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青睐《韩非子·孤愤》和《五蠹》的原因——兼论秦始皇对法家思想的接受

2013-04-12 16:20
关键词:嬴政吕不韦韩非

杨 玲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闻此言答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于是嬴政立命攻韩。韩王无奈之下只好派韩非作为使节前往秦国。

为两篇文章发动一场战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似乎绝无仅有。无论信奉儒家的“君子”们怎么批判诋毁韩非,这一独属于他的荣耀是无可辩驳的。遗憾的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相见后,这段文坛佳话的剧情突然发生了转折——韩非没有得到嬴政的重用,反而因李斯和姚贾的谮毁被杀。这不禁令后人感慨万分,并探究其中的原因,晋葛洪《抱朴子·广譬》说:

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情不同世;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纳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盖叶公之好伪形,见真龙而失色也。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又说:

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

葛洪和刘勰都认为嬴政之所以在没见到韩非时那么渴慕,及至相见之后却仅凭李斯等人三言两语即将其投入秦国大狱,根源在于古人都有“贵远而贱近”的通病。我们且不说刘勰和葛洪的说法是否正确,仔细看上面两段引文会发现,对于同一史实,葛、刘二人的叙述有小小的不同。司马迁说秦王读韩非《五蠹》、《孤愤》而叹,到了葛洪《抱朴子》中成为“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见其为人”,具体是哪一篇没交代。刘勰却说秦王读《储说》而叹。那么,秦王嬴政读到的究竟是韩非的《孤愤》和《五蠹》还是《储说》?在讨论秦王嬴政为什么青睐《孤愤》和《五蠹》之前,这是我们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

刘勰生活在南北朝时期,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期,两人之间相差六百余年,司马迁距离韩非生活的战国末期要近得多,这是他了解、研究韩非的优势之一。其次,司马迁是一个专职史官,他有条件接触官方保存的一手文献资料,这是他的优势之二。第三,汉初思想领域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反思秦王朝的得失,反思秦王朝得失就不能不触及先秦法家,触及先秦法家势必涉及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秦代虽然焚烧诸子典籍,但法家著作因为统治阶层的青睐得以完整保存,这就为汉代学者研究法家思想提供了极大便利。司马迁作为太史令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点从他在《韩非列传》中对《韩非子》一书的创作和流传过程的描述即可看出。《韩非列传》开篇即说:“(韩非)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结尾又说:“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司马迁在文中还全文引用《韩非子·说难》。这一切都说明韩非文章在汉代流传较广,司马迁对其非常熟悉。这种情形下,秦王嬴政见到的究竟是《孤愤》、《五蠹》还是《储说》系列,司马迁搞错的可能性不大。最后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史记·秦始皇本纪》和《李斯列传》都说到不学无术的秦二世胡亥言谈中能大段引用《五蠹》原文,这说明《五蠹》在秦国和秦朝宫廷影响甚大。而这种影响正是因为嬴政青睐产生的效果。同时,《史记·秦始皇本纪》和《李斯列传》没有任何地方提及《储说》,这进一步证明司马迁的记载是正确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六百余年后,刘勰却要将《孤愤》、《五蠹》换成《储说》呢?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笔者以为是后者。这与刘勰对《孤愤》、《五蠹》和《储说》这三篇文章的不同感情有关。

刘勰不喜欢《五蠹》、《孤愤》,特别是《五蠹》。《文心雕龙·时序》说:“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诸子》篇又说:“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在《五蠹》中,韩非把学者(主要指儒者)、言古者、患御者、带剑者和商工之民比喻为国家的五种害虫,并说“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商君书·靳令》有:“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①蒋礼鸿先生说:“此言十二者,而中间所列凡九事。《农战》、《去强》、《赏刑》三篇并有其文,名目或同或异,数目或十或八,或不举数。蓋六者乃汪中所谓虚数,必斠而一之,则非矣。”(《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页80)刘勰认为商、韩把包括儒家在内的诸种人比喻为国家的蠹虫、虱子是背弃仁孝之言,这些言论比后来秦国的法令还要严酷,因此商鞅被车裂、韩非被毒杀不是无缘无故的。于此可见刘勰对商、韩这类文章的厌恶。但是对韩非子的《储说》系列,刘勰似乎别有一种喜爱,这从他在撰文时对《储说》的引用可见。《文心雕龙》引用到韩非的文章有《难一》、《说难》、《大体》、《储说》等,占比例最大的是《储说》系列,单是《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就出现了3次。分别是《情采》篇:“韩非云‘艳采辩说’,谓奇丽也。”《铭箴》:“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议对》:“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熏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除此之外,《声律》有“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其中“南郭之吹竽”出自《内储说上》,即我们熟知的“滥竽充数”故事。同篇“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征”句直接引用《外储说右上》原文。刘勰对《储说》的熟悉和喜爱不言自明。在《诸子》篇中,刘勰还指出了《韩非子》一书在写作上最显著的特点是“著博喻之富”,即《韩非子》擅长用生动形象的寓言故事比喻说理。而《储说》系列正是最能体现《韩非子》这一特点的篇章之一。至此,问题的答案基本明晰: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刘勰对韩非《储说》系列情有独衷,对《五蠹》因观点不同而心生厌恶,故其改《史记》秦王嬴政读《五蠹》、《孤愤》而叹为读《储说》而叹。

那么,嬴政为什么青睐《孤愤》和《五蠹》?

首先,嬴政青睐《孤愤》和《五蠹》与秦国政坛浓郁的法家氛围有关。

秦国自孝公任用商鞅进行变法以来,法家思想就在本土渐渐生根、发芽,成长起来。孝公死后,秦国贵族虽然车裂商鞅,但商鞅的法家思想以及在此基础上制定的一些国策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治国中继续发挥着效用。譬如奖励农战。公元前260年,秦赵长平之战关键时刻,为鼓励民众奋勇作战,秦昭王下令“赐民爵一级”,征召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前线。[1]2334嬴政四年(前 243 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1]224“内粟”即向国家交纳粮食。也就是说一般百姓向国家交纳一千石粮食,就可被授予一级爵位。在平定嫪毐叛乱中,凡斩首数百的士卒都“拜爵”,连参战的宦官也“拜爵一级”。另外,秦国朝廷还有李斯等法家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在宣扬、彰显着法家精神。所以,从赵国回到秦国后的少年嬴政耳濡目染法家思想,对它熟悉甚至是亲切的,这些都成为他接受法家的一个背景条件。

其次,嬴政的性格与法家人物有契合之处。

清代杨椿谈到《周礼》一书的产生时说:“是书非周公作也。疑其先出于文种、李悝、吴起、申不害之徒,务在富国强兵,以攻伐、聚敛为贤;而其人类皆坚强猛鸷,有果毅不群之材,故能谋之而必行,行之而必成,而其书亦遂得传于世。”[2]这里提到的四个历史人物中,三个都可归入法家行列。李悝是法家的鼻祖,著有《法经》。吴起虽属先秦兵家,但其行事颇具法家风范,况且兵家和法家本就关系密切。申不害是前期法家术之一派的代表。杨椿所言概括出了这一类人的性格特点,那就是果断、坚定、勇猛,这正是法家人物性格中优秀的一面,从商鞅的行事、《韩非子》的文风都可以感受到。这种性格特点也为嬴政所具备。

童年生活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大影响。嬴政于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在赵国出生,他的父亲,即后来的秦庄襄王子楚是秦国安排在赵地的人质,因不受重视,生活极为困顿,后来在大商人吕不韦的帮助下才有所改观。所以嬴政出生时的家庭环境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富贵。而且,因为秦赵之间持续不断的矛盾和战争,他一降临这个世界就与担惊受怕相伴。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秦围攻邯郸。赵国情急之下要杀嬴政的父亲子楚,吕不韦贿赂了看守才使得子楚死里逃生,回到秦国。没抓到子楚,赵国又要杀嬴政母子,但因为母亲的娘家是赵国豪门大户,故此母子二人被藏匿起来,躲过了这一劫,那年嬴政二岁。直到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子楚被立为太子,赵国才送回嬴政母子。这时嬴政八九岁。也就是说来到人世间最初的八年多时间,他在赵国感受到的是惊恐,是被欺压、受鄙视,他心里留下的是仇恨。所以公元前229年秦国的统一大军攻到赵国后,嬴政亲自到邯郸,把当年欺辱他们母子的人全部坑杀。[1]233但是,童年的磨难也培养了他的坚毅、果敢,还有为世人所诟病的残忍,这是他日后成就人生辉煌的基础,也恰是他与法家思想的契合之处。《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大梁人尉缭说:秦王这个人,高鼻梁,大眼睛,老鹰的胸脯,豺狼的声音,缺乏仁德,而有虎狼之心,穷困的时候容易对人谦下,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吃人。我是个平民,然而他见到我总是那样谦下。如果秦王夺取天下的心愿得以实现,天下的人就都成为奴隶了。我不能跟他长久交往。这一评价一方面说明嬴政胸怀大志,因此能礼贤下士。当他发现尉缭是个人才时不仅委以重用,而且还能屈尊平等以待,这在等级森严的古代中国实为难得,同时也说明嬴政做事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决心和劲头。另一方面,尉缭的描述也道明嬴政性格中的残忍。这点方士侯生和卢生有同样感受,他们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1]258刚戾,意即刚愎残暴。《史记·商君列传》说“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韩非列传》又说“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刻薄”、“惨礉少恩”均有残忍、苛刻之义,与“刚戾”义有交叉。这进一步证明嬴政在性格上与法家人物的相似。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嬴政为什么读韩非《孤愤》、《五蠹》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共鸣了。

再次,嬴政青睐《五蠹》和《孤愤》的关键在于他继承君位以后面临的紧迫局势。

嬴政13岁继位,因为年龄尚小,委国事于大臣。当时秦国朝廷的第一重臣是吕不韦。吕不韦凭借当年对子楚的帮助获得了嬴政父子理所应当的尊重。作为国相,吕不韦在朝廷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效仿战国四君子广招门客,鼎盛时食客三千。他财力雄厚,所以他的食客待遇丰厚,对其忠诚无比。他们为吕不韦著书立说,并悬挂到咸阳街市门上,名为让众人帮助修改,实则炫耀和宣扬的成份更多。汉代思想家王充说:“《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3]1200王充认为吕不韦能把自己的著作和千金悬于咸阳市门,这本来就是一个富贵的象征,一般人哪敢这么做?哪能这么做?而围观者不敢措一辞,不敢改一字,并非因为《吕氏春秋》完美无缺,而是慑于吕不韦的权势。这一观点得到另一汉代学者高诱的赞同,他说:“时人非不能也,蓋惮相国畏其势耳。”[4]3由此可见吕不韦在秦国权势之大。《吕氏春秋》是吕不韦治国思想的集中体现,悬其于“咸阳市门”有向民众宣扬他与嬴政不同的治国思想,迫使嬴政接受的用意。所以张双棣先生说:“吕氏这一行动,也是出于政治目的。他公开宣布自己的主张,企图以相国之位,仲父之尊,迫使秦王政完全依照自己的主张行事,使自己的主张定于一尊,从而维持秦国的长治久安,也维持自己的地位和权力。”[5]3吕不韦的这些行为已经有意无意地僭越了君臣之礼,并带有明显的挑战意味。而最让嬴政羞辱的是吕不韦和他的母亲私通。嬴政的母亲本是吕不韦的姬妾,因为被嬴政的父亲子楚看上,吕不韦忍痛割爱。子楚死,嬴政虽贵为国君,但年龄小,因而吕不韦与嬴政母亲有了重续旧情的机会。嬴政稍长,吕不韦担心他和太后的关系会给自己带来祸患,为了抽身而出,他向太后推荐了嫪毐。嫪毐很快赢得太后欢心,获得丰厚赏赐,同时势力飞速发展,家僮数千人,与吕不韦不差上下。嫪毐骄奢跋扈,专断国事。他和朝中宠臣及皇帝的左右侍从一起饮酒作乐时因言语不和发生争斗,立刻嗔目大叱:“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6]215嫪毐对秦王的宠臣都敢大呼小叫,其气炎之盛于此可见。嬴政22岁举行冠礼后,在忍无可忍的态势下首先对嫪毐集团发起反击,最终将其车裂。因为嫪毐背后的支持者是太后,所以盛怒之下的嬴政不顾母子之情将太后迁离咸阳,并下令敢有劝谏者杀无赦。但是依然有二十多个大臣前赴后继,冒死进言,最后齐人茅焦的劝说触动嬴政,出于为国家和政权考虑,他只好又接太后回咸阳。此时嬴政心中的无奈和愤怒即使在千年之后,我们也可以想象揣度。汉人就曾说:“人主有私怨深怒,欲施必行之诛,诚难解也。……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谏而死者以十数。得茅焦为廓大义,始皇非能说其言也,乃自强从之耳。茅焦亦廑脱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难者也。”[7]2353从整个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可以看出,继位之初,嬴政虽贵为人君,但他并没有掌握国家政权,很大一部分权力因为太后的缘故被分化到吕不韦和嫪毐手中。嬴政继承君位后的前九年有吕不韦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有嫪毐依靠太后与他抗衡,还有王弟长安君成蟜的叛乱,他虽没有沦为傀儡,但王位却十分不稳,甚至可以说摇摇欲坠。但是也正是这些经历使他意识集国家大权于自己一人手中是多么重要!粉碎嫪毐和吕不韦势力终于使嬴政彻底掌握了君权,但他依然没有探索到他所希望的理想的统治途径。就在这时,他接触到了韩非的《孤愤》和《五蠹》。

《孤愤》主要讲智术能法之士与重人(“当涂之人”)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文章开宗明义,首先对智术能法之士做了定义:“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接着解释什么是重人:“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能法之士与重人是“不可两存之仇”。因为“重人”只顾追求个人私利,而智士能法之士一心为公,两者的利益目标根本相互冲突。“当涂之人”(重人)对国家危害极大:“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候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韩非描述的这一情形正和嬴政初继君位时秦国的政坛状况吻合:吕不韦利用他和嬴政一家的特殊关系掌握朝廷政权,接着嫪毐利用太后意欲篡权,并发动叛乱。那时的秦国,民众只知道吕不韦和嫪毐,“秦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挽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犹之如是也”。[8]794那些追求富贵名利、仕途通达者纷纷投奔他们门下,一时间吕不韦和嫪毐一呼百应,门庭若市。有事,群臣为他们所用;有错,左右近臣帮他们掩饰。就连学者们也为了得到丰厚的俸禄而到处宣扬他们的功绩,传诵他们的贡献。吕、嫪在秦国正是《孤愤》里所说的“重人”、“当涂之人”。《孤愤》结尾,韩非严正地告诫国君:“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经历了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嬴政对君臣关系等问题必然进行深刻的思考和认识,但不可能像韩非说得那般犀利透辟。韩非提出的警示以及解决问题的途径让他恍然大悟,因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最后,嬴政青睐《五蠹》是因为它勾勒出了统一的君主专治政权的蓝图,那正是嬴政的政治理想。《五蠹》首先从发展的角度论述实行以法治国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接着韩非对他的以法治国主张进行了详细论述:“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为了完全实现以法治国,韩非提出不仅要从行动上还要从思想上控制民众:“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出于以法治国的需要,韩非认为五种人必须除去,那就是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五蠹》完整透辟地论述了韩非的治国理想和实现这一理想的措施及途径,而这一切与嬴政对秦国未来的规划不谋而合。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秦统一六国后为什么李斯依据韩非学说提出的诸多策略譬如“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不分封子弟都被嬴政采纳并实施,为什么做了皇帝的嬴政“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乐以刑杀为威”;[1]258明白了他为什么剧烈排斥儒家;明白了为什么他极度重视权势,为了把权势牢固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事无巨细均亲力亲为,为此要焚膏继晷,日夜操劳;明白了他为什么希望自己的行踪神秘万分,不为人所知。有人泄露,他就要大开杀戒。那正是韩非倡导的“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闇见疵”[9]74的为君之道的体现。同时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秦法规定方士“不得兼方,不验,辄死”。[1]258嬴政迷信占卜,为了防止受骗,他用法家治吏的方法管理方士:每人只能使用一种占卜方法。如果占卜不灵验,就要被处死。韩非曾说:“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讼;使士不兼官,故技长;使人不同功,故莫争。”[9]540又谓:“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9]852也就是要求官吏不能同时兼任两个官职,这样职责清楚,就易于用“参验”、“参同”的方法进行考核。同样,方士们只使用一种占卜方法,灵验与否就非常容易验证。如果同时使用两种以上占卜方法,就很难检验出他们的能力。总之,这一切无不是围绕着在《五蠹》基础上阐发的法家思想而实施的国家行为。因此,《五蠹》是被嬴政作为新王朝的施政纲领使用的。既是施政纲领,就要广泛宣传,大力弘扬,所以不仅李斯,就连秦二世都可以随口大段引用《五蠹》。而和《五蠹》一起受到嬴政青睐的《孤愤》因为所讲乃是君臣之间的矛盾斗争,更适合君王自己阅读、揣摩,所以嬴政不会向众人推荐,故而传播就没有《五蠹》那么广泛,在秦国及秦朝宫廷中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顾颉刚.“周公制礼”的传说和《周官》一书的出现[J].文史,(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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