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扎米托
(莱斯大学历史系,美国休斯顿)
“人们一直都在不断宣扬相反的立场,因此,请允许我作出如下断言:肯定存在着理论与观察之间的大致区分,我们日常的所见所闻肯定也是真实的。某些理论肯定是错误的,即便是在经过多次尝试性修正之后,肯定也会不得不被放弃。”
——Ian Hacking,“Imre Lakatos’s Philosophy of Science”
“面对实证主义自然科学日益增强的压力,保守的狄尔泰主义者们终于从对它的抵制中解脱出来,并突然反戈一击:所有的对立面都被归属于包罗一切的解释学的支配之下。”
——Charles Taylor,“Understanding in Human Science”
反经验主义的三个夸张的教条,包括理论负载、非充分决定性和不可通约性,支配了后实证主义思想在过去50年中的“理论”进程。这三者的激进形式,无一能够得到合理辩护,但它们却导致了后现代主义的某些极端思想。一些激进的“理论家们”擅自认为,理论与观察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区分,这实际上也就是否定了语言的所指特征,甚至还否定了证据确认的可能性。他们倾向于认为,尽管理论要受外部世界的约束,但它们都具有同等程度的不合理性(激进的“非充分决定性”)。更有甚者还在“修辞学”领域推进其研究纲领,他们做起这样的工作来真可谓得心应手。理论、语言、文化,诸如此类,都被激进的“不可通约性”分割开来,因此,客观的解释、对争论所进行的证据性判决,都无法渗透到它们内部;后实证主义者们认为,这些发现能够使他们从实证主义的窠臼中解脱出来。凡此种种,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它破坏了我们对自然科学的理解,特别地,也会妨碍我们对人文科学中的经验考察形成一种恰当的自我理解。
语言学转向中的某些理论已经误入歧途。在过去,此类做法似乎有着充分的理由,但现在,我们有更好的理由怀疑它是否已经将我们带入了死胡同。带着这样一种怀疑,我很乐意援引伊恩·哈金的话,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一个先行者:“不管某些观点在语言哲学中多么重要,但它在对科学的理解上毫无价值。”[1]45更进一步说,“不可通约性、超验的唯名论、真理替代品以及推理方式,这都是哲学家们的行话。它们产生于对理论与世界之关系的考察。所有这些都会导向唯心主义的死胡同”[1]130。循着类似的进路,基于相近的理由,达德利·夏皮尔“对科学的目标可以通过考察语言本性而得以确立……这一观点……表示了反对”;同时,他也拒绝下述观点,“凭借对语言特征的分析,我们可以为探寻知识的事业,规定其不容违反的条件”[2]402-3。更进一步,夏皮尔勾画出了这项研究的困窘之处,意图阐明:
意义与指称这两个源自于语言哲学的专业概念,已无法承担起对科学事业进行澄清的任务。其结果正相反,它们要么引起毫无希望的混乱,要么就是与科学事业的某些特征和成就相冲突。它们的异想天开、混乱不堪、自相矛盾,它们随意的假设与先验主义,它们在认识论上的相对主义与形而上学上的绝对性,都必须被规避。做到这一点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哲学家们或者其他人所理解的那样,抛弃这两个专业术语本身,并且彻底摒弃下述错误假定:科学推理要屈从于某种所谓的语言必要性,因此,对后者的研究会比对前者的研究更加深刻。情形……与此恰恰相反[2]405。
语言哲学已经无法再为那些从现实研究中产生的具体问题提供解释。它宣称诸如经验、证据和知识之类的术语毫无意义,但却并没有对这些探究的重要关注点进行阐释,并使之明晰化。真实情形恰恰与此相反;语言哲学的论证已经使其自身丧失了经验探究的恰当性。
科学哲学的权威姿态,源自于它的信心,即,恰恰是一系列先验规则构成了辩护的语境,而哲学则具有获取这些规则的特权[3]。但是,这一要求毫无事实依据,它在后实证主义时代被砸得粉碎,结果便是哲学主张的根本萎缩。罗纳德·吉尔(Ronald Giere)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得到了这一结论:“方法论的基础主义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纲领,因此……尽管自然主义是一种循环论证,但它却是我们唯一的替代性选择。”[4]336理查德·罗蒂等人认为,作为一个独立的权威性学科的哲学事业已经走向完结:哲学——或者说,至少认识论——已经终结[5]。吉尔等人认识到,相对于经验科学而言,哲学将不得不占据一个更加谦逊的位置,而不再是它们的裁决者[6]。它不得不放弃对先验规则的诉求[7]。如果它还能有一项规则的话,那么这只可能是自然化认识论。邦尼·派勒(Bonnie Paller)指出,“哲学家们无法再为合理的理论选择与辩护规则提供说明,与这一失败相伴随的,是对科学史的哲学兴趣的不断增加”,这是因为,如果并不存在某种“不变的、本质的、超语境的、具有明显先验性的规则的话”,那么,方法论和认识论标准的唯一源头必将内在于科学史自身[8]258。吉尔对此进行了明确的总结,“在对‘历史角色’的论证中,库恩设想了一种自然化的科学哲学”[4]331。即是说,“为理论辩护寻求先验规则这一诉求的失败,导致了辩护(的语境)与发现(的语境)之二分的失败”[8]259。主流的科学哲学越来越多地放弃对逻辑主义与先验的追求,反而要么将自己降低到另外一种描述性的经验科学(其任务在于勾画科学工作的实际过程)的地位上,要么在其描述中基于一种循环推理(而非不怀好意的“自举”推理或“网格化的”推理)从过去的成功推断其将来的力量,进而重构出某种最小规范性。
在当下的方法论话语中,激进的后实证主义已经越来越与后结构主义纠缠在一起: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杂合,成为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本质特征。不久之前,这两个具体的研究领域——后实证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还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发展轨迹,分别从属于两种由来已久的、习惯上被称作“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的哲学传统。然而,随着后实证主义逐渐走入了本研究中所列举的那些明显的死胡同之中,他们中间开始流行一种做法——向后结构主义寻求解谜良药,或者至少是暂缓性的办法。或许,在将后实证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结合(或者说混合)起来的学者中,最重要的就是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事实上,罗蒂的《哲学和自然之镜》(1979)一书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将后实证主义的发展历程总结为对认识论的消解(如果不是“哲学的终结”的话),开启了用“大陆”话语(最初是“解释学”,最终却是后结构主义)取代认识论的道路。如果说在当前的方法论话语中存在着一种流行风气的话,那就是“转向”。毫无疑问,罗蒂也是因其提出了“语言学转向”而声名鹊起。在此之后,各种转向便蜂拥而至:“修辞学转向”、“解释转向”(interpretive turn)、“文化转向”、“实践转向”,以及那些在诸如此类转向之后的再转向[9]。这一转向事业,需要一种快速研究的能力,它要求与罗蒂同水准的“交谈者”必须能够迅速转换主题。从一个搭档到另外一个搭档,罗蒂奔走于后现代舞台上的这段奇妙旅程,为“一路前行”的后实证主义的这段历史提供了一个恰当的终点。从奎因、库恩和戴维森出发,经由伽达默尔、海德格尔等越来越多的人直到德里达,罗蒂完成了多次华丽的转身。
罗蒂信心满满地断言,随着后实证主义的不断进展,认识论成为了这一进程的牺牲品。他一直都在参与一场伟大的战役,试图永远放逐“符合”这一概念,永远摒弃自然科学所拥有的接近实在的特权(正是这一特权使得它成为了知识的典范)[10]。赫尔伯特·德雷福斯称之为“理论整体论”[11]。用罗蒂自己的话来说,这意味着“将全部文化——从物理学到诗歌——视为一项单一的、连续的、无缝的活动,其中的条块分割仅仅是一种惯例,仅仅是为了教学的便利”[12]。在其他地方,罗蒂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述了这一观点,“我们会说,所有的探究都是解释,所有的思想都是再语境化”[13]。或者,还可以有第三种表述方式:“如果说以一种词汇‘理解’某物比另一种词汇更好,这往往是下述观点的简略说法——以某种偏爱性的词汇所进行的描述,对于某一特定目的而言更加有用。”[14]197不同的词汇之间是“不可还原的”,罗蒂对此观点颇为满意;实际上,罗蒂强调的是对下述观点的否定:“一种词汇无法被还原为另外一种词汇,这意味着某种本体论的东西。”[14]201他的结论是,“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论证了……先验地将自然和人视为完全不同的两类对象这一观点是错误的。这是把本体论与道德混为一谈”[14]203。罗蒂承认:“在化学家所处理的硬客体与文学批评家所处理的软客体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差异。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差异,是所有的新狄尔泰主义理论坚持说明与理解之差异的原因,也是所有的新索绪尔主义理论坚持物块(lumps)与文本之差异的原因。”[15]83相反,罗蒂对“文本”与“物块”所持的解释策略是,两者之间具有最大限度的相似性[16]。“我的整体论的策略是……将这些二元概念视为对某一范围内特定区域的暂时性、便利性描画,而非认为它们表达了某种本体论上、方法论上或者认识论上的割裂。”[15]83
罗蒂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界线的消解,具有一种深刻的反讽意味,或许可以说,查尔斯·泰勒的上述引语极佳地表达了这一形象:“面对实证主义自然科学日益增强的压力,保守的狄尔泰主义者们终于从对它的抵制中解脱出来,并突然反戈一击:所有的对立面都被归属于包罗一切的解释学的支配之下。”[17]泰勒及其同行认为,将一切都归属于一种不加区别的“实用主义”是非常不合理的,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坚持人文探究的独特性,更是为了赋予科学知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认识论主张。当罗蒂坚持认为只有道德规范才能够催生那些传统的认识区分时,他实际上陷入了实证主义的最后一个教条即事实与价值之二分的泥淖之中。对他而言,所存在的仅仅是武断的价值判断与某种“本体论”之间的对立,而且,在罗蒂看来,这种本体论是人类的认识所不可及的。用哈金的话来说,这表明了一种激进的“唯心主义”,就像是康德心中的“物自体”一样。剩下的便是语言和交谈的主观性“诗学”。罗蒂消解了太多的二分;对争议问题进行理性的裁决,也遭到了其新“实用主义”的傲慢的蔑视。
认识的错乱已确然存在。科学哲学全盘照搬了语言哲学中的“语义上行”,以致否认我们与所谈论的世界之间的特定的交流。科学史和科学社会学变得如此具有“反身性”,以致它把一切都抛入了一种近乎彻底怀疑论的深渊之中。虑及此点,我不仅对自然科学中的经验探究(其实践者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而且也对人文科学表示深切的忧虑。夸张的“理论”已经威胁到了我们向他者学习的可能性,尽管我们并未作出如此假定。现在是对之进行严格反思和严厉批判的时候了。韦拉德·奎因直言不讳:“否认常识中的精华之处、为那些被物理学家和普通人都认可的老生常谈寻求证据,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完美主义;这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混乱。”[18]
(本文选自A Nice Derangement of Epistemes:Post-positivism in the Study of Science from Quine to Latour[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一书结论部分。南京大学哲学系刘鹏博士译校,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
[1] Ian Hacking,Representing and Intervening[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
[2] Dudley Shapere,"Reason,Reference,and the Quest for Knowledge,"inReason and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Boston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78(Dordrecht:Reidel,1984).
[3] “人们假定,借由理性的逻辑分析,辩护的规则具有先验的可发现性。”(Bonnie Tamarkin Paller,"Naturalized Philosophy of Science,History of Science,and the Internal/External Debate,"PSA1986,vol.1,258.)
[4] Ronald Giere,"Philosophy of Science Naturalized,"Philosophy of Science52(1985):331-356.
[5] 罗蒂所得到的正是这一个人结论,而他留给哲学的任务却是在更宽泛的人文学科内寻求“对话”。
[6] “如果科学哲学可以被自然化,那么,科学哲学家就与历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以及其他处于平等地位之上,而且,对他们来说,对科学的研究本身也成为了一项科学事业。”(Giere,"Philosophy of Science Naturalized,"343.)
[7] Philip Kitcher,"The Naturalists Return,"Philosophical Review101(1992):63.
[8] Bonnie Tamarkin Paller,"Naturalized Philosophy of Science,History of Science,and the Internal/External Debate,"PSA1986,vol.1.
[9] 我承认,在我的同时代人中流行的时代精神让我错愕不已,因为在我读到的有关伊曼努尔·康德的著述中充斥着对转向的讨论。
[10] 在《哲学与自然之镜》(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以及同一语境下出现的系列文章中,特别是在他与查尔斯·泰勒、赫尔伯特·德雷福斯在《形而上学评论》(Review of Metaphysics)上的交流文章中,这场战役开始浮出水面。参见: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A Reply to Dreyfus and Taylor"and"Discussion,"Review of Metaphysics34[1980]:39-46 and 47-55.另外,也可参见罗蒂的著作如:"Method,Social Science,and Social Hope"(1981;reprinted inConsequences of Pragmatis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2]:191-210.);Contin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亦可参见罗蒂以下著作中的诸篇论文:Objectivity,Relativism,and Truth:Philosophical Papers,vol.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下 文“ORT”指代本书).
[11] Herbert Dreyfus,"Holism and Hermeneutics,"Review of Metaphysics34(1980):3-23.
[12] Richard Rorty,"Pragmatism without Method,"in ORT:76.这是韦拉德·奎因所发展出来的“信念之网”进路的一个变体。参见:Willard van Orman Quine and J.S.Ullian,The Web of Belief,2d ed.(New York:Random House,1978).
[13] Richard Rorty,"Inquiry As Recontextualization,"ORT:102.
[14] Richard Rorty,"Method,Social Science,and Social Hope"(1981;reprinted inConsequences of Pragmatis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2]).
[15] Richard Rorty,"Texts and Lumps",ORT.
[16] 罗蒂确实承认E.D.赫施(E.D.Hirsch)已经辨明了在作者的意向中文本相对于物块的唯一特征。然而,经过反思,罗蒂却认为这种唯一特征着实无关紧要("Texts and Lumps,"ORT:87-89)。此后,罗蒂又坚持认为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和赫施所言及的那些区分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是对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提出的那些区分表示异议)。参见:Rorty,"The Pragmatist's Progress,"in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by Umberto Eco,with Richard Rorty,Jonathan Culler,and Christine Brooke-Rose,ed.Stefan Collin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89-108,esp.93ff.
[17] Charles Taylor,"Understanding in Human Science,"Review of Metaphysics34(1980):26.
[18] Willard van Orman Quine,The Ways of Paradox and Other Essays,rev.ed.(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229-330.
责任编辑:王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