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化性思维、超越视界与精神生态的构建

2013-04-12 03:30张宏亮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物化庄子万物

张宏亮

(1.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2.天津职业大学 社会管理系,天津300410)

鲁枢元在《精神生态学》指出人除了生物性、社会性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他们分别对应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如果说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则体现为人与他人的关系,那么,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他自己的关系”[1]147。精神生态既有自然、社会的现实依存,也有对自然、社会的自我超越。庄子之所以能够实现超越的精神视界,其根本在于其化性思维的辩证和灵活,他以浑融社会、自然的阔大视野,以内在超越外在,以自然对抗社会,以梦境齐同物我,虚灵来包容现实的理论框架,使不同的精神群落和精神变量相互补充、平衡、演进,藉此实现庄子内在精神生态系统的动态平衡,其化性思维和超越视界不仅关乎主体精神的健康成长,对于人类思维史、精神生成发展史以及精神生态建设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庄子的“化”与超越之维

首先,从词源学上看,甲骨文的“化”由正立与倒立人形构成,形成向背、正反变化之势,这也是一种太极图示的雏形。在金文中亦是如此。后至秦小篆“化”演化成“人”从“匕”。“匕”是“变”的意思。《易·系辞传》说“知变化之道”[2]31,一部《易经》堪称变化的经典,即简易、变易、不易,主旨是变易,其中八卦反映常规变化,六十四卦反映非常规变化。《独窦·乐记》说“和故百物化焉。”[3]9《吨芾·柞氏》说:“若欲其化也。”[4]67在《老子》中“化”共出现3次,第三十七章出现2次:“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5]25第五十七章出现1次:“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5]26老子在使用“化”是并非作为一个明确的哲学概念,而只是修饰语。

庄子承袭了易经的辩证思维,其思维的特征是“化”。“化”,在《庄子》中使用频次极高,全文共出现81次,它是庄子哲学中关键而富于特色的概念,蕴含着多重的、不同层次的意义。其更直接的灵感取自于庄子哲学的核心概念“自然”,自然是从自然界实体中抽象出来的质性,而自然最主要的性状是“化”,这个性状本身具有独化、自化的特点。人自身为自然中的人,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庄子更是提出了物化,观化。“化”是绝对的,也是虚性的。其“虚”性就在于它需要在不化中显化,以虚实相生的转换节律而呈现“道”的体与用,并润化着“道”之本体的运演节律,由此而表现“道化”的形态及特征以及“化”性的思维特征[6]。“化”性思维不仅直指自然天地存在之体,同时深刻展示着人与自然、心与物、社会与人、人与神的相互依存及生态性转化,沟通天人、古今、现实与幻想的联系。化性思维使庄子在思想上具有开启生命境界创生的无限可能性——化境。无怪乎清人刘凤苞说:“一部《南华经》,如秋水澄鲜,云影天光,无非化境。”(《南华雪心编》)[7]68。化境超越了死与生的自然之限,时与命的社会之限,情与欲的自我之限、我与物的时空之限。其化性思维根本在于辩证性和转换型。当老子还沉湎于为世界立法的道论企图当中,庄子则以理想为标准对照和要求现实,发现世界根本无“法”能立,更无立“法”之人。于是,庄子开始放弃这种宏大理想,由道论开始走向生存论,转而寻求一己的自适,发现了心的意义,自然的意义、神话和梦态世界的意义。实现了美学之路的“向内转”以及“以心为体”向世界重新敞开。现实中,人们无法超越荒唐世界,但在理想世界可以存在。在此角度上庄子以现实救赎之法,重新建构了一个超脱现实世界的另类视界,一种新的精神天地、世界或宇宙。从实质上看,还是基于现实的应对、异化世界的理论反拨。这另类的世界包括内心世界、自然界,神话世界、梦幻世界。内心世界则现实世界的主观反映,可以为我掌控。自然界是实存的,神话世界是想象的,梦幻世界是现实和虚幻结合的产物,庄子将客观的对于社会的诉求内化为主观的理想世界的追求,“观化”于内心,“自化”于自然,“幻化”于神界,“物化”于梦境。对道的体悟程度及其所受悲困程度、存在的多重性使得化境有了差别,形成了庄子独特的心灵的全景生态。无论何种视界,都是一种精神生活的方式,都是对各自所处的现实状态的一种超越,直接指向自由人生的向往和理想人格的追求,从而导入应然的(价值的)的追求当中。

二、庄子的“四重”超越视界

(一)内心世界与观化

在现实世界中,庄子认为个体始终遭遇着物欲、命运的困境却无力改变现实,只好转向内在的超越,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追求生活态度上的冷静和达观。人在对外部世界体验的同时,人的内在心灵对审美化生存更为重要,“表现为一种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的艺术性的游世态度”[8]234,即“外化而内不化”。“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知北游》)①本文中的庄子引文均出自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以下仅注篇名。“外化”即“与物化”,就是随着周遭环境变化而调整自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四章》)身逢“祸重乎地”个体生命随时可能遭遇“阴阳之患”与“内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外化”顺应,如此才能与物无争,与人无扰,这是个体黑暗现实中的被迫选择,不是生活常态下的理想生命样式。当我们的形骸在委顺他人、随自然变化的同时,减少与外物的冲突,“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知北游》)使形骸得以安顿,进而为心灵的安顿提供生命基础,同时心灵的安顿可以帮助形骸实现其安顿。更重要的是做到“不失己”和“内不化”。外化是调和现实,内不化则执守理想。在万物纷纭变化中恒守与道为一的纯然心性。心灵本无形际,具有不受物与形骸之限的极大超越性和自由度,人对心灵的主宰应是无待而自足的。《德充符》篇说:“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其实,所谓“不与”“变”、“遗”、“迁”都为阐述“内不化”的思想核心。圣人能够不随外物而动而“守其宗也”。庄子的“外化而内不化”的游世态度,既有现实上“在世性”,也有精神上的“远世性”。既可保证其 “事君”“养亲”等责任承担,避免了避世的刻意与机心,又可保证其生命远离入世祸害与危险,保持内心的超然,成就了庄子在乱世之中独特的生命。人世的最大悲哀,莫过于篇中所说的“其形化,其心与之然”(《齐物论》),失去了“外化”的基本原则。即心灵不能恒守其本真超然而随物化驰,就会被“内化”。“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人间世》)。

那么如何防止内化呢,就必须“观化”。万物皆“化”,但“化”在物与在人是有区别的。物之“化”,除了自身自然属性的依据,还要受外来于人的作用的影响;人之“化”即生死之变,除了天赋的寿命之限,主要受自身作为的干涉。“自化”是人、物皆然,“观化”则属人所独有。徐复观先生解释“观化”为:“对万物的变化,保持观照而不牵惹自己的感情判断的态度。”[9]392“观化”的心态是“喜怒通四时”的“达者”的心态,即“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齐物论》),实现观化的途径是“心斋坐忘”“唯道集虚”“斋以静心”“莫若以明”。“心斋”的修养历程,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内省过程。坐忘是离形去知、由外而内的自我纯化过程;“唯道集虚”则通过“一志”、“止念”,心灵就能与道结合,道就能落到虚的心境上。虚是静的前提,虚后才能静,才能实现“斋以静心”。而“静则明”(《庚桑楚》),“静”的结果是“明”,通过虚静工夫来达到内在明觉的心境。莫若以明是破除自我中心的单面思考而进行双向思维,不仅能透彻观照外在事物的情状,还能“徇耳目之内通”(《人间世》),烛照内在的心灵活动。概而言之,澄明之心得以体认这世界中群我关系乃互为彼此而相互依涵,进而“以明”之心得以观照各物乃彼此互为主体、相互会通,而达到“道通为一”的境界。“观化”是人面对万物皆化的必然本性所应有心境;是超越常人的情感好恶、利益得失而拥有的达观超然。人可以既顺应这个社会,又不丧失自我追求,生活自得其得,自适其适。

(二)自然世界与自化

面对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心灵的内在超越之旅颇为艰辛。这使得庄子把视线自人世文明社会移开,拉到最大焦距,“相煦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大宗师》)将人融于原生态的自然世界中,回复人的自然性。把精神生态移植于自然生态,在自然生态中找回人的精神生态,而生命的本然与自然的本然是统一的。两个方面构成了庄子对挽救精神生态之路的求索。庄子哲学要旨在于自然。虽然此“自然”非指自然界,乃是“自然而然,本来如此”之意。《庄子》中的“化”主要指宇宙万物生灭变化的自然过程,人与万物、或万物与万物之间可以互为流转变形,即所谓的“互渗”理论,将个体生命投入消融于万物之中,产生心物交感或主客互渗,形成了一个混然有灵的宇宙观。“化”性作为自然万物与生命存在的“生生”运演及转换,是自然万物间,人与自然间相互依存、互为转换性的思维机制。

庄子认为:“万物皆化。”(《至乐》)“天地虽大,其化均也;”(《天地》)“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天道》)“天地之行也,运化之泄也。”(《山木》)小到朝菌、腐萤,大到北冥之鱼,皆为“化”,人的形体自然也不例外。如:“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予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大宗师》)人和动植物甚至微生物之间可以超越种属限制互为交感变化,因此万物种与类之间无严格的封界,宇宙万物是不可分的整体,各种生命之间互相交感和转变;庄子万物一体的生命观,进而相信生命可以通过“变形”成为一延续不断的整体。人的生死也如昼夜一般循环变化,如:“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大宗师》)“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知北游》庄子透过气之聚散视死生为一体,一方面破除对生死观念的执着,一方面“安时而处顺”(〈大宗师〉)于自然变化之流中。

万物皆化的本性,在“自化”。“自”表现在物上,凡物都能安遂其天性。“自化”之“自”就是“无为”、“自然”,“自化”的条件是“无为”。不“无为”则难“自化”。“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在宥》)。自化有主客观要素:其一,人与物不同。虽然人也本应该是“自化”的,但常因人为因素干扰破坏自化的过程,“自化”变得艰难复杂,因此剔除一切破坏人类精神生态的因素,游于“物之初”之道(《田子方》),在这一点上,观化是自化的条件。而超乎死生、齐同物我,心灵却可以固守于“无何有之乡”(《逍遥游》);在庄子眼中,大自然能够使人快乐就闲的所在,“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知北游》);“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刻意》),其中既有对自然大美的惊叹,又有游于自然欣赏心神畅快的感受。这里隐含着庄子对于自然生命的观察的无限的发现和自由的追求,并认为这就是“天地”的“大美”之所在。它是促使人忘情社会而“观化”的绝佳条件,“心不与天游,则六凿相攘”(《逍遥游》)①陈鼓应将之译为:“心灵不与自然共游,则六孔就要相扰攘。大林丘山之所以适于人,也是因为心神畅快无比的缘故。”。其二,光有“观化”的客观条件还不够,还需要“内直者,与天为徒”(《人间世》),“内直”即精神生态,它是在“与天为徒”的基础上得来。内直就是效法自然的大化而“观于天地之谓”(《天地》),就是要“乘物以游心,托不得以养中”(《人间世》);就是要“吾与天地为常”(《在宥》;就是要“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最后成为“忘乎物,忘乎天”,是“入于天”的“忘己之人”(《天地》)。那么,将自己融入造化或大化之中。《庄子》则讲天地造化、阴阳交合、气化运行才熔铸了自己的身体与生命[10]142。“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庄子精神的实质是拒斥对社会现实的价值介入,通过己身融化自然之中,在拒斥中走向自然的永恒存在,获得生存的优化和生命的自由,以生命的本然状态取代生命的价值状态。

(三)神话世界与幻化

自然世界是实存的,而神话世界则是想象的实体化存在。在庄子看来,神和自然界都是相并列的道的衍生物。在内质上,这些虚幻神话的时空视界背后是对于现实情境下内心体验的超越,形式上是对于现实存在中时间与空间的超越,这两种超越的结合,发展出与万物冥合的自我超越的精神系统。既然“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那么道失则求诸于方外。“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作为一种外力促使了庄子对神话的自觉选择和运用,方外成了方内的超越性批判。《庄子》疏离于现实生活实存景象,充分展开其主体意识想象,借由心理和神话之路,完成个体的独特理想建构和象征世界图景的建立,建立个性化的新神性空间。庄子化用和改造了《山海经》里的变化神话,相信生命可以经由“幻化”因而超越困境,构成庄子生命哲学的重要特征。“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鲲鹏之化突出的不是造物之神的“造”,而是自然的“化”。“化而为鸟”中的“化”更点明了鲲鹏之变是质的变化。庄子以幻化的大鹏开宗明义,使人们超越概念系统、回到前概念的、原始的认识方式上来,随着怒飞大鹏远离尘世,穿透所有的高度、宽度和深度,由此界穿越到超越界,去经历自我超越的精神旅程。尽管依然积淀着是原始宗教的鬼神信仰,但其转化的终极旨归却是自由和幸福,其中包含着人性的自力、自觉和反省,显示自我主体的精神境界的达成,这是原始泛灵思想所难以企及的境界。鲲到鹏的“化”,是自然无为之“化”。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庄子推崇的神人与常人的矛盾,常人通过坐忘修行可以化为神人。无论神人、至人,还是真人境界的追求,是庄子人格理想的超人间性想象,正展示了理想中的自由人生。“鹏”和“神人”看作庄子自由人格的象征。庄子已经不自觉地认识到神和神话的超越时空限制和不受常规束缚的特征,“神人”以其神灵的力量能够超脱了外在形体的限制、知识的罗网,与大化流行混冥玄同合一。神之所以为神,神之所以“无待”,恰恰在于得道。客观条件对主体的限制和束缚,使自己达到精神与行动双重的绝对自由,甚至与经验和常理相悖。“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其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极怪,大瓠、大树樗之极静谧,皆是透出虚幻世界的灵魂、神态。“藐姑射之山,幽深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神话是人类生命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方式,它是生命的激情、想象力和自由创造力精神的集中表征。

这种以“诗”的性格对神人境界的描述,成为后世道教或民间信仰中仙界范本,甚至后世人文世界的心理依托和精神支柱,用来安顿现实人生和生命存在的困境。神话思维已经脱离了原始思维的形态,并非是纯粹的理性思维,却能以宗教崇拜的统一性情感,有效地化解存在的困境,从而展现出人的内在理性。与社会各种思维活动相互迭合与交叉渗透,对于各种超自然力与神秘现象进行新的序化建构[11]211。庄子以物我混同的心理原型,以重回浑沌的神话思维,可说是传统自力救赎的信仰。本质上体现了人类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庄子“出于干枯烦躁的现实,世界的囚牢,而超然游心于神奇灵异,活泼有趣的想象世界。

(四)梦态世界与物化

在自然世界、神话世界外,庄子用梦创造了新的时空方式。梦以是耶非耶的意象语言、超现实的联系、非逻辑的荒诞引发庄子进行精神自省的浓烈兴趣,由此体现了其对生命哲学和精神自由的高度关注。因为在先秦诸子著作中,《道德经》与《孟子》通篇无见一个“梦”字。《庄子》一书却涉梦11例,梦是协调庄子心理世界平衡的又一种方式。梦虽荒诞,却充满着触发人们对命运的疑惧、困惑、抚慰及生存意义的探索。《外物篇》载宋元君买神龟取甲占梦。又借孔子口评议:神龟能托梦和占卜,却难逃杀戮和鱼网;人生命运变化莫测,危机四伏,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危机中求超越,于是有《大宗师》的追问:“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由这种生命的危机意识使庄子追索自由的物象,便诞生了经典的梦蝶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蝴蝶绚丽、优雅、翩跹,充分展示了生命的自由、自在和自为。

那么,“梦”与“觉”的现实关系如何呢?“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齐物论》)先梦后觉是时间关系,觉后才有梦是逻辑关系。在梦中不知其梦,反以为觉,实是真正的梦中人。“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如此思辨梦与觉的模糊边界和悖谬真实的吊诡性,是庄子生命哲学的重要发现。这也就说明梦时空具有的双向转换性,即时空“意”和“象”的幻化。因为庄子意识到自身时空视界和蝴蝶时空视界(其它时空视界)之间存在的某种必然的关系,二者经由梦时空就会链接到虚时空中去,至于哪一方成为观照的对象就要看是从哪个空间视界出发。“庄、蝶,梦、觉各不相知,终归于化而未尝有异”,“归于“妙有之气,是以物化相通”[12]30。于是,庄子最后以“物化”来调和的两种空间视界。

首先,“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是现实的生命状态,二者“物化”联结的前提、起点和条件。那么只出现于梦中的“物化”也只能是虚幻的、暂时的,且有“昔者(过去时)”的限制,否则,“物化”的实现必然结束人物二分的状态。“昔者为是,今则为非;梦中为是,觉后则无”。让“物化”的庄子表述“物化”的过程逻辑上是相悖的。“物化”发生在“觉”前的“梦”中,是幻想借以表达的一种方式;出现于“梦”后的“觉”时,若无“俄然觉”,梦就只是潜在的。“物化”是梦中之化,具有梦想的真实而非现世的真实,意念的真实而非身体的真实。世人皆在梦中,有人自以为“觉”,实乃“梦”中之“觉”,但依然不能超出梦境之外。一言以蔽之,人生如梦,现实人生中所感知到的万物并非“真有”“实有”。觉后有“梦”和“知”:一知有梦;二知“不知”。“物化”是主体精神活动的化境,其重要特征是“物我两忘”,既不是物也不是我。“物化”是《齐物论》起首命题“吾丧我”的转深,也就是说“丧我”、“无我”是理解“物化”概念的重要基础。庄子通过庄周化蝶,“不知周也”的生动描述,来表现“吾丧我”,并以这种“丧我”之象消解世俗“知我”、“有我”的偏执。只有进入到“不知周也”的“丧我”之境,才能实现“栩栩然”“自喻适志”的自由快乐的境界。觉后的“不知”是“齐物我”。梦蝶的翩跹之态,梦展现着主体自我的“物化”体验,自由快乐的“逍遥”心态,消解物我的“齐物”之义。

庄子的“化”的本质是体道,特征是内在性、自觉性、自由性;宗旨是舍假我、非我和小我,成就真我、自我和大我,体道一如。自然界、神界、梦境都是道化世界的寓言载体,内心则是修道的场所。各化境之间又是可以相互转换,死亡意义上的“物化”也是一种“自化”,“观化”和“自化”相亲近,观化是自化的必要条件并属人所独有,正是在“观化”上体现出人对物的优越性来。自化则人、物皆然,它是观化的结果。人的自化过程与物不同,需要主体的主动实践和修正——观化,而幻化和物化则借助主体想象和无意识的精神活动,物化既是人的自然化也是自然的人化,这并不个物质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价值真实、意义真实的世界。庄子以其反拨现实世界的四重视界,都是以对现实的批判性和否定性评价为基础,既源于现实,又超离现实,使人格境界从自然之人、世俗之人提升到修道之人和体道之人的境界上,从而建构了体系完整的自我超越的生命哲学系统,并淀积在民族的文化心理。由此构成精神抚慰和救赎的多重路径。这种生存方式,一方面可以化解现世的伤害,内在地蕴含着建构者的价值取向;另一方面在精神世界里提升了由逃避和思考所带来的虚空感和幻灭感,体现着庄子对理想世界的独特设计和执着追求,主体独立人格的维护,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以及精神自由的追求。成为中国千古以来一种自我救赎的人生哲学典范,尤其当社会极速改变,人们的心理经受重重挫折、空虚和忧虑,它更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心理疗救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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