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湘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广东广州510545)
“革命现实主义”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最值得最需要研究的文学思潮,但也是研究得最不够的文学思潮,至今一些大型工具书甚至没有收录这一词条。研究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理论及其历史,应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一项主要课题。而首先必须解决阻碍对这一思潮进行科学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
革命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特定的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经历了产生、发展、分化、变异、沦落、复兴以至基本终结的历史过程。它不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中确确实实地存在过,而且占有重要地位甚至长期居于主流地位。这是无法否认的,谁也抹煞不了的历史事实,我们应该承认它,正视它,研究它。这里首先要解决研究对象的问题,即什么思潮属于论述的范围,什么则不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则,也是应该努力遵循的思想路线。我们不能先验地主观地规定一个“革命现实主义”的定义,然后拿这个定义作标准,对文学现象进行衡量、选择和取舍。凡是以“革命现实主义”或意思大致相同的名称为旗号的文学思潮,无论公开的或隐蔽的,真诚的或虚假的,尚在雏形的或发生变形的,独树一帜的或结合其他的,只要它是在这个过程中实际存在过的历史现象,就都应该纳入我们的研究视野,把它客观公正地叙述出来,实事求是地分析比较,这样写出来的才是信史而不是伪史。
所谓“革命现实主义”,显然不是一种纯文学的东西,而是政治与文学结合的产物,它是一种具有鲜明政治性质的文学思潮,呈现为包括理论、批评、创作、组织团体、运动斗争等多种方式的综合形态。纵观全部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都应该以理论批评和思想斗争为叙述的主要内容,因为这些东西是现代文学思潮的主要载体,而“革命现实主义”思潮尤其如此。从理论上说,“革命”和“现实主义”都不是专有名词,用时下流行的话语,它们并非什么人的专利。但问题不在词句,而在实质。当“革命”和“现实主义”组合成“革命现实主义”的时候,其使用者已经赋予或承认这个新的词语特定的含义。这里的“革命”就专指中国共产党所领导和从事的“革命”,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直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即文化大革命,再到文化大革命后的改革——在某种意义上改革也是一种革命。也就是说,“革命现实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政治指导下的现实主义。尽管在具体表述时因种种原因曾经使用过别的词语,如“新写实主义”、“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民主主义的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但本质并无不同,即在政治倾向上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在创作方法上不同程度地倾向于写实。即使是从“大跃进”到“文革”时期统治中国大陆文坛的所谓“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革命现实主义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非全体,但只要它仍然没有抛弃革命现实主义,它就应该算是革命现实主义的一种变体,是这种文学思潮的一种特别形态,理所当然属于我们的研究范围。总之,我们不能以主观的好恶去界定革命现实主义,只能面对现实来看待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革命现实主义。
于是,这里的“现实主义”也就不能按一般的“现实主义”的定义来理解,虽然使用者对现实主义最基本的特征是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生活这一点都表示认同,但实际上对“真实”的认识却存在较大差异,在政治的影响下“真实”也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真实”的前面常常加上了各种特殊意义的修饰与限制成分,如“细节真实”和“本质真实”之类。人们的真实观或有区别乃至相互对立,高明的研究者也许可以判断各种所谓“真实”是可信的还是虚伪的,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正确的还是荒谬的,全体的还是局部的,却无权宣布它不存在。即使某种“真实”经过社会实践的反复检验被证明甚至被公认为不真实、伪真实、反真实,它也仍然是一种特殊的“真实”形态。“真实”不是任何人通过注册后独自享有的商标。
在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中,与“真实”相联系也相类似的结构要素是“典型”。人们习惯于援引恩格斯的经典定义:“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但是,何谓典型不典型,要不要描写典型,怎样创造典型,历来见仁见智,无须定于一尊。从恩格斯对哈克纳斯的批评来看,他并不是在纯文学的意义上谈论典型和现实主义,而是对有社会主义倾向性的文学提出原则的要求。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以恩格斯的信为理论资源之一无疑是十分对路的。然而,这也不能作为关于典型问题研究的出发点。科学的论述必须努力从客观存在过的全部历史事实出发,而不能从某一点出发。无论哪一种典型观都无权宣称自己拥有“典型”的专利,而否定别种典型观的存在及价值。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进入近代社会以后,一时代更有一时代的文学思潮。文学思潮也是在历史进化的长河中不断演变进化的,革命现实主义思潮就是文学长河中的一脉,一段。
就像任何重大的历史事变一样,一种文学思潮的产生和发展,是由多种因素的合力促成的。近代民族国家文学思潮的变迁,一般来说,离不开所处时代的环境和社会思潮、外国文化和文学的影响、本民族的文化和文学传统这三大要素的作用。其作用的力量之大小,范围之广狭,直接与间接,长久与短暂,深刻与浅微,因时代因民族因思潮自身而异,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这个问题上,20世纪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就有着与别种文学思潮颇为不同的特点。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诞生的中国新文学,整体上是接受自启蒙运动以来的西方文化和文学影响的产物,这是学界的共识。虽然在“五四”指导思想的问题上曾有过尖锐分歧,但接受外国影响乃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新文学运动中的革命现实主义思潮,则毫无疑问来源于苏俄,大多是直接从苏俄输入,也有些间接从日本转运,来自法、德、美等国的很少。由于接受主体自身的性质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接受模式,苏俄和日本的革命文学思潮对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革命文学运动产生了复杂的矛盾的影响。这段历史和这些问题,艾晓明女士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2]一书已有详细的比较和精辟的论述。对革命现实主义的研究,当然需要运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但论述的重点应该主要是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思潮的各种形态和演化过程,对外来影响和中外的异同要加以比较,但不必介绍和评价外国文学思潮的背景和状况,这样做才是扣紧了主题,没有脱离中国的实际。我们研究的是中国文学,不是外国文学。在20世纪的国际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中,在由苏俄推向世界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中,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特别是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中国对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新的形态进行猛烈的持续的批判,主体自身的位置发生变换,从接受外来影响发展为向世界施加影响,这样文学研究的影响比较也须随之转向,所以,对外国文学思潮的评介不宜作为中国革命现实主义研究的任务,以免分散注意力,模糊了主体的独立性。
中国革命现实主义固然起源于外国,但在其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多地融入了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特质。作为中国文学进化链条中的一环,它不可能脱离整个链条而存在,而是前后相连,环环相扣。“五四”新文学对古典文学的遗产并非毫无择取,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扬弃,而不是简单的断裂,更不用说“文学革命”和“改革国民性”的“五四”启蒙主义与近代梁启超提倡“诗界革命”等文体革命和“新民说”之间的传承,革命文学对“五四”文学亦然。革命现实主义思潮中的许多论题,其实都是古已有之的,例如:文学为政治服务和“文以载道”说,文学的歌颂与暴露和“美与刺”说,文学反映时代与社会和“诗文为时为事而作”说,岂不都是一脉相承?这里有两种情况值得注意:一种是新潮人物自以为和传统实行了最彻底的决裂,在意识形态和阶级立场上都代表了最新的最先进的最革命的世界潮流,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所理解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观,却没有意识到自己骨子里还保存着不少旧的东西,二三十年代的许多革命文学者就是如此;另一种是在最激进的革命旗号下复辟最腐朽的皇权文化,把革命现实主义变异成反现实主义,他们用以宣传和教育人民的表面文章不过是“做戏”而已,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综合这些情况,我们就不难认识到,貌似反传统的革命现实主义和固守传统的文化保守主义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到世纪末,它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是愈来愈明显了。从反传统到保传统,它走了一个圈。
历史表明,外来影响和固有传统对一种文学思潮的产生、发展和变化能否起作用,起多大和怎样的作用,取决于时代和社会的潮流,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社会的基本矛盾。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其决定因素正是时代本身。归根结底,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文学思潮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现象,是由社会决定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历史,就是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一面镜子,反映着中外民族矛盾和国内阶级矛盾的起伏消长,反映着现代中国社会思潮的流变,也部分反映着中西文化碰撞、冲突和融合的错综复杂的过程。今天已经进入21世纪10年代,革命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已成过去,它自身又成为一种较近的传统,将在以后的过程中继续发挥它特有的影响。
纵观古今中外各种文学思潮的历史,也许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文学思潮像20世纪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这样,在其运动的全部过程中,存在那么多那么大的矛盾,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简直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而且其持续时间之长,与社会思潮联系之紧密,与各方面斗争特别是内部斗争之激烈,参与其事者心态之复杂,都令后来的平庸的研究者叹为观止。有些问题至今尚未识透,找不到满意的答案。这确实是一种非常态的文学思潮,矛盾性正是它固有的特质。研究者应该力求描述其主要矛盾的状况和运行的基本轨迹。
革命现实主义本身就是在20世纪中国的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中形成、发展和变化的。这种特殊的文学思潮,伴随着革命的社会思潮而产生,与之互相影响,互相推动,其流向始终是使文学在改变社会制度、改造人民思想的革命运动中尽可能地发挥巨大作用,目标是要创造出一种新型的革命文学,并在斗争中壮大成为统治的甚至惟一的文学。在过去长时间里,人们总以一种创作方法来界定革命现实主义,其实是名不副实的。在理论上,革命现实主义所包含的内容,或者说它在实际使用时被赋予的内涵,远不止所谓“创作方法”,而是一个文学思想的体系,诸如文学的性质和功能,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文学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文学与哲学等意识形态的关系,文学创作的总的艺术方法和具体的表现手法,文学鉴赏和批评的标准等等,尽在其中。这个包括创作方法在内的理论体系,是在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发展过程中,尤其是在对内对外的矛盾斗争中逐步形成的。正是其理论体系内部的矛盾,演化出具有不同特质的理论形态,它们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构成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史的最主要的部分。这大概也是它与一般文学思潮迥然相异之处。
可能因为语言的发展滞后,人们不得不在表述中沿用所谓“两条路线斗争”这个曾经流行一时而现在已经显得过时的词语。这既是由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陈旧,没有掌握新的词语取代它,也是因为在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史上确实经常存在着颇具综合性的“路线”之争,而且这种一般用于政党和阵容内部的“路线斗争”往往采取了比一般用于政党和阵容外部的“阶级斗争”更为残酷无情的方式。需要修正的是我们惯用的那种简单化绝对化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一要看到所谓“两条路线”在根本上的共同点,二要注意它们在斗争中可能发生的相互影响、转化和融合,它们并非势不两立,也决不是好就一切都好,坏就一切都坏,它们毕竟是“内部矛盾”。过分强调以至夸大这种内部的分歧和对抗,就会忽视革命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的整体性,从而不能正确认识它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中的历史地位。
革命现实主义是一种最富斗争性的文学思潮,参与弄潮的都是革命文学者,而不是所谓纯文学者,他们首先是“革命人”,其次才是文学家,尽管其中许多人只是鲁迅在遗嘱里告诫儿子万不可做的空头文学家。革命现实主义思潮内部的矛盾,源于弄潮者的革命观、文学观和现实主义观的差别。革命观的差别在对革命的性质任务、终极目标和方法手段的理解上,一言以蔽之,是以人道主义为本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由此导致文学观的差别,认为文学是一种具有美感的精神文化现象,可以用作思想启蒙的利器,还是拒斥文学自身的艺术特点和文学家的个体性,仅仅视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再导致现实主义观的差别,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与作者的世界观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映生活的真实性和政治思想的倾向性是什么关系,作者的主观能否介入以及怎样介入,现实主义能否表现以及怎样表现理想,等等,情况错综复杂,不止一分为二。在革命观、文学观和现实主义观上的多层差别,造成对革命现实主义的理解的严重分歧和行为的大相径庭。然而,人们的革命观、文学观和现实主义观又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在革命实践和文学实践中发生着性质的或方向的或程度的变化。这些变化使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史上充满着变幻莫测难以索解的矛盾现象。总之,一切都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包括研究者的思想在内。今天的人们也许只能大致叙述这些矛盾的变化的过程,而无力提供问题的终极答案。
概而言之,现今人们所坚持的革命现实主义乃是一个包含着复杂内容和矛盾分歧的宽泛概念,根源在于历史,几十年里革命现实主义的提倡者和实行者,他们的理解和目标原本就不完全一致。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中,存在着两股大同小异的革命现实主义思潮,也就是所谓的“两条路线”:一股带有较多的启蒙主义性质,一股带有较多的理想主义性质。它们有时求同存异,互相靠拢,结成统一战线,亲密地并肩前进,有时又互相排斥,甚至于自相残杀,唯自己为正统,指责对方为伪。一股创始于20年代后期的鲁迅,同时即成熟于鲁迅,继承并延续着“五四”新文学最宝贵的启蒙主义传统。一股萌发于20年代末的后期太阳社和创造社,左联时期渐趋成熟,到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得以系统化,繁衍出四五十年代革命文学的主流传统。前者是建立在人道主义和实证哲学基础上的艺术上的现实主义,即瞿秋白所谓“最清醒的现实主义”,[3]后者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以革命浪漫主义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即革命理想主义的现实主义。
不论内部如何纷争,奉行革命现实主义的人们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仍然在共同的旗帜下联合起来,呈现出一个整体的面貌,掀动着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主潮。三四十年代,他们组成共产党领导下的左翼文学阵营,共和国成立以后,更加紧密地凝聚在共产党的周围,即使蒙冤受难也不改初衷。作为革命现实主义大潮的构成,他们有着大体统一的方向和基本相同的特征,并以此区别于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现代主义等等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中交替活跃过的以政治或艺术为分野的他种文学思潮。这才是适用于革命现实主义概念全部外延的特定的内涵。
应该指出,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并不等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虽然后者是前者的渊源之一,但传进中国后不久就中国化了。50年代苏联开始改革之后,对斯大林制定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作了修改,更遭到中国领导人的强烈批判。与苏联修改后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相比,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没有给予“写真实”和社会主义人道主义原则以应有的地位,表现出更加革命的坚定性和抵制外部影响的能力。它适合中国的国情,植根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显示出20世纪中国的政治文化特色。
革命现实主义与别种文学思潮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它始终一贯地把对人民群众的思想启蒙或政治教育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和功能。20年代鲁迅带来并坚持到底的“改革国民性”或曰“改良民族灵魂”的启蒙主义传统,30年代苏联输入的用社会主义思想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40年代毛泽东宣布的革命文艺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的中共文艺方针,50年代到70年代逐步升级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加强社会主义教育、反对现代修正主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文艺革命路线,80年代提出的新时期文艺要描写和培养“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新人的方向,90年代倡导的“用高尚的精神塑造人,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的宣传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共产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文艺“主旋律”,虽然其中思想教育的内涵和实质常有变化,但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和文学者作为思想教育者的价值却是基本一致的。而且,即使处在动态中、矛盾中、演变中的思想教育的实质内涵也仍然保持着某种根本上的一致。据说是源于斯大林的美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4]就曾在长时间里令革命文学者引以自豪、自重和自责,被奉为庄严的座右铭。
这样,历史就给研究者提出了两个互相关联的任务:一面描述革命现实主义思潮对人性(包括人类性、个人性、阶级性、民族性等等)的认识、表现并力求影响和改造的过程,另一面探讨革命现实主义思潮中文人自身的性格和心态,即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们自身的灵魂。这两个任务尤其是后者无疑是极其困难的,但既然要进行这项高难度的学术研究,面对这个特殊的研究对象,就不得不勉为其难。这是因为人性问题既是一个亘古而常新的,中外古今无数哲学家、文学家、道德家、政治家永在多方求索而似乎永无共识的问题,又是革命现实主义及其主要指导思想马克思主义做出了新的理论解答和社会实践并且比别种思潮的解释显得更有特色也更有力量的问题。严格的科学研究至今对人性问题还无能为力,自由的文学及哲学却可以大显神通,革命文学者的心灵就更具研究的价值。我以为,弄潮者的人性及其人性观乃是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研究的核心问题,前述的革命观、文学观、现实主义观等等的矛盾分歧,都能在这里找到终极的原因。而且,正是马克思、恩格斯一生中关于人性问题的全部论述,包括那些精辟、生动、形象的分析和美丽而富于诱惑力的幻想,以及逻辑推理上的根本性缺陷,给了我们深刻的启示。
从心灵史的视角来描述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史,最大的困难在于弄潮者中能像鲁迅那样严厉解剖自己、袒露自己心灵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人们内心的隐秘往往被有意无意地掩盖着,许多公开的文本并不能反映人们真实的心态,有些文本甚至就是为了做伪而精心制造出来的。然而,人们研究的依据和叙述的对象却往往局限于公开的文本,研究者必须警惕以主观的诛心之论代替客观的史实陈述的危险,这种危险在近百年的革命文学思潮的论争中已多次发生且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必须而且只能紧紧地抓住文本,通过文本的分析比较及文本与事实的对照,走近或走进弄潮者的内心世界,探讨其人性与人性观的特征和变化。既要依靠文本又不能完全相信文本,旨在描述灵魂而实际上仍然依靠史料,这也是革命现实主义研究中难以克服的一大矛盾。
近些年来,在学术研究领域流行一种所谓“零度感情”的说教,意思是强调学术研究的纯客观性质,研究者的主观感情不应介入,研究者应使自己的感情处于“零度”即类似冰冻状态。对此我不敢苟同。学术研究尤其是人文科学研究固然应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但并不排斥而且十分需要主观精神的高扬和强烈的爱憎鲜明的情感投入。我甚至认为,没有感情介入的人文科学研究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文科学是以社会中的人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其宗旨应是:一切为了人,为了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幸福。人道主义情怀应是人文科学工作者最基本的心理素质,并体现渗透于人文学术研究的全过程。对人类的热爱,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对人类根本利益的关怀,对危害人类的犯罪集团和犯罪行为的痛恨,为人类发展殚精竭虑的追求,为人类幸福而顽强斗争不惜牺牲自己的意志,这些就是人道主义情怀的内涵,也就是所谓“人文精神”的实质。千百年来,高举人道主义旗帜的人文科学是指引人类不断前进向上的精神火光,是人类崇尚真善美战胜假恶丑、实现普世价值破除邪恶价值的思想武器,它的理论和人类的生命实践社会实践紧密联系,同步提升。很难想象,在“零度感情”状态下研究出来的人文科学会对人类的实践行为发生什么有益的作用,它和伪科学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总之,人文科学工作者对其研究对象——人——的人道主义感情是真正取得学术成就的重要因素。具体到中国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史的研究,感情的投入更加必不可少。研究对象本身就是充满感情甚至热血沸腾的人和事,研究者又怎么可能冷冰冰的毫不动情?既然革命的目标是人的解放,阶级的、民族的、人类的解放,它就特别需要理想,需要激情。简言之,革命现实主义应是一种充盈着革命理想与激情的特殊形态的现实主义。至于文学是人学,似乎已成共识,毋庸赘言。各种文学思潮当然不可一概而论,但毫无疑问,文学在更大程度上是感情而不是理论的产物,还可以进一步说,感情对文学的正面影响大于理论,而理论对文学的负面影响却大于感情。这样说虽然模糊,没有统计数据支持,但却是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是文学史已经证明的文学发展的规律,这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中表现得极为突出。缺乏感情的文学研究在我看来同样是不可想象的。
与“零度感情”相类似的一种更为流行的似是而非的说法是所谓“纯学术”,其意包括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反对政治干预学术,另一方面反对学术涉及政治,总之是要求学术的纯洁性,不掺杂政治的因素,认为“纯学术”才是高层次的学术,而杂有政治的学术则是低层次的学术。这种说教也是不可取的。学术研究(这里显然指的是人文科学研究,自然科学研究另当别论)与现实政治不可能不发生关系,在学术的高层次上研究政治并影响政治是独立的人文科学工作者固有的权利和责任。丝毫不含政治因素的“纯学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希望政治不干预学术是学术界一厢情愿的幻想,而要求学术不涉及政治乃是学术界消极避世却又自命清高的遁辞,“纯学术”反映出当今中国学术界很多人被长期政治运动所扭曲的不健康的心态,成为自我束缚的精神枷锁。只有解除枷锁,自己解放自己,学术研究才能独立不倚地开展,履行自己在历史和社会生活中非我莫属不可替代的崇高职责。
对于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研究来说,政治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在某种意义上,它的历史就是革命的政治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关系史,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革命文学者探索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历史。政治指挥文学,文学为政治服务,是这一思潮中长期起主导作用的观念。虽然在理解和操作上常常存在分歧和冲突,但大多只是程度上的区别和服务对象上有不同的选择,在根本性质上却是相近的,都属于“遵命文学”,这是那些企图回避政治的研究者无法回避的事实。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现象,即学术界似乎公认革命现实主义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运动的大多数阶段(从2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占主流地位,而专门研究它的人却越来越少,学术界对它的兴趣和它在历史上曾有的地位很不相称。诚然已经有了一批颇为出色的学术成果,但研究者往往受制于“纯学术”的框框,像带着镣铐跳舞,虽也能跳出优美的舞姿,但毕竟缺乏自由舒展的气概。有鉴于此,年轻一代的研究者必须突破“纯学术”的框框,不承认科学研究的禁区,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事求是地描述中国革命现实主义思潮的历史轨迹,评价其是非功过成败得失,科学地总结其经验教训,才能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作出超越学术前辈的新贡献。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1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7.
[2] 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
[3] 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C]//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等.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263-285.
[4] 维基百科.人类灵魂的工程师[EB/OL].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A%BA%E7%B1%BB%E7%81%B5%E9%AD%82%E7%9A%84%E5%B7%A5%E7%A8%8B%E5%B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