结合点,这一结合被严复形象地描述为“统新故而视其通”。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凭借深厚的国学基础,结合他们的教育实践,批判性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教育的优秀遗产,做到了“古为今用”,其启蒙教育思想至今仍闪耀着真理的光芒。
中国教育近代化过程就是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教育思想传入及中西教育思想交流、冲突和融合的过程。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对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的认识由表及里,逐步深入。起初,经世派和改良派只是在器物层面上承认西学的价值,认为其可在军事技术和科学知识方面补“中学”之不足,积极引进西学,兴办新式学堂,培养新型人才。维新派则深入到制度层面去反省“中学”的过失,要求引进西方教育制度乃至政治经济制度,并进而至西方学术领域进行大胆探索。他们不仅公开推崇自由平等的教育原则,而且与中国传统教育思想进行“不中不西,即中即西”式的调和比较。严复更是在精神层面上要求引进西方教育中的自由民主的科学精神。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对西方教育思想的宣扬和引进,促进了我国教育理论的近代化过程,缩短了从传统教育思想向近代资产阶级新教育理论的转化过程,促进了晚清教育制度与实践的改革和进步。
晚清启蒙教育思想的历史局限也告诉我们,一种外来教育思想能否适合中国国情,不能靠主观臆断,而应该通过中国化的教育实验再实验。我们必须立足中国教育实践的需要,以强烈的主体意识,做好外国教育思想引进工作,并实现中西融合,择善而从,以我为本,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教育理论工作者对外国先进教育理论引进过程中需要进行系统地研究,去伪取精,经过消化吸收,使其成为中国教育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
面对内忧外患,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始终把教育当作救亡图存的主要手段。在他们看来,只有每个人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提高个人素质,才能自治、自强,然后才能促进国家的独立与富强。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怀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一直把拯救民族危机、实现国富民强作为追求的目标。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强盛的主要原因在于用先进的教育培养了大批科学技术人才和政治人才。尤其是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大力引进西学,发展资本主义教育,在短短的几十年内一跃成为世界强国。这一直观形象为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树立了榜样,同时也给他们心灵上以强烈的震撼,坚定了他们通过发展资本主义教育来摆脱民族危机,实现国家富强的决心。他们抱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积极引进西方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理论、学说,结合中国教育实际,兴办新式学堂,为国家培养各种人才。虽然晚清启蒙教育思想家的“教育救国”目的没有能够实现,但他们那种对国家和民族负责的精神、忧国忧民的意识、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他们努力营造的良好学术氛围,仍能给当代教育理论工作者提供借鉴和可资学习的楷模。
[1]汤志钧.康有为政论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康有为.大同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
[4]梁启超.新民说[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5]王栻.严复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陈学恂.中国进代教育文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