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草

文／杨犁民

图／沈骋宇

村庄里的草

文／杨犁民

图／沈骋宇

村庄里长满了草。

不论从大路来还是从小路来，都要踏过无数荆棘和草丛，才能抵达村庄。村庄的所有路口都被野草把持着，像持枪站岗的哨兵。

村庄里野草遍地，无处不在，恣意生长。有时候一山山、一坡坡、一岭岭，有时候一棵棵、一茏茏、一丛丛。有时候，荒草连天，芭茅草、蕨蕨草呼啦啦地集合起来，遮蔽了大地。有时候，一草孑立，从草棚顶，从颓墙头，从青瓦上，从房柱里，悄悄地钻出来，登高一呼，像召唤自己的同伴似的，清高而孤独。

村庄是草做成的。牛住的草房、猪住的猪圈，上面覆盖着茅草，地上铺着稻草。茅厕的草帘，用草编织而成。屋檐下，摆放着母鸡生蛋的草窝。瓦缝中，一年四季塞满了麻雀衔来的草梗。吃草长大的猪、牛、羊，都长着一个巨大的草胃。草凳木凳，像兄弟一般在火铺上围火而坐。包谷篷和稻草垛，则远远地站在村口，看上去就像是披着蓑衣守护着村庄，让妄图侵入村庄的蛇虫虎狼和狐仙鬼怪草木皆兵。

村庄是草做成的，村庄里的人，也因此叫作“草民”。草民是草，长着绵延的草根，再贫瘠的土地，都默默无闻地生长。刨开草皮，人们为在草垫上离开尘世的人草草垒起了一座新坟。可是没多久，新草便又覆盖了整座坟茔。他的一生，早已在一根灯草里耗尽。

人们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人一死，再无活过来的可能。可是草就不一样了，被风刮过，被雨打过，被火烧过，被雷劈过，只要来年春风轻轻一吹，便又连天接地，绿草青青。

人看到草长在村庄里，其实是村庄长在草里。在村庄以外的辽阔大地，草没日没夜地疯长，一直长到了天边，长成了草的海洋。再大的村庄，在草的世界里，就像一个鸟窝。人在鸟窝里早出晚归，理理杂草，平平土地，养家糊口，生儿育女。

人看到草向村庄包围过来，感到莫名的恐惧。人烧了一把火，割了一把草，想把草烧退，想把草逼退，留下一点薄土种苞谷、种黄豆。草极不情愿地退了一下，可是没多久又重新长回来了。人拿起镰刀和锄头，后来又发明了拖拉机，想把草赶得远远的，除草从此开始占据人的大部分时间，成了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可是草无处不在，草长满了无边大地，草长在了人们的生命里。

人率领子子孙孙在草主宰的王国里开疆拓土、攻城掠寨，发誓要把草一天天赶到天边去，开拓出片片良田沃土，拯救被草围困的村庄，让草给村庄留出一片空隙。然而草越赶越长，长得无边无际，最后竟长到了人的头发上，长进了人穿的一双双草鞋里。

人从此陷在草丛中，被草淹没了，看不清自己。人们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在草丛中拨开一丛又一丛草，奋力寻找着出路。

人知道打不赢草，纵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能。草的子孙更强大，更绵密。可是人不能停下来。人一旦停下来，草便会将村庄淹没，把庄稼彻底消灭，让人饿死在草丛里。人不知道，其实草也在保护着村庄。没有草，水土就会流失；没有草，大地就会板结。多少年来，草就这样被人追赶着，远离了村庄，又包围着村庄。

村庄里的人在草中久了，连名字都和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歪瓜裂枣十分接近，沾上了草的气息。

人已经习惯了和草相依为命，与草握手言和，把潦草的日子过下去。用草生火做饭，用草扫地，用草治病疗伤，用草结绳记事，天冷天热都睡在草里。

就算生活像草药一样苦，也一咕噜下去。

（雪 茹摘自《重庆晚报》201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