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海事职业技术学院,上海 200120)
严复学贯中西,在中国近代史思想、教育、文化启蒙等方面的成就及其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为世人所敬仰。在航海界,近人誉严复为“近代中国海军人物中之典范”。[1]综观严复一生,从1866年考入福州船政学堂算起,他经历课堂学习、海上实习、赴台湾勘测海岸线,1877年赴英国著名的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校留学,1879年回国于母校任教,1880年赴北洋水师学堂任职,直至1900年北洋水师学堂关闭,34年间皆与我国近代航海军事教育相关。福州船政学堂的教育为严复学习中西方知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英国留学为其大开眼界,也奠定了其学贯中西的学识基础;回国后于北洋水师学堂肩负发展近代航海军事教育的重任,为近代海军培养了大量军官,推动了近代航海军事教育的发展。
福州船政学堂是近代中国航海军事教育的起点,初时称为求是堂艺局,是左宗棠于1866年得清廷批准后着手筹办的。创设之初,第一任船政大臣沈葆桢在他的上奏折中提出“船政根本在于学堂”、[2]“然当时创始之意,不重在造而重在学”[3]的主张,致使福州船政学堂的创办从一开始就纳入了船政局的整体规划中。因此,福州船政学堂在教育史上被称为“近代海军人才的摇篮”。[4]福州船政学堂于1866年12月开始招生,首次应考者多为福建人,驾驶学堂的均为福建人,其中第一名便是严复。
福州船政学堂分前后学堂,前学堂学制造,后学堂学驾驶、轮机。后学堂分为驾驶、练船、管轮三个学堂,主要提供驾驶和轮机两个专业的理论学习和上船实习,严复就读于后学堂。据严复儿子严鐻所述,严复所习学科“英文、算术、几何、代数、解析几何、割锥平三角、弧三角、代微积、动静重学、水重学、电磁学、光学、音学、热学、化学、地质学、天文学、航海学……以优等卒业”。[5]后学堂开设的课程都用英文教学。严复回忆入学之初学习英文的情形“……借城南定光寺为学舍,同学仅百人,学旁行书算其中。晨夜‘伊毗’(A,B)之声与梵呗相答……”[6]后学堂传授的这些西方理工科知识在当时是被人看不起的“末技”,但这些“末技”教育却成为严复翻译西方著作的知识基础,当时西方思想家用的分析工具是极需要理工科知识基础的,福州船政学堂及其后英国留学教育给严复后来的翻译工作奠定了基础,也是使其成为启蒙思想家的基础之一。
后学堂虽然以英文和西方科学技术新学科为学习对象,但沈葆桢在学堂成立之初,为了避免学生过于西化,就规定学生“每日常课外令读《圣谕广训》《孝经》,兼习策论,以名义理”。[2]因此,后学堂的教育内容为中英兼学,区别于传统的封建文化教育。福州船政学堂的学习从来就没有终止过传统文化的学习,这与洋务运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指导思想是分不开的,也使得严复在这里受到的教育基础成为其后来思想体系的形成基础。总体说来,在福州船政学堂学习的时期,是为严复学贯中西打基础的时期。
1873年,沈葆桢上奏请于前后学堂选派学生分赴英法两国学习制造、驾驶。1877年,李鸿章、沈葆桢等又上奏“请于闽厂前后学堂选派学生分赴英法两国学习制造、驾驶之方……制造生徒赴法国官学、官厂学习,驾驶学生赴英国格林回次抱士穆德学堂并铁甲大兵船学习……总以制造者能放手造作新式船机及全船应需之物,驾驶者能管驾铁甲兵船回华,调度、布阵丝毫不借洋人,并由专门洋师考取给予确据者,方为成效”。[7]1877年,福州船政学堂共派遣12人赴英留学,其中9人属于船政学堂第一届驾驶班的学生,在被派往英国之前,他们均完成了5年的课堂学习,首届驾驶班的学生上船实习阶段也已经结束。严复便是首批留英的学生之一。
进入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校学习原本是这次海军学生留英的主要目的,但是由于英文程度不够和其他原因,仅有严复、方伯谦、何心川、林永升、萨镇冰、叶祖圭6人于1877年9月通过了格林威治皇室海军学校的考试,10月正式入学。格林威治的学习课程从严复给李凤苞抄录的考问课目可看出:“一曰流凝;二重学合考;二曰电学;三曰化学;四曰铁甲穿弹;五曰炮垒;六曰汽机;七曰船身浮率定力;八曰风侯海流;九曰海岛测绘。”[8]严复等6人完成9个月的学习,1878年6月毕业,成绩均极优良,得到英人好评。6人毕业后,根据李凤苞的请求,于1878年7月到巴黎游历考察。赴法游历之后,其他5人于1878年8月派赴英国各舰实习,而严复则由于在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校学习考课屡列优等,特被准许继续留在那里学习。
严复在英国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他也十分注意观察西方社会,比较中西方学术政治制度的异同,其议论得到驻英大使郭嵩焘的赏识,郭在日记中多处对严复有记录。
记“光绪四年正月初一(1878年2月2日),格林里治肄业生六人来见,严又陵(宗光)谈最畅,余则方益堂(伯谦)……”[8]六人报告了课程安排及学习情况,严复还谈及中国人和英国人体质的差异:“西洋筋骨皆强,华人不能。一日,其教习令在学数十人同习筑垒,皆短衣以从……至一点钟而教师之垒先成,余皆及半,惟中国学生工程最少,而精心已衰竭极矣。由此西洋操练筋骨,自少已习成故也。”[8]严复从这件小事上看到中西体质差别,且认为这是西洋人从小即锻炼成习惯的结果。这些认识也成为其后来教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严复是中国最早论述三育并重的教育家,他说:“是以讲教育者,其事常分三宗:曰体育,曰智育,曰德育(简称‘三育’)。三者并重……”[9]其中体育是国民素质的基础,当时中国民力孱弱,被外人讥为“病夫”,因此必须加强体格训练,以“鼓民力”,严复“鼓民力”的教育思想在英国留学期间即有基础。
又记:“(光绪四年四月二十九)严又陵语西洋学术之精深,而苦穷年莫能殚其业。……格物致知之学,寻常日用皆寓至理。深求其故,而知其用之无穷,其微妙处不可端倪,而其理实共喻也。予极赏其言,属其以所见闻日记之。”[8]由此可见,严复不仅是简单地学习西方的科技知识,还将这些知识与实际生活相联系,这里严复讲述到光学、声学、热学、重学等格致之学及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此段日记也可看出郭嵩焘对严复的赞赏。
又记:“又陵言:‘西洋胜处,在事事有条理’,此语亦殊有意致。”[8]
又记:“严又陵言:‘中国切要之义有三:一曰除忌讳,二曰便人情,三曰专趋向。’可谓深切著明。”[8]郭嵩焘感触良多,谓严语“深切著名”,更是感情流露地写下:“鄙人生平所守,亦不去此三义,而以犯一时大忌,朝廷亦加之贱简,谁与知之而谁与言之。”[8]严复对社会已初步形成自己的认识,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思考国内的一些政治问题,关心国人的思想动态,这些思考对于其后“做”那些著作是起到基础作用的。
严复在英期间和郭嵩焘交往甚多,作为中西学兼通的前辈,郭嵩焘对严复的影响是深刻的,有学者探讨郭嵩焘对严复的影响:“接受郭嵩焘学习西方有本末之分的思想,跳出洋务思想的局限去从追求西方富强之本……在郭嵩焘的精心安排下,严复得以不受洋务派干扰,顺利地学习西方社会、政治、文化知识,并有机会参与各种外事活动,锻炼语言能力。”[10]笔者很认同这一观点,当时李鸿章等洋务派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认识到技术可以强国,关心军事、制造之术。而亲临西洋的郭嵩焘在英国的生活中慢慢认识到中西强弱差别的根源,年轻的严复对“中西学术政制之异同”也有自己的认识,二人的认识渐趋相同。
郭嵩焘还多次邀请严复参加聚会或出外郊游,同行者多为中外交往的知名人士,这些外交活动,确实为严复提供了课堂上无法获得的切身体悟和真实感受,对于严复锻炼语言能力及增长见识有不小的益处。1878年农历十一月,严复将其翻译的《蒲日耳游历日记》以及《泰晤士报》上有关郭离任的内容寄给郭嵩焘。郭在日记中对严复的翻译才华予以高度评价,认为严译较西人的翻译更简洁明了。严复的翻译能力在与郭嵩焘交往的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为其以后的翻译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郭嵩焘对严复的评价很高,认为“以之管带一船,实为枉其材……交涉事务,可以胜任”。[8]郭嵩焘在即将卸任回国之际,奏请咨保严复留充使馆随员。不过继任者曾纪泽认为严复禀赋虽高,但过于自负,并不欣赏他,曾纪泽在日记中写道:“……宗光才质甚美,颖悟好学,论事有识,然颇有狂傲矜张之气。”[11]严复最终未能得以使用。
1879年6月,严复完成各项课程,英国海军部派他去实习,但船政大臣以船政学堂需教习,令他回国任教,上船实习计划只好取消。1879年8月,严复起程回国,他是留英学生中唯一没有上船实习的。
严复在英国留学,阅读了大量的社会学著作,以至于外国人评价严复对中国的影响,源自于他的自学,严复在阅读大量资料后对西方何以事事胜出的思考已不仅停留在器物层面,认为中西方思想意识形态的差距和价值观存在天壤之别。英国及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校给他的教育不仅是术、技(驾驶技术),更多是社会人文对他思想的冲击。从《<法意>按语》中严复的回忆来看,这一时期所形成的一些思想和认识伴随他一生。但严复的思想与当时中国官场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是不合的,对于“中体西用”,严复从理论上予以驳斥,认为“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两立,合之则两止”。[12]也许这也是严复官场不得志的原因之一。
虽然严复在英国留学期间已展现出超出海军教育的才华,但国内仍拟按原留学计划任其为福州船政学堂的教习。后李鸿章因北洋船舰日增,急需管轮、驾驶人才,奏准设立北洋水师学堂,商调严复为正教习。严复于1880年8月12日到达天津,到1900年八国联军焚毁北洋水师学堂,20年与天津水师学堂相始终。
严复是北洋水师学堂奠基人,在北洋水师学堂先后担任正教习、总教习、会办、总办等职。他自谓:“合肥李文忠方志海军,设学于天津之东制造局,不佞于其中主督课者前后二十年。”[6]其子严鐻也说:“该学堂之组织及教授法,实由府君一人主之。”[5]任职期间,在参照母校办学模式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学生招生、学制章程、课程设置*严复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教习、总教习(教务长),在课程设置方面,严复应该是花费大量心思的,北洋水师学堂开设的课程,一点不亚于现如今航海学校的课程。“驾驶班课程分内堂(理论)课、外场(实践)课两部分。内堂课有国文、英文、数学、代数、几何、三角、立体几何、天文、驾驶、海上测绘、丈量学、物理学、化学等;外场课有陆军兵操、枪炮法理、弹药及引信法理、信号、开枪操练等。管轮班内堂课有国文、英文、数学、代数、几何、三角、立体几何、物理学、化学、汽学、力学、锅炉学、桥梁学、制图学、轮机全书、煤质学、手艺工作学、鱼雷学等,外场课与驾驶班略同。”见高时良编.洋务运动时期的教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445.、日常管理等学堂事务无不操心。“……而吴观察(仲翔)为之总办,以先生时勤积资至都司也,实由先生一人主之。常柴车野服,往来于京津之间。”[13]严复对待工作认真负责,教育教学工作管理有方,北洋水师学堂渐入正轨,成效日益显现。
北洋水师学堂为近代海军培养了一批海军人才。1908年,严复回顾历届毕业生时谓:“其成材而分派上船任器使者,计有二百余人。”[14]这些人后来成为北洋海军骨干力量。后人这样评价他所主持的天津水师学堂:“创办虽然晚于福建船政学堂十几年,但办学质量却很快赶上并超过了船政学堂,而且各项规章制度日益完备,为其他新办学堂所效仿。”[15]严复把自己最富活力的时期献给了北洋水师学堂,献给了中国近代航海军事教育,严复回顾这段经历时曾说:“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6]
严复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教期间,正是北洋舰队建军的重要阶段,相关事务包括购舰置炮、拟定章程、编组舰队、实战训练、修筑要塞以及兴建海军基地等重大事项,严复竟然无一参与。个中原因颇多,但可推测严复一直没有进入决策圈子。严复曾写信给儿子严璩说:“自惟出身不由科第,所言多不见重。欲搏一第,以与当局周旋,既已入其彀中,或者其言较易动听。”[5]因此,为了改变社会地位和人微言轻的尴尬,这位拥有二品副将衔、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竟上了四次科举考场,然而,严复平生曾四次乡试,均不及第:1885年参加福建乡试,1888年和1889年参加北京顺天乡试,1893年参加福建乡试。四入科场空手归,使严复伤感万分,他在诗中写道:“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谁人知?”“末流岂肯重儒术,可怜论语供烧薪!”他在失落中认清“平生贱事徒坚颜,穷途谁更重温颜?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14]他将落第的原因归结为当年学习西文,这一结论也许不无道理,严复在福州船政学堂和英国学习多年,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课堂都是使用英语教学,其思维已经有些西化,对于中国科举考场的那些八股文,他的思维也许已经无法适应。
虽然吸食鸦片、参加科举考试,但严复从来没有放弃对西方人文思想的追溯。他的内心精神世界是凄凉的,他形容自己:“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海军将士牺牲者多。严复感叹:“甲申法越、甲午日韩之二役,海军学生为国死绥者殆半,靡所孑遗。”[6]其中闽籍海军将士,牺牲尤大,与海军同根生的严复,其心中之悲痛可想而知。甲午之后,他开始译介西方哲学和社会学思想的工程,这不是他的顿悟,而是他20年来的探索、思考和积累的爆发,他的译著为中华民族走出中世纪做了思想启蒙。
历史不可假设,如果严复不在北洋水师学堂任职20年,如果他不在船政学堂和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校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这位中国近代历史中的翻译家、教育家、启蒙思想家能否产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严复官场的不得志使其成为中国政治、思想体制的旁观者,而其处于航海军事教育的领域中,甲午战争的失败是其开始动笔“做”著作的导火索。航海军事教育领域的这些活动,可以说造就也成就了这位中国近代伟大的启蒙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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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郭嵩焘日记(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495,406,407,517-518,567,474,473,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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