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与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

2013-04-12 09:26陈其泰
关键词:小说月报郑振铎文学史

陈其泰,张 峰

(1.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2.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西安 710069)

福建地处东海之滨,地理条件优越,因而人类先祖早已在此繁衍传承。在福建悠久的历史上,涌现出许多杰出的历史人物,史学家郑樵、袁枢,文学家严羽、杨亿、柳永,思想家李贽、严复,天文学家苏颂,法医学家宋慈,音韵学家陈第等人即是其中的代表。他们或传承创新,撰成不朽巨著;或开拓进取,创造新的发明;或开创新风,引领学术发展,逐渐用实践缔造了福建地区的历史与精神。近代以降,西方侵略者竞相入侵,妄图瓜分中国。福建人民为了抵御外来侵略,谱写了一曲曲爱国之歌,从清初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主义者,收复台湾;到近代林则徐虎门销烟,抵抗英国的侵略,不断诠释着福建人民的爱国精神。福建历史上形成的爱国、开拓、创新精神,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英雄儿女,现代著名学者郑振铎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位。

一、爱国思想与民族气节

郑振铎,祖籍福建省长乐县,1898年出生于浙江省永嘉县,时值八国联军侵华、晚清政府惨败之际。腐朽的清政府与帝国主义列强签订了《辛丑条约》,使中国完全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民族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使得少年时期的郑振铎便关心民族命运与国家大事,阅读了《黄帝魂》、《浙江潮》、《新民丛报》、《新青年》等宣传民族革命的进步书刊。[1]20-23

1917年,郑振铎毕业于浙江第十中学,负笈京师,并于翌年考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即北京交通大学前身)。新的学习环境与社会环境更加锻造了郑振铎的爱国情怀。尤其是,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郑振铎作为铁路管理学校的学生代表,积极参与爱国运动,并被推举为“福建省抗日学生联合会”的领导之一。为了唤醒广大师生的民族意识与爱国热情,同年暑假,他回到温州,奔赴各校,与陈仲陶等友人创办“救国演讲周刊社”和“新学会”,出版《救国演讲周刊》与《新学报》,宣传反帝爱国思想,有力地配合了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开展。[2]6-7与此同时,郑振铎开始借助报刊媒介,发表了《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和《什么是劳动问题》,批判旧制度与反动统治,宣传革命思想。从今天的认识来看,他的《我是少年》,呼喊出了他作为一个有志少年的心声:“我是少年!我是少年!我有如炬的眼,我有思想如泉。我有牺牲的精神,我有自由不可捐。我过不惯偶像似的流年,我看不惯奴隶的苟安。我起!我起!我欲打破一切的威权。”[3]107此外,郑振铎还积极译介俄国政论文章,讴歌十月革命的胜利。从1919年到1921年,他先后在《新中国》、《曙光》、《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了《俄罗斯之政党》、《彼得·克罗泡特金与苏维埃》、《红色军队》、《我们从什么着手呢?》、《赤色的诗歌》、《李(列)宁的宣言》等译文,宣传俄国革命的道路,期冀为中国人民探索民族独立的革命道路提供借鉴与启示。

民国时期的上海,租界林立,各国政府分别划分势力范围,身处此地的郑振铎目睹了外国侵略者的残忍,进而更加激发了他的爱国情怀。1925年5月30日,由于日本内外棉纱厂厂主枪杀罢工工人顾正红,上海两千余名学生与市民在租界内游行抗议,声援工人运动,号召收回租界,因而遭到英国巡捕的逮捕。下午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向手无寸铁的学生与市民开枪扫射,造成了“五卅惨案”。郑振铎亲眼目睹了悲剧的发生,悲愤不已。然而,对于帝国主义在中国制造的悲惨事件以及民众的反帝爱国游行,上海各大报纸却不敢予以报道。于是,在6月1日,郑振铎邀请胡愈之、叶圣陶、沈雁冰、王伯祥等友朋在家中商议,决定成立“上海学术团体对外联合会”,创办《公理日报》。6月3日《公理日报》创办发行,该报深刻地揭露了五卅惨案的真相,抨击了帝国主义的卑劣行径,有力地声援了工、商、学界的爱国行动,因而一时成为上海最畅销的报纸。6月24日《公理日报》被迫停刊。郑振铎在《停刊宣言》中愤怒地写道:“赤手空拳的高叫着‘公理’,‘公理’,是无用的!外交靠空言求胜利是无望的。‘强权’的暴雷似的鼓声,可以掩盖了一切的恳挚的要求‘公理’的呼吁。”同时,揭露了一般所谓“士绅”的“苟安心理”和一部分奸商、报阀、军阀“为了自己的权利,完全不顾到国民全体的利益与光荣”[4]43-44。郑振铎的这些言论,预示着他将以更加积极的姿态投身到革命的斗争中去。

1927年3月,郑振铎参加了由中国共产党号召召开的上海市民代表会议,并被推举为闸北区市民代表大会执行委员会成员。不久,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翌日,郑振铎与广大市民参与了上海市总工会领导的示威游行,不料在宝山路三德里惨遭国民党反动派的疯狂射击,由于工人朋友的大力帮助,才幸免于难。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暴行,郑振铎联络上海知识界人士,联名上书国民党元老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声讨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卑劣行径。这封联名抗议书在报纸上发表出来后,郑振铎的签名居于首位,成为反动当局逮捕的对象。他不得不悲愤地远走异邦,游学欧洲。

在欧洲游学近一年半后,郑振铎重回祖国大陆。1931年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翌年,日本如法炮制,不断在上海挑衅滋事,并发动了“一·二八”事变,但此次日军的进攻却遭到了来自国民党第十九路军的奋勇抵抗。郑振铎得知消息后,大受鼓舞。在清华大学演讲时,他指出十九路军的抗战,“可算是鸦片战后第一次真正有力的战争”,“在中华民族近代历史上,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发展”。他预测日本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定会制造更大的事端,于是呼吁广大师生:“我们要迎上去,战,战,战!胜利一定是在我们的一边。”[4]90-92这一时期,他所创作的历史小说《桂公塘》、《毁灭》、《黄公俊之最后》等,或影射国民党政府的腐朽统治,或表彰历史上具有民族气节的仁人志士,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全面抗战爆发后,时在上海暨南大学任教的郑振铎参与发起了“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与郭沫若等学者合编《救亡日报》,鞭挞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行径。在他的课堂上,讲课的重点由以往的文学史梳理,转而强调陆游《示儿》、文天祥《过零丁洋》、于谦《石灰吟》等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诗篇。[2]82上海沦为“孤岛”后,郑振铎有感于日本、美国等帝国主义国家出巨资购买中国的“珍本秘籍”,痛心不已,认为:“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5]781所以他耗费了大量精力、财力用于搜求、购买中国善本古籍,以防流出海外。他又牵头成立“上海文献保存同志会”,从敌伪和外国人手中夺回了不少堪称“国宝”的孤本和稀世珍本,在两年的时间里相当于创立了一个国家图书馆。[6]故郑振铎说:“虽所耗时力,不可以数字计,然实为民族效微劳,则亦无悔!”[5]783上海沦陷后,郑氏蛰居上海,化名“陈敬夫”,继续从事抗日救亡运动,直至抗战胜利。随后他又投入到反对国民党亲美政策、挑起内战的斗争中去,通过创办《民主》周刊,发表战斗性的政论文章,同国民党反动派继续战斗。新中国成立后,郑振铎先后担任文物局局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化部副部长等职务。1958年10月17日,郑振铎先生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因飞机失事而殉职。

郑振铎的一生,充满着炽烈的爱国热忱和崇高的使命感,他从不畏惧黑暗势力的压迫和外敌的威胁,永远追求真理,追求光明,为民族的解放和进步贡献出一切。他是一位学者,主要是以创办报刊、撰写战斗性文章的方式来表达其爱国情怀的,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在其一生中“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慷慨激昂的民族气节,始终是十分突出,占着主导的地位的”[7]。

二、创办报刊:引领文学发展的新风气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是在继承传统学术的基础上,汲取西方新学理的丰富营养,经过众多文学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从而建立起来的。在此过程中,文学期刊对于扩大新文学的影响,功不可没。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文学巨匠的郑振铎,一生共主编报刊 45 种[8]附录二,引领了一时文学发展的新风气,有力地推动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从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角度来看,在郑振铎所主编的报刊中,以《小说月报》与《文学》月刊为代表,无疑对于促进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因《文学》月刊在创办旨趣与理念上与《小说月报》一脉相承,故而这里以《小说月报》为中心,借以管窥郑氏在新文学领域的开创之功。

《小说月报》创刊于1910年8月,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出版,至1932年“一·二八”事变商务印书馆惨遭炮火而被迫停刊。在《小说月报》发行的前10年,先后由王蕴章、恽铁樵任主编。随着时代的发展,《小说月报》的主题愈发显得陈旧,尤其是五四运动的爆发,运用白话文进行创作成为文学发展的时代主题,故而商务领导人拟议引进新人、输入新血,以改革《小说月报》的旧格局。此时郑振铎向商务元老高梦旦推荐沈雁冰担任《小说月报》主编。[9]于是1921年商务印书馆启用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沈雁冰在第12卷第1号上发表了《改革宣言》,强调办刊的旨趣在于创造中国的新文艺,在内容和形式上“谋更新而扩充之,将于译述西洋名家小说而外,兼介绍世界文学潮流之趋势,讨论中国文学革进之方法”[10];专辟论评、研究、译丛、创作、特载、杂载等栏目。自此而后《小说月报》的面貌焕然一新。毋庸置疑,沈雁冰对《小说月报》的革新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在《小说月报》全面改革的过程中,郑振铎的作用也不容忽视。据学者考证,在《小说月报》改革第一期,沈雁冰因缺乏稿源而十分焦急。此时郑振铎从北京为他寄来组稿文章,其中包括:“创作”栏所有文章,“译丛”栏六篇,“书报介绍”栏所有文章,“文艺谈丛”栏三篇,“附录”栏两篇。可以说“这期改革号最重要的文章大多是由郑振铎组稿(包括自撰)的。从题目上看,占十分之七以上;从篇幅字数上算,约占十分之六”。同时,郑氏还为沈雁冰所撰的《改革宣言》提供了意见。[11]职是之故,在第12卷第2号上,沈雁冰发表《讨论创作致郑振铎先生信中的一段》指出:“弟意对于创作,应经三四人之商量推敲,而后决定其发表与否,决非弟一人之见,可以决定之……弟之提议,以为此后朋友中乃至投稿人之创作,请兄会商鲁迅、启明、地山、菊农、剑三、冰心、绍虞诸兄决定后寄申。”[12]由此亦可看出,郑振铎对于推动《小说月报》的革新起到了值得重视的作用。沈雁冰在担任《小说月报》主编两年后,因与“礼拜六派”交恶,迫于商务的压力而辞职。此后,从1923年至1932年1月,郑振铎一直担任《小说月报》主编。①按,其中约一年半的时间,因郑振铎出国游学,叶圣陶代理主编,但该刊名义上的主编仍为郑振铎。在郑振铎担任主编的岁月中,《小说月报》形成了鲜明的办刊特色,成效显著地推动了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深入开展。

首先,重视对中国古典文学遗产的研究与反思。1921年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力求在“整理中国的文学”和“介绍世界的文学”两个方面作出努力。②参见沈雁冰《改革宣言》、郑振铎《文艺谈丛(一)》,均载《小说月报》1921年第22卷第1号。然而在沈雁冰主持《小说月报》期间,“整理中国的文学”的一面几乎无从反映,这一格局直到郑振铎担任主编后,才有所改观。从1923年第14卷第1号起,《小说月报》相继发表了顾颉刚的《诗考》、《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乐府》等,郑振铎的《读毛诗序》、《李后主词》、《几部词集》、《玉函山房辑佚书》、《文赋》、《中国的诗歌总集》等文章。尤其是,郑振铎曾两次开辟专栏,探讨国故、国学与新文学之关系,并对此进行反思。例如,1923年第14卷第1号,发表了郑振铎的《新文学之建设与国故之新研究》、顾颉刚的《我们对于国故应取的态度》、王伯祥的《国故的地位》、余祥森的《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严既澄的《韵文及诗歌之整理》,力求为“整理国故正名”[13];在 1929年第20卷第1号上,又刊出了何炳松的《论所谓“国学”》和郑振铎的《且漫谈所谓“国学”》,对于当时某些人借“国故”“国学”之名而贩卖封建复古货色作了有力的回击[11]。

其次,发表对中外文学史研究的重要成果,注重文学史学科的建设。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期间,加大了刊发中外文学史研究的篇幅。其中,他用连载的方式发表了《文学大纲》与《俄国文学史略》;同时,主编了《法国文学研究》、《中国文学研究》(上下册)三期号外。尤其是《法国文学研究》刊发多篇研究法国文学的佳作,达到了当时对于法国文学研究的最高水平;《中国文学研究》号外则汇集众多学术名家,如梁启超、陈垣、丁文江、郑振铎、陆侃如、郭绍虞、俞平伯、钟敬文、谢无量等学者,发表了《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国文学演进之趋势》、《中国文选》、《从学理上论中国诗》、《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中国古代的民歌》、《中国旧诗篇中的声调问题》、《中国小说概论》、《韵文与骈体文》、《中国文学年表》等颇具文学理论探索的力作以及一些具体研究文章,这些研究成果无疑为文学史研究的深入及学科建设起到积极推进作用。

再次,译介外国文学作品,构建中外文学交流的平台。对外国文学作品、作家、思潮的译介,始于沈雁冰改革《小说月刊》时期,至郑振铎掌舵《小说月刊》,这种办刊的旨趣则更为炽烈。郑振铎认为,“重视‘创作’而轻视‘翻译’的结果,容易使出版界泛滥了无数的平庸、无聊的幼稚作品”,“文艺是没有国界的”,“我们已在许多世界的名著里,见到在我们自己的名著里所不能见到的美的情绪,沸腾着的热情,现代人的苦闷,以及伟大的思想了”[14]。这种文学观念使他对于外国文学的介绍尤为热衷。他特邀耿济之担任驻苏联通讯员,胡愈之、孙伏园担任驻法通讯员,茅盾担任驻日通讯员,将国外文学的最新研究信息、趋势、成果及时地引介到中国来。例如,《小说月报》辟有“海外文坛消息”专栏,第14卷第2号介绍了“芬兰近讯”、“阿真廷现代的大诗人”、“比利时文坛近状”、“新死的两个法国小说家”、“爱尔文的近作船”,同卷第3号又介绍了“斯干底那维亚文坛杂讯”、“英国文坛杂讯”、“德国近讯”、“最近法国文学奖金的消息”。更重要的是,郑振铎在《小说月刊》中推出了大量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如邓演村翻译了英国作家W.H.Hudson的《研究文学的方法》,李青崖翻译了莫柏桑的《政变的一幕》、《床边的协定》,耿济之翻译了屠格涅甫的《经理处》、《两田主》以及柴霍甫的《一个医生的出诊》,潘家洵翻译了希腊学者G.Drosines的《教父》,刘延陵翻译了法国巴比塞的《不吉的小月亮》,沈泽民翻译了匈牙利人莫尔纳的《雪人》,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郑振铎还在《小说月报》上为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拜伦、法国的罗曼·罗兰、丹麦的安徒生等大文学家出了专号。可以说,郑振铎通过《小说月报》将国外文学发展的新成就、新动向译介到中国来,为转型期的中国文学发展提供了新的借鉴,同时开阔了文学工作者的学术视野。

最后,强调文学作品的原创性,培养大批文学人才。在郑振铎主持《小说月报》期间,除了译介外国文学之外,他亦非常重视文学作品的原创性,因而多次邀请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周作人、叶圣陶、朱自清、许地山、冰心、庐隐等人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作。同时,鲁迅、郭沫若等文学名家也曾刊发原创作品,以支持《小说月报》的发展。值得关注的是,郑振铎大胆起用新人新作,扶持年轻文学工作者的成长,培养了大批学术新人,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队伍的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中,老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巴金的第一部小说《灭亡》,丁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韦护》以及胡也频、沈从文、戴望舒、施蛰存等新人的作品,都是在郑振铎的提携奖掖下刊于《小说月报》的。这些新人新作从不同层面折射出20世纪20年代的时代风貌,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

《小说月报》自创办至停刊经历了21年,但在社会上发生广泛影响却只有11年,即从1921年沈雁冰改革《小说月报》起至1932年被迫停刊。在这11年中,郑振铎担任主编约有七年半的时间,始终坚持“为人生”的“写实主义文学”,反对“无病呻吟的旧文学”。所以,以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为阵地,“是比《新青年》派更进一步地揭起了写实主义的文学革命的旗帜”,不仅“力拯青年们于流俗的陷溺与沉迷之中,而使之走上纯正的文学大道”[15]8,而且有力地推进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与发展。

三、兼容并包: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巨大成就

郑振铎一生著述不辍,留下了八百余万字的丰厚遗产。在他多方面的学术成就中,尤以“中国文学史为他毕生精力所在”[16]573。早在编辑《小说月报》时期,郑振铎便以连载的方式发表了《文学大纲》,对中外历代文学演进的路径进行了粗线条的勾勒。其后,他于1932年出版了《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8年出版了《中国俗文学史》。作者常常有感于“许多中国文学史,取材的范围往往未能包罗中国文学的全部”[17]例言,所以在他的文学史研究中,不仅研究“正统文学”,更对“正统文学”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有所青睐,因而使他的文学史研究具有厚重的包容性,丰富、拓展了文学史研究的内涵。从今天的认识来看,这两部文学史仍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特色。

其一,为“俗文学”正名,奠定了俗文学发展的学科基础。在撰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时,郑振铎即意识到“二三十年间所刊布的不下数十部的中国文学史,几乎没有几部不是肢体残废,或患着贫血症的”。因为这些著作“每每都是大张旗鼓地去讲河汾诸老,前后七子,以及什么桐城、阳湖”,所以“中国文学史的园地,便永远被一班喊着‘主上圣明,臣罪当诛’的奴性的士大夫们占领着”。这种文学史更难“表现出中国文学整个真实的面目与进展的历史”[17]自序。故而郑振铎认为,中国文学史除了对诗古文辞及词、曲、小说进行研究之外,还应将范围拓展到“唐、五代的变文,宋、元的戏文与诸宫调,元、明的讲史与散曲,明、清的短剧与民歌,以及宝卷、弹词、鼓词等等”[17]例言。由于全书在结构和内容上新意迭出,又配以精美插图,故而颇受读者欢迎,“风行全国”[18]240。为了进一步发掘中国“俗文学”的遗产,提高“俗文学”的地位,郑振铎独辟蹊径,撰著了第一部《中国俗文学史》。该书开宗明义地提出“俗文学”的概念:“‘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换一句话,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它研究的范围,“差不多除诗与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体,像小说、戏曲、变文、弹词之类,都要归到‘俗文学’的范围里去”。继而郑氏对中国“俗文学”的研究内容、演进路径、特质、与正统文学之关系及其不足等理论问题进行了系统探讨,并按时代先后对古代的歌谣、汉代的俗文学、六朝的民歌、唐代的民间歌赋、变文、宋金的“杂剧”词、鼓子词与诸宫调、元代的散曲、明代的民歌、宝卷、弹词、鼓词与子弟书、清代的民歌等内容进行了专题研究,填补文学史研究的空白,“使得‘俗文学’不仅成了中国文学史主要的成分,且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中心”[19]1。所以《中国俗文学史》的出版,“标志着俗文学对庙堂文学的漫长斗争取得了划时代的决定性胜利”,并“正式建立了中国‘俗文学’学科”[20]。

其二,在研究方法上借鉴西方新学理,对中国文学史进行深入阐发。郑振铎因主编《小说月报》、刊发西方文学史的相关文章,非常留意西方文学者研究文学史的方法。对于泰纳、勃兰兑斯等人的研究方法尤为青睐。他指出:“法人太痕(泰纳)(Taine,1828—1873),用时代、环境、民族的三个要素,以研究英国文学的史的进展的,已很少见。北欧的大批评家,勃兰兑斯(G.Brandes)也更注意于一支‘文学主潮’的生与灭,一个文学运动的长与消。”受此观点影响,郑振铎强调“文学史的主要目的,便在于将这个人类最崇高的创造物文学在某一个环境、时代、人种之下的一切变异与进展表示出来”[17]4、6。所以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与《中国俗文学史》中,他尤为关注时代、环境与文学主潮对文学演进路径的影响,故而在他的研究中,并不以文学家与文学作品作为全书的线索,而是侧重对文学家、文学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进行阐发,特别是以文体的演变作为贯穿的主线并以此呈现文学史的发展。

其三,文学史编纂独具匠心,自成一家之言。在郑振铎看来,当时已经出版的文学史著作大多“抄袭日本人的旧著,将中国文学史分为上古、中古、近古及近代的四期,又每期皆以易代换姓的表面上的政变为划界”[17]2。而这种从外表层面依据朝代更替作为文学史划分阶段的做法,并不符合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内在理路。于是,郑振铎从中国文学发展的演进路径与自然趋势出发,将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划分为古代、中世与近代三个时期,而每一时期根据文学发展的特点又划分为若干阶段。他指出,西晋以前为古代文学时期,“纯然为诗和散文的时代”,“为未受有外来的影响的本土的文学”。这一时期又可划分为四个发展阶段:(1)从殷商到春秋为原始文学时代,(2)战国为散文时代,(3)从秦统一到东汉末叶为辞赋时代,(4)从汉建安到西晋之末为五言诗的时代。[17]14-15中世文学始于东晋南渡,终于明代正德年间,“是印度文学和中国文学结婚的时代”,中国文学因受了印度文学的影响,“乃于单纯的诗歌和散文之外,产生出许多伟大的新文体,像变文,像诸宫调等等”。这一时期可以划分为三个发展阶段:(1)从晋的南渡到唐开元以前为诗和散文的时代,(2)从唐开元、天宝到北宋之末叶为变文、词、传奇文崭露头角的时代,(3)从南宋初年到明正德之末为散曲、诸宫调、小说、戏曲发展成熟的时代。[17]159-161从明世宗嘉靖元年至五四运动之前为中国文学发展的近代时期。根据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特点又可划分为四个阶段:(1)从嘉靖元年到万历二十年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和戏曲的时代,(2)从万历二十一年到清雍正之末为小说、戏曲继续发展而诗文出现变革的时代,(3)从乾隆元年到道光二十一年为戏曲、昆腔、传奇衰落而小说、诗歌、散文继续发展的时代,(4)从道光二十二年到民国七年为旧文学沉寂与新文学酝酿的时代。[21]342-345由此可见,郑振铎站在新的时代高度,对整个文学发展的脉络有着全局性的把握,因而能从文学本身的发展规律出发,对文学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及各类文学文体的渊源流变、特质提出有体系的一家之言。

20世纪新史料的大量发现,不仅为中国历史的研究提供了许多新课题,也为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注入了新活力。郑振铎对此体会极深,他感慨地说:“新材料实在太多了,有一部分需要著者第一次来整理,来讲述的”,所以一部80余万字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所包罗的材料,大约总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他书所未述及的”[17]绪论。这一特色同样体现在《中国俗文学史》中,对于前人撰写文学史所忽略的俗文学史料,该书“莫不网罗无遗,巨细皆备”,可谓“前所未见”①参见《图书季刊》1939年第3期对《中国俗文学史》的介绍。。因而他的论著又具有其他文学史著作所无法替代的史料价值,同样弥足珍贵。

综上所述,郑振铎一生的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十分鲜明地体现出符合于20世纪时代需要的爱国、开拓、包容的品格,这种品格的形成实为闽都文化长期孕育的结果,而在郑振铎身上所体现的这一风格又进一步丰富了闽都文化的内涵,因而值得我们深入地发掘与阐释。

[1] 陈福康.郑振铎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

[2] 郑尔康.我的父亲郑振铎[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

[3] 郑振铎.我是少年[M]//郑振铎全集:第二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4] 郑振铎.《公理日报》停刊宣言[M]//郑振铎全集:第三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5]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M]//郑振铎全集:第六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6] 刘作忠.爱国“书痴”郑振铎[J].中华魂,1999(4).

[7] 吴岩.忆西谛先生[J].文物,1961(11).

[8] 陈福康.郑振铎年谱[M].太原:三晋出版社,2008.

[9] 高君箴.郑振铎与《小说月报》的变迁[J].新文学史料,1979(3).

[10] 沈雁冰.改革宣言[J].小说月刊,1921(1).

[11] 陈福康.郑振铎与小说月报[J].编辑学刊,1989(2).

[12] 沈雁冰.讨论创作致郑振铎先生信中的一段[J].小说月报,1921(2).

[13] 罗志田.新旧能否两立:二十年代《小说月报》对于整理国故的态度转变[J].历史研究,2001(3).

[14] 郑振铎.卷首语[J].小说月报,1925(4).

[15] 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6] 周予同.汤祷篇序[M]//郑振铎全集:第三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17]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郑振铎全集:第八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18] 黄骏霖.忆西谛郑师[M]//郑振铎纪念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

[19] 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M]//郑振铎全集:第七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20] 万建中.试评郑振铎俗文学研究的成就与不足[J].南昌大学学报,1994(2).

[21]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郑振铎全集:第九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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