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敦,等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275)
一
王敦(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博士):先容许我抛砖引玉,占用时间做个开场。今天讨论的由头,来自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安德鲁·琼斯(Andrew F.Jones)教授于2011年出版的专著《发展的童话:进化论与现代中国》(Developmental Fairy Tales:Evolutionary Thinking and Modern Chinese Culture)。该书以鲁迅为支点,发掘了晚清和民国时期进化论思想的本土化与文学文化叙事,对现代中国深入人心的“发展”思路做了谱系学探索,获得美国现代语言学会(MLA)第43届James Russell Lowell Prize荣誉提名。几十年来,鲜有从事汉学研究的专著能入围此奖。该书论及在西方之外的后发现代性的大问题,所以能获得广泛注意。作者说发展主义是现代中国文化陈列大厅中一个难以忽视的大家伙,就如同摆在博物馆里面的一只大象标本,因为过于熟视无睹反而被忽略了。发展主义来自进化论,是取代了宗教叙事的囊括万有的话语,能有效地为编写历史、分析当下和想象未来提供“发展”模板,适用于建构从政治制度到文学史的各类框架。发展主义的模板从晚清进入中国视野,在改良主义、民主共和、三民主义、社会主义等不同意识形态的发展话语中都得到了充分运用,留下各种版本的“发展史”,斩钉截铁地讲述着从落后发展到先进,从野蛮发展到文明,从停滞发展到振兴,从传统发展到现代的道理和想象。中国知识分子通过进化论来将中国的困境界定为西方“发展史”链条的落伍者。严复于1898年将T.H.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意译为《天演论》,皇天后土、天道循环的“天”被转换为“天演”之“天”,深远塑造了新型本土精英。学生时代的鲁迅阅读《天演论》的体验,无异于醍醐灌顶。长话短说。中国共产党的本土社会主义叙事,在后冷战形势下,又被更新为“发展才是硬道理”的篇章。一百多年来关于发展模式的逐鹿,也包括当下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之争。城头变换大王旗,惟一不变的是旗子后面的发展理念本身。在进化思想的叙事本土化过程中,小说的作用不容忽视。从梁启超在1902年提出“小说界革命”起,小说就在传播进化、发展理念。也就是说,从现代中国文学的起步起,“发展”就成为其“基因”。但是,这却如同博物馆里那只大象标本,往往被视而不见。意识形态的逐鹿,使得国人每每在与发展叙事相遇的时候,迷失于具体意识形态的围栏中……其实,不论何种招牌之下的革命派作者或改良派作者,在进行叙事的时候,都面临着同样的任务,比如如何将生活在传统历史时间里的国人带入现代的线性历史时间里面去,如何在落后的现状下展示并不存在的社会愿景。对发展叙事来龙去脉本身的思考,应该说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是相当重要的,却被轻轻放过。如何走出意识形态的畛域来面对中国百年来的叙事现代性实验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实验,这本身成为迟迟得不到正视的问题。
再则,如同前面所言,进化、发展的叙事引擎,不是“国产”的,是源自维多利亚时代帝国主义的舶来品。这个舶来品有其自我解构的裂痕,并在本土汉化过程中生成了一些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遗留至今,从而也在现当代文学生态中,制造了一些长久的迷局。我总结为本土发展叙事的三大难题。
一,这与“原装”的进化论话语内部互不兼容的两大分叉有关。达尔文的自然史和T.H.赫胥黎的社会史著作里面不承认发展进化是主观能动性的产物。他们所说的进化发展,纯粹是盲目偶然性的积累作用,与欲望、道德、公平、正义等主体价值,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意味着,欧美的现代性成功转型,实属偶然,是各种随机因素所为,非有意为之,且无法刻意复制。这对晚清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显然是一盆冷水。所以他们自然更中意于那个早于达尔文的拉马克式进化论,认为主观意愿可以培育定向的变异,并在遗传中获得积累、放大。拉马克主义最著名的比方就是,长颈鹿因为想吃到更高处的树叶,所以导致脖子越来越长。这对于达尔文主义来说是不成立的。中国知识分子当然愿意把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成功,看作是事在人为的进化成功例证。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就给予了如此的主体能动性一席之地,所以受到严复的青睐,使得他在将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意译为《天演论》的字里行间,与原作者展开激辩,并不断援引斯宾塞的主张来驳斥原作者。然而随着遗传学说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显示,达尔文是对的,拉马克是错的。也就是说,在生物进化过程中,主观愿望不起作用。这无疑是给致力于主导中国现代历史的中国知识分子出了个大难题。显然,我们中国的发展主义的社会想象和叙事是建立在拉马克主义基础上的,而赫胥黎的反题,从《天演论》甫一问世,就摆在鲁迅等眼前,制造了持久的纠结。拿鲁迅在《呐喊·自序》里面那个“铁屋子”寓言来说,鲁迅对能否单靠意志、欲望和使命感来冲破“铁屋子”民族困局的问题,答案是悲观的。
二,这与进化论话语的来源地问题有关。它是随着西方帝国主义“殖民扩散”而来的理论舶来品。西方帝国主义是欺负中国的。我们是否能正当地把“坏蛋”抛出的理论当作自我救助的指南?这也即毛泽东说的“老师打学生”的纠结。打学生的老师,值得被学生信任吗?再拿鲁迅的“铁屋子”寓言来做引申:西方的发展话语,本身会不会就是洋老师禁锢我们这些土学生的一个牢笼?鲁迅作为一个敏锐、透彻的中国知识分子,看到了发展主义思维里面的这一陷阱。当把这种思维转化成具体发展叙事的时候,就会有陷入这个叙事而作茧自缚的危险。应该说,从不同的洋师傅那里学来的不同版本的发展模板之间的割裂,不仅贯穿于近现代和社会主义时期,也见于当今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的论争,可以说贯穿了启蒙主义、革命,和今天商品经济的百多年话语轮廓。
三,这与在本土民族国家内部,发展的发号施令者与“被发展者”的关系有关。发展叙事的谱写,内在地需要把“发展”当作及物动词来使用,也需要有人占据主语即发展主体的位置,还需要有人充填宾语即客体的位置。那么谁该充当主体,谁又是客体呢?是精英与民众吗?精英能否承担起这个责任,确保万无一失?将发展的动作,将阶级的划分,强加在并非出自主观意愿的民众的头上,是否公平?万一出了问题,当发展的许诺没有得到兑现,谁来“买单”呢?中华民族一百多年的实际发展史,给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反面教材。还拿鲁迅的“铁屋子”寓言来做解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这些从最初就使得鲁迅等发展叙事的早期巨匠所困惑的问题,一直是嵌入在现当代中国国家发展叙事中的裂痕,也造成了小说写作、理论、批评活动里面难以回避的深层问题。今天,我谨将此作为问题意识提出,抛砖引玉,希望借此来聆听各位学者从古代和现代小说叙事、思想史等各个角度发表的真知灼见。
二
高小康(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主要谈论的是“强国”。现在看起来,与邓小平说的发展的意思差不多。琼斯教授的说法很有意思,他是在貌似天经地义的发展话语的底下挖坑。他是说中国是被套入到这个话语体系里的。你不管是跟着达尔文走还是跟着拉马克走,总之是被套进来了。特别有意思的是,中国为什么对这个发展命题特别焦虑呢?都快两百年了,还在焦虑中国怎么还不够强大。今天早上,精英专家们还在焦虑。早上社科院说了,中国到2049年,实力就会超过美国。结果人们就质疑这个事。第一是说到时能不能真的超过美国,第二为什么一定要超过美国。结果他们说,只有超过了美国,我们才算是复兴了。——你不当世界老大,你就不算复兴。就因为鸦片战争以来,我们曾经受到侮辱,吃了大亏,所以需要“站起来”。但这个“站起来”的梦想尺度是不是太高了?——非得当上全球老大才算站起来吗?而且还要向全世界报仇?这个观念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因为列强把我们欺负得太厉害了,引起了一个反弹?我们再想想,蒙古人入主中原,满人入主中原,杀了那么多人,摧毁了家国君父,都被中国人认可为正统了,大部分人没发誓一定要报仇。
相比之下,西洋人来的时候,对中国的杀戮不及蒙古人和满人,签订了几个不平等条约,占领了一些海岸城市,进行贸易,我们就觉得受了非常大的侮辱。这个观念是从哪来的?我们的历史上没有先例。本来嘛,中国自古讲成王败寇就完了。那么这一套民族国家意识的时代话语,让我感到,不是从我们自己的历史意识里面长出来的。发展主义,真不是中国自己的东西。它是在西方的中世纪之后出现的,随着科技、殖民、贸易,带来的新的可能性。比如殖民主义就很明确地说,就是要扩张。技术的先进,带来了扩张的可行性。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来说,这是非常现实的东西。这样一套准则,然后影响了整个世界格局的构成和冲突。所以这还真不仅仅是进化论的威力。进化论仅仅是一个标记。所以琼斯谈这个事,突然让我联想到,我们本来已经习惯地觉得,近代史就是我们被压迫了,感到屈辱,然后觉醒了,然后斗争了。现在觉得,连这个觉醒都是被外来的世界性观念所调教出来的。
王敦:高老师的话很有启发。我想接着说两点。
一,对内,这一套话语,把资本主义内部的合法性问题摆平了。资本主义奔着钱去,掠夺其他的人,把别人杀掉,把别人的经济毁掉,这样做,如何来说出一番道理呀。达尔文的进化论被社会话语引申为:你看,大自然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叫“优胜劣汰”。于是,拿着枪去杀掉那些没有枪的人,用暴力去征服愚昧的部落,用基督教和文明去归化和改造那些落后者,有人干活有人数钱,就能够说成是符合自然公理的。这样,资本主义就有了一套心安理得的解释。他们的人民就会相信,这一套是天经地义的了。他们的社会就和谐了。
二,对外,把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世界体系摆平了,调教了。帝国主义的对外调教,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味着把被欺负解释成是“天演”的结果。波兰的亡国,红种人和黑种人的完蛋,和黄种人的危机,都是他们自己不争气,赖不到别人。“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是原罪,发展就是出路。它让中国人用白人的法则来谋求自救。
三
魏朝勇(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进化论改一个字,就是进步论。我来说说进步论。进步的焦虑来自哪里?是关于如何进入世界历史。
王敦:黑格尔的“世界历史”?
魏朝勇:没错,是黑格尔,是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哲学的影响,从康有为、梁启超开始,一直影响到现在。80年代有一句口号叫“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对康、梁的冲击,就不会有梁启超的新历史的写作。黑格尔在《历史哲学》里面的中国那一节,说世界历史应该从中国算起,因为这个帝国实在太古老了,可是这个帝国已经停滞了;为什么呢?因为它缺乏内在太阳和外在太阳的对峙。——这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所谓内在太阳就是自身的精神追求,外在太阳是来自外在的刺激。于是,这个帝国停滞了。然后他讲了这个帝国的政治、伦理问题,讲得都非常好,非常到位,说中国处于世界历史的局外。这话对康梁一代的刺激特别大。如果要把这个历史焦虑梳理清楚的话,恰恰不应该在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论话语中去寻求,而应该去日耳曼的哲学传统中。杜赞奇的《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想用后殖民的一套话语来批评梁启超,认为梁启超没有面对西方一元论,提出国家问题的多元性来对抗。我认为梁启超讲民族国家的历史演进问题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他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中是这么讲的:人类从“小部落”依次进化为“大部落”、“种族”、“大种族”、“国家”、“大国家”、“帝国”、“大帝国”。他找到了历史正当性,找到了中国步入世界历史的出路。中国怎么办?“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必先建一民族主义之国家而已……而能建设适于天演之国家。”怨妇式的后殖民话语,不足以真正把握康梁。……
王敦:“天演之国家”这个说法,运用了《天演论》的新名词……
魏朝勇:没错,康梁,包括后来的鲁迅,其思想之杂糅,就犹如今天的中国人一样。关键是,杜赞奇等后殖民主义学者,无法理解康梁的中华帝国愿景。当然你会说,贝拉米的《回头看》对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的影响。但我从你提供的一些译文来看,还没有看到具体分析。如果把鲁迅看作仅仅是对进化论的延续,那是片面的。我来念念鲁迅早期的几句话:“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这显然是把进化论和尼采混为一谈了。其实尼采所起的作用很大。不理解尼采,就无法理解鲁迅。尼采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无与伦比。
王敦:鲁迅还翻译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鲁迅的一些文字如《野草》的一些篇章,也有尼采的写法在背后。
魏朝勇:对。不能把鲁迅的话语面向,贴上一个进化论的标签。我还是选择用“进步论”这个词。它不是指进化论或曰维多利亚时代的话语,而是占主流的日耳曼的进步论话语。
王敦:是的,任何一个话语都有其语境,都有互文性。话语的形成和话语的研究,总是群体行为,有形而上的,也有形而下的,有哲学的思辨的层面,也有物质、文化、商业、资本等等各个方面。所以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推进我们对一百多年来西学东渐的认识,都是好的。对进化和发展的话语研究,可以是思想史模式的,也可以是文化研究模式的,比如说,看它如何散布多种学科,跨越不同媒体,并如何在众多的文类上留下印记。这可能才是话语研究可能的长处吧。实际上,正如本杰明·史华兹在《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里指出的,严复不可能对西方帝国主义做出明辨是非的判断。严复认为中国的衰败肇始于它自己在生存斗争中的不适应。这种不辨是非,或许也是康梁的局限?甚或黑格尔的局限?《发展的童话》这本书还没有翻译完,目前见诸于学术刊物如《鲁迅研究月刊》、《现代中文学刊》的只是一些片段。等到全本出来以后,我们才能把其话语轮廓看真切了。
四
林岗(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我来说两点。一,从近代思想史的脉络来看,应该对“进化”和“发展”做出适当的区分。严复时代的进化论有着明显的价值指向。当代的发展,基本上已经是一个世俗问题了,是由国家的一系列经济指标决定的,什么GDP、进出口、铁路里程等,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来源。所以我们要做出区隔。至于“进化”的话语,至少在我自己的头脑里,从80年代以来就越来越淡了。二,我是要为达尔文辩护一下的。把《物种起源》通篇看下来,基本到结束的时候,才看到“evolution”一词。其实达尔文写这个书,不是为了说物种历史的大道理。他是要解释为什么有些东西不在了,只能挖到它的骨头,而有些物种今天还很成功?所以他的理论核心是关于“适应——adaptation”,可以叫做是关于“适应”的解释。至于怎样变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进化论在晚清的最主要作用,在于“抹黑”过去。当这个抹黑任务完成以后,就会退出历史舞台。进化论不足的地方是它不能提供一个对人类历史的整体性认识。黑格尔可以。然后还会有比黑格尔更强大的马克思主义,终于提供了一个整体性的世界观,给现代中国历史一个很深刻的影响。进化论为什么会淡退,就是因为它要让位于一个整体性的解释。
王敦:林老师对进化论的显性轮廓的历史定位十分精准。在这个轮廓的水面下还有什么呢?是进化发展观念的潜移默化。在文学领域,从胡适以“二十世纪之活字”代替“三千年前之死字”的呼吁,到周作人将“人是一种生物”作为“人的文学”的基础,到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狂人日记》,新文化运动显然是进化式的。这一谱系也涵盖了从生物学到经济学,从民族主义到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等领域。比如上海音乐学院的前身国立音乐院的创建者萧友梅,就使用进化论式的语言和叙事结构,将中国传统音乐说成是落后、停滞的,西方的音乐是进化成功的。可见,进化论不是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是退居幕后,神龙不见首尾……比如说,安德鲁·琼斯教授注意到在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的辞书和百科丛书中,开始把“豺”、“狼”等词条纳入林奈的生物学分类体系,对应上拉丁文学名,并对习性、栖居地等,给出自然科学式的解释。而在“鳌”、“龙”等词条里则告诉读者,这些兽类来自于本土的神话文献,在生物学上并无实体……这些出版物,真的叫“从娃娃抓起”,实实在在地取代了以蒙学、类书、辞书搭起来的传统汉语知识。随着孩子的长大,他就知道了什么叫社会,什么叫文学,什么叫政治、美术、艺术,等等。整套的现代知识谱系在中国的建立,靠的不是一两套书籍,而是成千上万的丛书,如《动物学大辞典》、《植物学大辞典》、《万有文库》、《中国新文学大系》和百科全书式的出版巨匠杜亚泉,生物界的周建人,文学界的茅盾、赵家璧等在各个领域的分工。这是一盘很大的棋。这样,社会的进化就被看作如同生物一样,是从低等向高级进化。这虽与黑格尔话语的表述形态不同,但那种阶段性观念实则同一。而黑格尔主义和进化论,共同变成了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内核。
所以,今天的学界在讨论文学史分期的时候,讨论的不是要取消分期,而是怎么分才合理。而在两三百年以前,全世界的人,包括西方人,都不会把分期问题看成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过程,而是成王败寇、盛衰更替。这么一个阶段发展的意识,不管是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三民主义,都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那头站在屋子正中央却被视而不见的发展主义大象。我再打个岔。我看过一点儿台湾戡乱时期的文学,比如说在炮轰金门的时候,宣扬国军同仇敌忾的小说。我发现,其精神支柱是发展主义的:如果我们今天能打退“共匪”,就保证了明天能更美好。这种写法与我们“十七年”的小说没有区别,只不过把共产主义换成了三民主义。总之,是要斗争下去,为的是要进入一个更高阶段。……
魏朝勇:我们必须悲哀地承认,我们老是走在错误的路线上。没错,林岗老师刚才说了,进化论把我们的传统“抹黑”掉了。我们要学西方什么东西?康梁他们很清楚,展示给我们——读黑格尔,读康德,鲁迅读尼采。对不对?读别人的经典,才是正道。而不是读西方的汉学。我们的现代智识基础,恰恰是来自西方的现代经典:黑格尔、康德,然后是马克思。所以,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中国现代性的问题,就是西方现代性的问题。我们要理清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的,什么东西是占主要的,而不是仅仅地爬梳一下传教士等等,口岸文人等等,一些所谓的乌托邦小说的翻译,等等。真正有价值的判断,应该能用来说明国家制度的演进,能理清西方现代国家制度和中国现代国家制度。今天中国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其实和晚清、民国初年,差不多嘛。太相似了,没什么新鲜的。历史经常在重演。
王敦:我同意,中国人的头脑经过了近现代的位移,和一百年前是非常不一样的。到底有多不一样,到底有多复杂,还需要我们集思广益、共同思考。我来讲一个笑话罢。一个美国人类学家跟一个部落的土人聊天。美国人类学家指着月亮说:“你知道吗?我们美国人已经登上去了。”土人回答了一句让人想象不到的话:“为什么?”……两人头脑状态的对比,不亚于百年前后的中国人自家的对比。登月的我们,已经把今天的进步观念当作了与生俱来的本能。其实这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先前的西方痛打出来的。我们的曾祖父辈会把我们当成洋鬼子。进化发展的观念,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本土潜意识,所以才最容易被忽视。我同意,历史经常在重演。我不知道黑格尔若续写其历史哲学的当代编,会怎样写?我觉得今天的第三世界潜意识里面,仍然执着于19世纪的进化发展观,而且比两百年前的西方人还要执着。有一句俗话,叫“吃屁都赶不上热的”,说的就是拼命要与人家的屁股后头保持最短距离。所以才保证了西方能在世界历史中永远排在前面,并奏出“历史的终结”的凯旋曲。这才是后殖民主义所思考的大问题。
关于进化论发展模板在现当代文学叙事当中的产出,各位老师还有何高见?
五
卢建红(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今天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讨论现代性在中国的本土化这么一个大问题。可能还是要回到对安德鲁·琼斯教授这本书的讨论为好。
王敦: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这本书放在一边来谈我们感兴趣的问题。
卢建红:我确实是想谈它。首先,我希望这本书能尽快翻译出来。目前只有刊登在《鲁迅研究月刊》、《现代中文学刊》的节译,还有安德鲁·琼斯编的《儿童的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中的儿童问题》里面关于鲁迅与爱罗先珂的章节。
王敦:金观涛先生在台湾编的《东亚观念史集刊》上,也即将刊发出一部分……
卢建红:但我还是希望能早日看到全译本。目前看到的这些片段就对我很有启发。我对鲁迅研究的现状比较有感触。现在的鲁迅研究到了一个地步,要出新意或者创见比较难。但我觉得琼斯的研究,确实另辟蹊径。他打通了晚清、现代和当代文学,从话语运作的角度,考察发展话语如何进入文学叙事,并改变了文学叙事。我觉得这对我的启发很大。琼斯对鲁迅有非常好的文本分析,比如他分析的《孤独者》,展示了思想史与文学修辞的关系。他说:思想如何在交错的话语领域穿行?在文学的容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自己的立场也是站在文学上的。我觉得我和魏朝勇老师的差异在于,魏老师是从思想史的角度入手,而我是立足文学的。
王敦:细读分析的产出,既可以是思想史的,也可以是文学的。我同意。
卢建红:对。特别是他分析了鲁迅叙事里面的矛盾性,最后瓦解了叙事自己。思想上的矛盾,导致最后没有办法达成叙事上的圆满——这是发展主义的线性时间在中国困境里面所显现出来的叙事症候。在思想史和文学之间,现在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什么?拿鲁迅研究来说,大家直奔鲁迅的思想端口而去,而没有途经鲁迅的表述方式。而安德鲁·琼斯则不然。他在分析文本的时候,既抓住了文本本身,又能够跳出到文本之外来解释文本,没有把文本当作思想的注释。
王敦:如同杰姆逊说的,意识形态成为了叙事形式的一部分。话语的张力,造成了无法解决的叙事张力。
卢建红:琼斯教授通过文学分析来告诉我们说:作为意识形态的发展主义原来没那么简单。
王敦:如同分析梦话,需要阐释造成梦境的矛盾性。比如说安德鲁·琼斯教授分析了鲁迅和周作人的俄国朋友爱罗先珂写给大人看的一个童话,叫《狭的笼》。华东师范大学文贵良教授与琼斯教授的访谈也谈了这个,发表在《现代中文学刊》。话说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印度老虎在梦中梦见醒来,发现笼门未锁,于是一下子就跑回到印度的原始森林中,并因自己轻易得来的解放而天真地以为所有的被囚禁者都能得到解放。它想解放一个被迫要自焚殉夫的印度美女。这种殉夫自焚,在印度叫做娑提;很多英国殖民者以此来批判印度的落后野蛮,就如同批判中国的缠足。老虎爱上了该女人。它想变成解救女人的英雄和启蒙者。但是正当它就要行动的时候,突然来了英国兵,英国兵是先进文明的化身,把自焚的仪式遣散了,所以就没有它的份了。老虎最终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是被关在狭窄的笼子里。琼斯教授把这童话看成殖民地半殖民地知识分子困境的寓言,如同在一个狭的笼里的发展之梦。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像鲁迅那样敏锐、透彻的知识分子,就会看到进化论思维里面的一些矛盾和陷阱。当人们把这种思维转化成具体叙事模式的时候,仍然会在叙事的努力里面陷入相应的叙事矛盾和陷阱。琼斯分析文本时的那种穿透力非常强大,能够看到比政治思想史脉络更丰富的实际文化地貌。
六
高小康:关于生物史引发的话语问题,和我们谈论的事情之间,其实有一个空当。对于达尔文那时的老百姓来说,没兴趣去管进化是拉马克说的有意还是达尔文说的随机。人们纳闷的是怎么把人和猴子扯到一起去了,又突然发现:人还真的是很像猴子的。这对人的价值问题,冲击很大。同样,进化论一进入中国,就首先成为一个伦理或反伦理的问题,与过去的价值体系发生冲突。由此引发的一切,不是由达尔文带来的。达尔文只提供了一个话语节点。我们中国人在接受达尔文的进化观时,有显性和隐性两面。所谓“天演”,在显性层面上被解释为强者生存。其实达尔文不是这样。能生存的不是指最强的,而是恰好适应了变化的。我们那时候理解为强者生存,是根据我们所应对的世界局势做出的读解。在隐性层面上,则没有把达尔文所说的偶然性理解为宿命。偶然不是宿命。偶然是掷骰子的随机,只要是偶然,就有机会。虽然不是说猴都能变人,但是你也不能排除,你就是那只能变成人的猴子。谁能变谁不能变,更多的是偶然。所以不是说中国人一接受达尔文主义,就真的都如同鲁迅那样变得很悲观了。实际上,在隐性层面,把达尔文的意思引申一步的话,它就会变成一种市侩伦理。——最强的不行,最聪明的也不行,最能适应的,才能够行。这才是“中国特色”。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在说的道德崩溃,不是现在才崩溃的。
王敦:把拉马克和达尔文对立起来,是我自己的纠结,不属于安德鲁·琼斯教授。是的,您的话,对我深层次地思考进化论在中国的情形,很有启发。
郭冰茹:如果站在当代文学的现场来思考进化论这个话题,我觉得新时期文学里面有很多反例。比如说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就明显地强调了种群退化的现象。还有就是一些曾经的先锋作家,他们到90年代后的创作开始转向。批评界称之为向后转或向内转或回归,就是在写作方式上对传统的回归。在文学的现场里出现的这些现象,如何来解释?
高小康:这也有解释的线索。除了达尔文和拉马克,琼斯教授还举出了海克尔。其实海克尔能够照应到“后进化论”。生态学就是海克尔提出来的。海克尔融合了达尔文、拉马克,和社会话语,十分驳杂,主张个体的历史与种群的历史是一致的。海克尔的生态学面向,在20世纪中期以后的影响逐渐大了起来。所谓生态批评,生态美学,都是在这个背景下起来的。把他也扯进来,编织的网就更大了,把韩少功他们这些寻根文学,都可以拉到海克尔的话语观照之下了。
王敦:海克尔本人也从事文艺。他开辟的话语天空确实很重要。另外根据我自身的体验,回应一下郭老师所说的反例。我在90年代读大学的时候读过一些现当代文学史,觉得特别乏味,都在反复说着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道理。于是我就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因为从小学到大学,这一番道理,在不同的课里面都见得太多。如果看到一个小说,里面是反其道而行之,就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新鲜、过瘾。韩少功、莫言、阿城,就是提供了这样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东西。鲁迅从《狂人日记》、《孤独者》、《药》,到后期的像《看变戏法》、《现代史》这样的杂文,也都飘荡着焦虑和怀疑——进化里充满了逆转、倒退和失败。
卢建红:我最近比较关注现代文学30年的“乡愁”话语。鲁迅可以说是开创者。乡愁话语,是对现代性发展话语的一种对峙呢,还是互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发展话语成为了主流话语,但在文学叙事里面,情况没那么简单。乡愁的原点是故乡,是非常本土的空间。我注意到《故乡》那个海边画面的两次出现。结尾那句“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固然很明确,但联系到前面说的“我”还暗地里笑成年的闰土崇拜偶像,“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立刻就很矛盾了。在这上下句的矛盾表述的中间,“我”的脑海里第二次出现了海边图景:“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但是,这次并没有少年闰土出现在其间,因为少年闰土的形象已经破碎了。这样的地方,逆转了《故乡》的线性叙事,构成了尖锐的自我怀疑,构成了与发展主义的紧张关系。
王敦:是的。由此也牵涉到我的开场白里面提到的发展和被发展问题。如何来承担发展的责任和承诺?是谁在发展谁?比如说“十七年”文学里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国农民本来没有自认为一个阶级,也不知道自身需要提升为社会主义国家机制的一个部件。社会主义文学的叙事呢,就不断提醒这个事情,使得农民意识到自己应当“进化”,为社会的发展出力……新时期的寻根和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则反其道而行之,说就让他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不要去干扰他……
卢建红:我觉得寻根文学基本上还是在发展主义的框架之下与现代性的对话,还是要进入世界,走向世界。
王敦:这让我觉得很有趣,因为琼斯教授是余华的主要英文译者,翻译了《许三观卖血记》和余华早期的先锋小说集。是不是说中国的本土作家的心路历程,对现代性的回应,也很能引起本土之外的研究者的兴趣。
郭冰茹:人们对进化论是不是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即进化以后的东西一定比之前的好。
高小康:这是后来的解释,本来没这样的意思呀。进化论的适者生存,本来是反伦理的。
王敦:和中国的传统伦理截然相反。过去讲先王之道,孔子都述而不作。
魏朝勇:伦理是习俗,是人为的。进化论强调自然性,是反伦理的。
王敦:进化论激发了文化想象。科学上的进化论是科学家的事,我们不懂。在社会上,人们感兴趣的是由此带来的形形色色的想象性进化叙事。比如说法西斯主义会举出一些证据,说雅利安人是进化得最充分的;其他一些劣等民族的劣等之处,能在长相、肤色、智商各个方面来衡量。要把自然科学的达尔文学说和各种“主义”区分开。其学说不是反伦理的,而是无伦理或曰非伦理的一套生物规律,被人挪用到了讲述社会、历史的时候,必然就附会了一套伦理秩序。法西斯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也好,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好,都是这样,是在拿社会说事了。动物界没有伦理这件事情。
林岗:进化论学说是非伦理的,和伦理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当它变成话语后,才是关于自然史的话语,这时伦理才进来。
王敦: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很感谢各位老师花这么多时间先看资料,然后发表真知灼见,相得益彰。我本人从中获益匪浅。也感谢同学们能来。谢谢所有的参与者!今天到此结束。
[1] 安德鲁·琼斯.鲁迅及其晚清进化模式的历险小说[J].王敦,李之华,译.现代中文学刊,2012(2).
[2] 安德鲁·琼斯.狼的传人:鲁迅·自然史·叙事形式[J].王敦,李之华,译.鲁迅研究月刊,2012(6).
[3] 安德鲁·琼斯,文贵良.进化论思维、鲁迅与近现代中国——安德鲁·琼斯教授访谈录[J].现代中文学刊,2012(2).
[4] 安德鲁·琼斯.发展的童话:鲁迅、爱罗先珂和现代[M]//徐兰君,安德鲁·琼斯.儿童的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中的儿童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 安德鲁·琼斯.晚清语境下的凡尔纳小说[N].王敦,李之华,译.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