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通儒饶宗颐

2013-04-11 09:41刘伟忠姜舜源
读者欣赏 2013年4期
关键词:饶宗敦煌研究

刘伟忠 姜舜源

饶宗颐先是与钱锺书并称“北钱南饶”,钱去世以后又与季羡林并称“北季南饶”。

不过,他的家乡人喜欢将他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潮州老乡李嘉诚相提并论,说他俩代表了当代的潮州人。今天李嘉诚是首富,可是在90多年前饶家却是潮州首富。由首富之家走出国学大师,饶宗颐本身成就了中国文化史的一个奇迹。

家学渊源,少年英才

1917年旧历六月二十二日,广东省潮安县(今潮州市)一个世代书香之家,饶宗颐呱呱坠地。父亲饶锷是潮安钱庄老板,同时为当地大儒,与二伯父都对佛学和经史素有研究,著有《佛国记疏证》《汉儒学案》《王右军年谱》及《慈禧宫词百首》等。家中“天啸楼”藏书达十余万卷。

望着襁褓中的男孩,父亲期待他学习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给他起名“宗颐”,字“伯濂”,也是效法周敦颐在庐山创办的“濂溪书院”。在这带有佛学色彩的书香门第和万卷藏书中浸淫成长,饶宗颐终成一代学问大家。

饶宗颐既是藏书家,也是“用书家”,未成年时即整理其父遗著《潮州艺文志》,连载于1935年、1936年的《岭南学报》上。此书连同1946年至1949年由饶宗颐担任总编纂重修的《潮州志》,采用新材料、新体例和新方法编撰,被誉为“方志史的里程碑”,为我国地方志的一个开创性典范,至今仍为修地方志者所遵从。

1935年至1937年,不到18岁的饶宗颐以广东省立四中肄业的学历,受聘于国立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担任艺文纂修。同时受聘的学者多是大名鼎鼎的岭南才俊,如温廷敬、冒鹤亭、冼玉清等。抗战开始后,中山大学避敌西迁至云南澄江,饶宗颐因病滞留在香港。

滞港的1939年至1941年,饶宗颐协助大学问家叶公绰编《全清词钞》,同时为王云五主编的《中山大辞典》撰稿。当时有一位70多岁的老学者,把年纪轻轻的他介绍给了叶公绰,饶宗颐由此邂逅清词,后来在1952年至1968年于香港大学任教期间,更由此上溯至宋、唐,深入研究了词学,出版了《词籍考》等。这是第一部从目录学和版本学角度来研究词学的著作,对后来的研究者有很大的启示作用,30年后由中华书局再版。

实证治学,敬畏国本

饶宗颐对“国本”始终怀有一颗敬畏之心。他在1959年出版的甲骨文著作《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中提出考史与研经合为一辙的主张,认为“史”是事实的原本,“经”是从事实中提炼出来的思想,由“史”到“经”就是由实践上升为理论的过程。

1982年,饶宗颐提出将田野考古、文献记载和甲骨文研究相结合来研究夏文化的“三重证据法”,至2003年归纳为:尽量运用出土文物的文字记录,作为三重证据的主要依据;充分利用各地区新出土的文物,详细考察其历史背景,做深入的研究;在可能的范围内,使用同时代的其他古国的同时期事物进行比较研究,经过互相比勘后,取得同样事物在不同空间的一种新的认识与理解。学术界普遍认同这是继王国维“二重证据法”之后的前进。饶先生就是在甲骨文中考证出江水之神“帝江”和长江上游的“邛方”,解决了殷商统治范围等问题。

《易经》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化典籍之一,饶宗颐将其视同东方的《圣经》。1974年轰动世界的长沙马王堆出土西汉帛书《易经》抄本,立即引起饶宗颐的关注,几年后他争取观摩了帛书的影印照片,回港后写出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略论马王堆〈易经〉写本》一文。

1992年9月马王堆发掘20周年之际,内地学术界出版了《马王堆汉墓文物》,全文发表了《刑德》乙篇,饶宗颐10月份写出《马王堆〈刑德〉乙本九宫图诸神释—兼论出土文献中的颛顼与摄提》一文,不但对帛书《刑德》九宫图进行了复原研究,而且对该图中所列诸神名进行了令人信服的考证。

饶宗颐对马王堆帛书并非全面研究,“但只要触角所及,莫不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只有博学多才的通儒才能达到如此境地”。

思辨研究,博采众长

饶宗颐知古而不泥古。他跳开中国看中国,所以对“国学”、“国学大师”等提法都有保留。他说,国学就是本国的文化,每个国家都有本国的文化,把中华文化称为国学,放到世界上就不通了,因此主张称“汉学”或“华学”更准确。

饶宗颐重视“国本”,又能汇通古今中外。论者评价:“饶氏治学所涉及的时代,从上古史前到明清,几乎没有一个时代是‘交白卷的。”他通晓中文和英、法、日、德、印度6国语言文字,对古梵文、古巴比伦楔形文字也颇有研究,这连其本国人都鲜有通晓的。因此他能在古今中外文化的交汇比照中,互动认知,想他人所未想,道他人所未道。

以他在域外汉学传播方面的成就为例,他是编录新马华人碑刻、开海外金石学先河的第一人;是在日本东京出版《敦煌法书丛刊》、在国际学界讲敦煌本《文选》和据伦敦敦煌卷子讲禅宗史上摩诃衍入藏问题的第一人;是在国际上讲巴黎所藏甲骨、日本抄本《文选》五臣注的第一人;是利用日本石刻证明中日书法交流并非始自唐朝的第一人;是讲有关越南历史《日南传》的第一人;辨明新加坡古地名及翻译译名,并撰写新加坡前代史《新加坡古事纪》的第一人;利用中国古代文献补缅甸史的第一人……这些都体现了他在学术研究上开阔的国际视野。

饶宗颐把古印度河谷的图形文字与汉语系材料进行比较研究,发现这种不明语系的图形文字竟然与中国古代的陶文、甲骨文有着许多类似的迹象,为揭示该古老文化演进的秘密和中印文化交流历史开辟了新途径;他又比较屈原《天问》与印度、伊斯兰古文献,发现“发问”文学在不同文化中都存在;他由埃及文化代表作之一的《死书》、波斯诗人将死视作“蜜糖”,联想到中国人的生死观,认为“死在中国人心里没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造成过于看重现实、只顾眼前的极端可怕的流弊”。

饶宗颐是学术大师、教育家。他先后赴印度班达伽东方研究所、法国国立科学中心、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法国远东学院、法国高等研究院、日本京都大学及北京大学、台北“中研院”等多处从事研究工作。饶宗颐说自己是“没有出家的苦行僧”。为了研究一门学问,他可以跋山涉水,到发源地考察。为研究敦煌艺术,他多次往返莫高窟;为解读敦煌乐谱,刻苦学习古琴;为解决问题冥思苦想,饭不进、茶不思、觉不睡,在别人看来仿佛入定。他对很多学问都有兴趣,为了外国古代的一些问题,他穷追不舍,专门学习他们的语言,甚至用几十年时间找到答案。

从心所欲,书画常青

因为他是世界知名汉学家,过去不少人以为其艺术创作只是治学之“余事”,但近30年来,他在书画创作上新法迭出,使行内外人士公认,其艺术创作的成就绝不在学术之下。黄苗子认为,饶宗颐绘画之所以“落笔便高”,是和他广博的学问分不开的;美术史家万青力认为,饶宗颐绘画已超越传统文人画,是中国绘画史上极其罕有的“学者画”。

饶宗颐幼年跟随金陵杨栻先生学画,杨先生家藏海上任伯年绘画盈箱,所以他得以时常临写。他的师古作品,大多数已不是对摹原作,不追求亦步亦趋的形似,而是在其中融入了他对古人作品的独特理解与体会。

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他因学术、艺术交流或研究之需,游历亚、欧、北美、澳洲诸地,所见所闻一面发之于诗词吟咏,一面以写生簿相随,归来据此形诸丹青。他在巴黎观摩研究伯希和昔日从敦煌运走的经卷,从中发现卷背及卷尾唐人所绘白描画稿;又数度亲往西北考察莫高窟、榆林壁画及楼兰、吐鲁番等地木简,故垒残壁,著成《敦煌白画》一书及一批敦煌学著作。他的人物画能于任伯年、张大千等外,别开一径,张大千曾评价说:“饶氏白描,当世可称独步。”

学者对他的书法评价是“无所不能”。他自叙少年习书的历程,从唐颜真卿《大字麻姑仙坛》入手,然后汉《张猛龙碑》、晋《爨宝子碑》、唐欧阳询《化度寺碑》等处扎下根基,参以宋人苏、黄、米三家以广其趣,对于甲骨、金文、简帛及两京碑碣也有所采摄,故不论篆隶楷草,他都能在古人笔意上加以发展。他对敦煌书法也曾专攻,选取巴黎所藏敦煌经卷精粹编为《敦煌书法丛刊》29册。他对前人书画艺术的高度观察力及转化能力,使他的书法能够写出各种不同形象,但又能保持强烈的个人面目。

70岁前后,饶宗颐画风转变,不论山水人物及花鸟,都突破古人的规范,纵笔自如,堪称“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今90高龄,创作力依然惊人。

1995年,饶先生的故乡潮州建立饶宗颐学术馆,表达了家乡人对这位大学问家的崇敬。2003年,香港大学建立饶宗颐学术馆,饶先生将数十年积累的两万多册珍贵藏书和一大批书画作品捐赠给港大。同年10月,收录其70余年治学生涯中主要学术研究论著的《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由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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