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蒙小说象征的叙事形态

2013-04-12 04:45:59
关键词:蒙文人民文学出版社王蒙

施 军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300)

王蒙,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弄潮儿,不仅在题材内容上以犀利的目光,细致的描绘,触及了现实生活一系列重大而又敏感的话题,带给人们深刻的反思与警醒。更重要的是,王蒙作为一个小说家在艺术上所作出的精心探索,所形成的独特风格带给文坛创作深远的启迪意义。他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可以说开新时期小说艺术变革风气之先,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可。然而,他对象征叙事的运用使他的小说创作具有一种含蓄蕴藉甚至是朦胧的风格,带给人们多重解读可能,形成了“言外之旨,象外之意”的境界,“在作家所布满的激情中”“能抽象出象征的意义”[1],难怪作者直言不讳地称自己是“现代派的风筝”[2]。象征叙事的运用正是使他小说这只漂亮的“风筝”能够升得高远的重要原因。本文着重从政治象征、社会象征以及文化象征三个纬度,系统解读王蒙小说的象征路径与叙事形态,展现王蒙小说的深刻蕴涵与艺术魅力。

所谓政治象征,往往指作者以宏大叙事为背景,着重反映政治事件、历史走向等属于意识形态的一些重要或重大命题,小说侧重于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与隐喻,侧重于对政治历史重大事件的指涉与象征。对文化大革命的象征叙事,是王蒙小说政治象征的重要内容。文化大革命事件,是一场政治的灾难,经济的灾难,文化的灾难,多少正直的人格与鲜活的生命在“革命”的名义下失去了应有的价值,成为被扼杀毁灭的无辜牺牲品。在王蒙的小说中,作者并未一味地写实表现,而是采用象征的方法,曲折地反映出那场使人毁灭的历史悲剧。

首先作者以意象象征的叙事方法,对文化大革命对青春与生命的戕害作了深刻隐喻。在《蝴蝶》中当张思远坐着越野汽车在乡村公路上飞驰时: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朵颤抖的小白花,生长在一块残破的路面中间……白花落到了他乘坐的小汽车轮子下面了。他似乎看见白花被碾压得粉碎。[3]

我们不难发现,这里的“白花”意象,是对主人公张思远恋人海云的象征,当初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后来成了张思远的妻子,然而在文革中因为张思远事件而含冤死去。“白花”被车轮碾碎,象征着像海云一样的无数年轻女性毁灭在了没有人性的文革时代里。当张思远看到树叶在风中摇动时,王蒙抒情般地写到:

枝头的树叶呀,每年的春天,你都是那样的鲜嫩,那样充满生机。你欣赏地接受春雨和朝阳。你在和煦的春风中摆动着你的身体。你召唤着鸟儿的歌喉。你点缀着庭院、街道、田野和天空。甚至于你也想说话,想朗诵诗,想发出你对接受你的庇荫的正在热恋的男女青年的祝福。不是吗,黄昏时分走近你,将会听到你那温柔的声音。你等待着夏天的繁茂,你甚至也愿意承受秋天的肃杀,最后飘落下来的时候,你甚至没有一声叹息。因为你已经生活过了,尝过了,爱过了。你虽然只是一片小叶子,却为大树、为鸟儿、为情人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你竟是在春天,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刚刚到来之际就被撕掳下来呢?你难道不流泪吗?你难道不留恋吗?虽然树上还有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第二个春天会有同样的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这棵大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许永远不会衰落,然而,你这一片树叶却是永远不会再现了。地老天荒,即使这个地球消逝了,而宇宙间的星云又重新结合成一个又一个新的地球,你永远不会再接受到阳光和春雨的爱抚了,你永远不能再发出你的善良的絮语了。[3]

我相信,王蒙在写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是满含泪水,这不仅是张思远在对海云悲惨死去的哀念,更是王蒙对在文革中无数屈死的生命的抒情,朴素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树叶,隐喻着王蒙彻骨的思念与心痛,本是与朝露、阳光、春风相为伴的树叶,却早早地飘零逝去,成了永远无法挽救的历史,这段类似于巴金《家》中鸣凤投湖自杀前一段抒情描写,是王蒙对文革中屈死的无数洁白与善良生命的无尽悲歌。

文革不仅仅是对人的肉体与生命的扼杀,更是对理想与信念的绞杀,王蒙以意象描写的方法,在《狂欢的季节》中借小金鱼的死委婉地隐喻了文革中理想的破灭与失落。知识青年钱文下放到新疆,出发前买了四尾小金鱼准备带去,“鱼儿的无言与自得其乐,鱼缸里的自由,水的透明,草的柔顺,游泳的漂浮感,周边无物的感觉与随意感都令他陶醉。那一角自然似乎还能给他一些灵感,一些生活的启示”。钱文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在车厢里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因为在“拥塞得与匆匆的令人不耐烦的一块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现了一泓清水,一点绿意,一些灵动,一派新活,一片生机”[4]31,然而最终小金鱼全死了,这一脆弱的生命禁不住颠簸,也适应不了环境,钱文为他的乐观付出了四条小生命的昂贵代价,小说写道:

然而,它们一到新的地方立即死去了,它们死了就不好看了,挺起了白而凸的肚皮,原来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肚皮是这样难看这样撅着的,它使他想起动画片里的地主周扒皮……它们的身体僵硬呆板,特别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死鱼的眼睛似乎常有某种恶意,某种冷嘲,最后是一个天谴人之罪恶的警告。[4]33

在王蒙笔下金鱼不是一般生物学意义上的鱼类,而具有强大的象征功能,是对钱文在那个没有正义的时代里善良愿望的讽刺?抑或是对上山下乡这一运动的否定?还是对那一代人天真、乐观、浪漫、理想的反思与嘲笑?也许美丽的金鱼死后的丑相,正暗示了那代人起初的理想多么善良美好,然而实质上又是多么滑稽与浅薄啊!

如果说白花、树叶、金鱼仅仅是以意象象征的方式来对文革中的某些问题进行隐喻和反思的话,那么《活动变人形》、《蝴蝶》则从小说构思的整体上构筑了象征艺术世界,来对文革时代作彻底的否定。《蝴蝶》通过主人公张思远坎坷命运的描写,旨在说明在那样一个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社会里,人成了非人,成了没有思想、没有主体的符号,人处于庄子笔下的不知是人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人的尴尬境地。《活动变人形》围绕“活动变人形”这样一种玩具,展开了象征隐喻。这种玩具:

同一个脑袋可以变成许多人。同一个身子也可以具有好多脑袋和好多样腿。原来人的千变万化就是这样发生的。只是有的三样放在一起很和谐,有的三样放在一起有点生硬,有点不合模子,甚至有的三样放在一起让人觉得可笑或者可厌,甚至叫人觉得可怕罢了。[5]

其实,在文革时代里,人何尝不像这活动变人形呢?人有脑袋但不属于自己的,比如静珍18岁结婚,19岁守寡,此后一直“守志”到34岁病死,这个连猫怀春啼叫都很嫉妒甚至对猫大打出手的女人,似乎是被封建礼教挤压变形的人。而主人公倪吾德少年有志,出国留学,而最终也是脑袋与肢体不协调的悲剧人物。回国后满足于清淡,不切实际,在外鬼混家庭离异后投奔延安,文革中被打成特务,后又平反承认是老干部,倪吾德就是这样变来变去,有主观原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年代使人成不了正形,使人永远处于脑袋与肢体脱离,精神与肉体分裂的荒诞状态,而倪吾德就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成了文革政治中的“活动变人形”的一个象征。

在政治象征这一叙事类型中,王蒙还以满腔热情展示了文革之后国家走向春天的繁荣图景。粉碎“四人帮”后,祖国迎来了新生,人民对新时期的祖国充满了激情与憧憬。在王蒙的笔下火车、马、风筝等意象成了作家想要表达意蕴象征的主要载体。《春之声》中的闷罐车虽然有的地方已经掉了漆,灯光下显得白一块、花一块的,但是“火车头是蛮好的,是新的、清洁的、轻便的内燃机车”,“火车开动以后的铁轮声给人以鼓舞和希望”[6]。《蝴蝶》中当平反后的张思远坐火车再次到农村时,“汽笛发出了刚亮的愉快的叫声。车轮的声音也是铿锵有力的,金属的撞击令人焕发精神”。火车的意象隐喻着作家对祖国一往无前的美好期待。《杂色》以一匹老马为主人公,写了老马一路风尘向前进发,一路上老马战胜了狗、蛇、雪以及饥饿等重重困难,就像鲁迅笔下的过客,始终不放弃,终于到达目的地。小说虽描述的是文革叙事,寄寓了作者壮志未酬雄心不已的精神,然而在小说的最后作者以老马为象征暗示着理想与希望的腾飞:“老马奔跑起来了。它四蹄腾空,如风,如电……耳边是一阵阵的风的呼啸,山风,海风,高原的风和高空的风……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没有了,前进,前进,只知道飞快地向前……”[7]作者这样的愿望还含蓄地隐喻在《风筝飘带》这篇小说中,小说中越飘越高的美丽风筝,也正象征祖国越来越强大的美好寓意。

总之,对政治象征的叙事是王蒙创作的重要内容之一,既可看出作者对政治事件敏锐的感受力与深刻的反思性,同时他借助于象征诗艺使得小说文本避免直露而走向含蓄“混沌”的境界,让人在感喟历史的同时,享受艺术想象的魅力。

社会象征是王蒙小说象征化的又一叙事类型。除了对宏大的政治叙事敏感外,王蒙还将创作的视角校准在社会中“人”的位置上。探讨社会的悲喜,梳理人性的善恶,王蒙往往以夸张变形的题材描写芸芸众生,象征人生许多不可知的命运。对社会无常性、偶然性的象征营造,是王蒙社会象征叙事的重要内容。我们经常有这样的体验,或喜从天降,或祸从天降,一次偶然的机会,就能走运发达,一次特殊的事件,又能使前程尽毁,鸡飞蛋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着我们的人生命运。《名医梁有志传奇》中的梁有志曾自学了些医药针灸方面的知识,也能医治一些小病小疾,其实并非科班出身也无系统专业知识,但当本市一所中医学院院长退休找不到合适人选时,他却阴差阳错地被任命为该院院长,后来竟一路顺风,荣升省政协副主席等职务,头衔多得数不清。穷困潦倒的东门子妻子离开他,银行存款被电脑窃走,又被单位炒了鱿鱼,却因一次宴会上的惊天动地与众不同的嚎啕大哭声,被大家认为是他的不同凡响的吼声打破了千年沉寂,他的悲嚎结束了人们板结无趣、死水一潭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命运,到处签约演出,成了著名歌唱家,身边美女如云(《怒号的东门子》)。而《球星奇遇记》中的恩特也是喜从天降,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到斯城留学预备洗盘子打工租房子,没想到他与一个球星名字相同,硬是被换上球衣上足球场守门,却又意外地用身子和屁股反弹出必进的球,于是名声大噪,开始荣华富贵,竟升为皇家足球协会会长、足球俱乐部主任。在这些作品里,王蒙都让主人公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就像梁有志所想的:“一想起那整天练气功和打麻将的日子他就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真是有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了,却让他当一个堂堂的院长去了。”他们碰到了偶然的机会,几乎是步步登云升天,达到了人生的荣华,然而作者王蒙又让这些主人公无一例外地从高空跌落在地,梁有志请人代写论文的丑事东窗事发,东门子被观众抛弃忧郁失落四十而逝,恩特为保位置则陷入痛苦与惶惶不安之中……从高峰跌入低谷,这些人物画了一个悲喜剧的人生抛物线。这是王蒙对社会人生的参悟,作者揭示了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在这样的荒谬环境中的无常与无奈的人生状态。

在社会象征这一类型中,除了对命运无常的象征叙事外,王蒙还对人性展开了深度探索,从另一层面展示了社会对人的异化。《深渊》中剧团编剧梅轻舟流放到一个乡村做中学教师,与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学生结为夫妻患难与共,经历了反右、文革等种种磨难。后平了反,成了名编剧,却生活轻浮,沉溺于功名利禄,也远离了糟糠之妻。小说结尾女主人公反思:“为什么过去几十年的迫害和冷遇并没有摧垮他,而小小几个成功就使我们活不下去了?”其实答案并不难寻,王蒙借这个故事想解读的是:社会上曲意奉承的现象导致人性的贪婪与变异,成功后的堕落与寂寞,最后主人公不得不掉入社会的“深渊”。《黄杨树根之死》中的一个厂会计15岁开始投稿,35岁在《文学月刊》发表了小说《春雨》,便步入成功人士的轨道,然而从此也失掉了一个平常人的心态,虚荣心大增,朋友离去,夫妻吵架。创作上的成功,却是人生悲剧的开始,王蒙写道:“成功,正是幻灭的开端”,“成功是可怕的,成功比失败更可怕,只有不被自己的成功所‘异化’的人,才感觉得到幸福”[8]。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困难时能顶住,成功时却容易倒下。也许这更是社会的悲剧,社会总是将过多的奖赏送给那些所谓的成功者,于是在各种荣誉的包围中窒息了进取的热情,失掉了常态的人生。社会造就人,也会毁灭人,黄杨树根的死,也就意味着主人公理想与事业的毁灭。如果我们少一点贪婪,也许就会多一些幸福,否则无边境的欲望只能使人沉溺在痛苦与焦虑之中,《蜘蛛》中的祝英哲从一个小职员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谋到了董事长的位置,却性格异化,疑心重重,离疯掉不远……

王蒙说:“生活本身的具体形象往往能给人们很多启示,引起人们的很多联想。因此,象征也是生活真实本身所具有的一种意义,不是主观创造的……由于作者思想深刻,感觉很敏锐,他非常出色地表现了一个生活的具体形象,给了人一种很深的象征意义。作者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社会的人、一个灵魂很丰富的人,他写到生活的某一个事情、某一个具体形象的时候,就流露了他的思想、感情和灵魂。读者从他写的具体形象上也就会联想到更多有意义的东西。”[9]王蒙正是通过这样一些形象的刻画,融进去了他对社会对人生与人性的深刻观察,从而上升到更高层次上的象征,给读者带来无尽的遐想。

文化象征主要是指小说在描写的故事之外,着重于对人类普遍经验的凝练和总结,小说的意蕴带有一种哲理的深远性与普泛性。这种哲理具有文化的广泛性,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也许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因而文化象征具有一种普遍性和概括性的特点。王蒙说:“故事本身还是人生经验的一种普遍的和凸出的形式,甚至有可能是人生的某种经历和体验的概括、象征和抽象。”[10]因为文学“它既是真实的,又是虚构的;既是世俗的,又是形而上的;既是此岸,又是彼岸”[11]。

在文化象征叙事里,王蒙更看重小说的形而上意蕴和彼岸世界的营造。王蒙小说《木箱深处的紫绸衣服》,主要写了女主人公新婚前夕买了件漂亮的紫绸衣服,只在新婚那晚穿了三小时,然后就折叠放在箱底,一放就是26年。儿子结婚时,她把紫绸衣服送给儿媳,儿媳却不以为美,认为“老掉牙”了。这篇小说所蕴含的形而上思想是:美是不可驻留的,美也是有时代性的。当你享受美的时候,美是真实的,当你不能分享美的时候,美也就离你而去了。《寻湖》则写一对夫妻在秋天出发,要去寻找山那边的一个通连着天的湖,一路上克服各种恶劣的条件,如狗吠叫的威胁,泥泞的小路,蚊蝇蛇蚁,被洪水冲垮的断桥,等等,他们争论过,他们也犹豫过,然而最终还是坚持一直往前走,尽管看上去很近的湖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王蒙说:“找湖是一个过程,找得到湖或者找不到湖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个美丽的散步过程”,也就是说小说传递给我们的是人生重要的是参与是行走,重要的是过程。“过程就是一切。人生就是生与死之间的一个过程。建设就是艰苦与幸福之间的一个过程。找湖就是出发与回家之间的一个过程。”[12]160在小说的结尾写道:“我们很累。我们觉得愈走愈远。我们相信,我们立刻就会找到我们心中的那个大湖了。”[12]162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把人类就是不断前进和追求理想的过程这一哲理非常形象地进行了揭示,“他们的行为既有现实的意义,更有一种深层的另有所指的文化的乃至哲理的蕴含。小说的故事与其说是写实的不如说是虚拟的表现的象征的;小说的意味与其说在文本之中不如说是在文本之外”[13]。这种“文本之外”的意蕴,正是小说象征的魅力所在,而对人类普泛哲理的涵括则是小说文化象征的意义所在。《Z城小站的经历》中“我”准备在Z城车站停留一会,追忆留连过往的岁月,然而不经意中却错过了。怀旧是人类一种普遍心理与情绪,人生需要一种驻足,需要一次安顿,需要一次交流与抚慰,然而却总是得不到,机会总是在刹那间失去。这是人类共同的情感。王蒙评论著名的象征小说《老人与海》时说:“这种形象本身所提供的思辨的内涵,这种思辨的价值,所表达的这种感情的共同性,也是概括的。”[14]185也就是说“共同性”、“概括性”是文化象征的主要特点,正是这样的特点,使读者感受到:“哪怕是写一件小事,但能让人感到这样的小事在历史、在全世界、全民族生活中的位置。也就是说,从一粒沙上确实感到了、看到了大千世界。”[14]188

在王蒙三种类型的小说象征中,不同类型的象征叙事喻示着作者不同的写作追求。政治象征,是作者对宏大叙事的热情,是对现实国家的关怀,因而具有一种宏大性与现实性特点。社会象征重点关注的是社会与人性,体现出作者对人生命运的深刻洞察力与想象力,具有一种深度性与独创性特点。而文化象征对世界普泛经验与哲理的总结,体现出作者开阔的视野与丰富的阅历,具有一种思辨性和概括性特点。这三种象征叙事类型,是王蒙小说象征化创作追求的三个不同层面,它们共同构成了王蒙小说象征世界,营造了属于王蒙的小说象征艺术迷宫。

作为新时期小说创作的代表性人物,能够在新时期的一开始就关注和吸收象征等现代主义艺术手法,这并不是偶然的,这主要源于王蒙开放的艺术观念和他对中外古今象征文学的学习与借鉴。

中国文学的创作传统是现实主义的,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文学几乎是清一色的色调,透明、易懂、典型等成为小说创作审美的基本要求,这种独尊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表现方式的结果是“一度把现实主义搞得十分严重,把现实主义政治化了,认为现实主义就是进步的正确的靠拢人民的,非现实主义就是落后的错误的颓废的甚至是反动的”[15]293。这样一种带有强制性的标准化统一化创作模式只能使文学创作“实在差得太多,缺少‘言外之旨,象外之意’”[16]52,使文学之花凋零与枯萎。所以作为新时期文学排头兵的王蒙多次呼吁:“一定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艺术上可以兼收并蓄,要自由竞赛。”[13]188他认为:“各种手法是可以相反相成,互相促进,互相融合再分化,彼此汲取营养,取长补短……怎么能搞只此一家,唯我独尊呢?”[16]52在对新中国文学尤其是文革十年文学总结反思基础上,王蒙进一步思考说:“当然不是说每篇作品都必须堆满了社会问题,那也会使读者不堪其负荷。抽象一点的作品,遐想多一点的作品,曲里拐弯的作品,情致盎然的作品……都是需要的……我们需要开阔的心胸和想象。”[17]也就是说小说创作应该走出单一模式与线性思维的方式,除所谓的写实外,还可以“抽象”一些、“曲里拐弯”一些,实际上就是指小说创作多采用一些象征暗示等手法,使文学充盈一种含蓄耐读的境界,“一个艺术家的思想感情当然也包括幻想、虚构、变形、荒诞、虚幻场面”[15]。而他自己也十分坦然地承认“在《风筝飘带》和《蝴蝶》中,我还有意识地吸收鲁迅的杂文笔法和李商隐的象征手法”[18]67。因而我们可以说开放的文学创作观念,使他小说创作接纳象征等多种创作方法的基础和前提,而这也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必备的优秀素质。

当然,王蒙对象征诗学情有独钟,除了他的“党同喜异,党同好异,在艺术手法上兼收并蓄”[16]52的开放性、包容性观念意识外,也还和王蒙对中外小说象征的影响和借鉴有关。王蒙非常注意中国小说创作中的象征因素,他对《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多次从象征创作的角度予以评价与肯定,比如他认为:“说《红楼梦》是象征主义同样成立,它本身是有浓郁的象征色彩,又是石头又是金钗,又是和尚道士。《红楼梦》主体是现实主义的,但也有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的东西,甚至还有魔幻、荒诞、黑色幽默的东西。”[19]王蒙甚至还从古代诗歌中寻觅象征的影响,他自己就说《风筝飘带》与《蝴蝶》受李商隐诗歌象征手法的影响[18]67。

对王蒙小说象征化创作的另一方面是外国文学的影响。王蒙说:“文学的参照系就是世界”[20],“应该站得更高,应该看到全世界”[21]。许多外国象征作品都曾引起王蒙的关注,王蒙介绍过果戈里的《鼻子》、霍桑的《长寿水》、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等带有荒诞变形特征的象征小说。他评论《第二十二条军规》“荒诞无稽的情节,散漫无序的结构,进进出出的人物”的“满纸荒唐言背后作者深刻地批判了当代美国社会生活中二律背反的逻辑的混乱性与荒谬性”[22]这一深层意蕴。在评价新西兰女作家詹·傅瑞姆的《天鹅》时说这篇小说:“充溢着具象感,看得见,听得着,如临其境,叫做栩栩如生、生气贯注,却又难以把握、难知就里。”[23]这是从象征意蕴的复杂性、多义性维度作出评论。其实我们从王蒙的《球星奇遇记》、《怒号的东门子》等许多小说中都能直接或间接地看到这类小说既荒诞又象征的创作的影响。《老人与海》是世界小说象征文本的经典,小说所蕴含的有关人生哲理的形象化阐说,引起读者的普遍共鸣。王蒙曾多次解读《老人与海》,他说:“人常常有这种情形。失败的人有失败的人的痛苦,胜利的人有胜利的痛苦。”[24]还说:“在《老人与海》里,这种形象本身所提供的思辨的内涵,这种思辨的价值,所表达的这种感情的共同性,也是概括的。”[14]185从王蒙创作的《黄杨树根之死》、《深渊》、《球星奇遇记》等对人生成功后的寂寞甚至是堕落的深层意蕴的孕含中,我们可以看出王蒙所受的《老人与海》对其象征构思的影响。如果说中国传统象征对王蒙小说的影响更多的是在于写实与象征的交融着重在宏大叙事中融合象征的因素的话,那么西方小说象征的影响主要在于对人生与人性的深刻观照以及有关生活哲理的普遍概括。中外小说的象征传统都成为了王蒙小说象征的资源,从而也显示了他小说象征的不同特色与风格。

王蒙曾经评论张承志《绿夜》等小说的“浓缩型、流动性和象征性”[25]42的特点时说:“它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新的趣味、新的可能。这种写法终会有自己的一席位置。何况张承志的思考的深度和表现的精湛也是难能可贵的。”[25]46这是王蒙对张承志小说象征探索的充分肯定,我觉得这一评价用于对王蒙自己创作的评价也是适合的。从上世纪80年代初王蒙就开始尝试小说象征化创作,而且这条探索路线一直延续到当下,这一象征尝试,不仅仅是其个人新的“审美经验”、“新的趣味”,而且也为新时期小说艺术的变革确立了“新的可能”,确立了新的传统。王蒙以其象征化创作,为新时期小说发展的丰富性、开放性作出了书写的楷模与示范,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留下了浓丽的一笔。

[1] 王蒙.自由与限制:当代作家面面观[M]//王蒙文存·圈圈点点说文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89.

[2] 王蒙.蝴蝶为什么得意[M]//王蒙文存·你为什么写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6.

[3] 王蒙.蝴蝶[J].十月,1980(4).

[4] 王蒙.狂欢的季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 王蒙.活动变人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77.

[6] 王蒙.春之声[J].人民文学,1980(5).

[7] 王蒙.杂色[J].收获,1981(3).

[8] 王蒙.黄杨树根之死[M]//王蒙文存·来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43.

[9] 王蒙.漫谈短篇小说的创作[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68.

[10] 王蒙.故事的价值[M]//王蒙文存·你为什写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29.

[11] 王蒙.文学的悖论[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546.

[12] 王蒙.寻湖[M]//王蒙文存·坚硬的稀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3] 王蒙.田瑛的小说世界——田瑛小说集序[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357.

[14] 王蒙.关于小说的一些特性[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5] 王蒙.文学生活的新格局[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6] 王蒙.漫话小说创作[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7] 王蒙.“问题小说”的再度青春[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70.

[18] 王蒙.对一些文学观念的探讨[M]//王蒙文存·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9] 王蒙.说不尽的现实主义[M]//王蒙文存·圈圈点点说文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20.

[20] 王蒙.小说家言[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35.

[21] 王蒙.生活·思考·写作[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8.

[22] 王蒙.关于塑造典型人物[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04.

[23] 王蒙.想起了一篇好小说[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63.

[24] 王蒙.作为艺术的文学[M]//王蒙文存·中国文学怎么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460.

[25] 王蒙.读绿夜[M]//王蒙文存·妙喻如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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