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超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众所周知,白居易把自己的诗歌分为讽谕、闲适、感伤和杂律四类,其中闲适诗是他最为看重的诗歌类型之一。近年来,关于白居易闲适诗的研究很多,其中有不少提到了“中隐”思想,如毛研君的《白居易闲适诗研究》等等。这些研究普遍认为,白居易的闲适诗体现着“中隐”思想,如毛研君说:“白居易的很多闲适诗就是对他的‘中隐’生活及思想的具体描述,‘中隐’哲学作为白居易安身立命的处世法则直接指导着他的闲适生活。”[1]124-125不可否认,“闲适生活”是白居易“中隐”的常见状态,但这与“闲适诗”的创作和分类没有多大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白居易在诗歌分类时自己所提出的“独善”思想,它和“中隐”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这样写道: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始终之则为诗。[2]2794
此论述的重点在于“时”和“道”的关系,无论“时”之来否,“道”都始终如一,可见白居易的“独善”思想由两个主要元素构成,即“守道”和“待时”。《孟子·尽心上》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其意为“不得志,修养个人品德,以此表现于世人”[3]304。大丈夫应该始终恪守这样一种信念:在通达之时为国为君为民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而在没落之时应该隐藏锋芒伺机而动。
白居易的《中隐》诗云: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奉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2]1493
此诗分析了“大隐”与“小隐”各自的不足,提出了“中隐”的隐逸之道。所谓“中隐”,就是在彻底的隐和彻底的仕之间取一个中间值,因为彻底的仕有官场的风险,彻底的隐有衣食的担忧,不如各取所长。这种思想包含两个元素,即“闲官”和“游乐”,也就是既能做官交友,有身份有地位,又能闲暇度日,赏山水醉酒宴。
1.“独善”是自始至终的人生之道,“中隐”是仕宦后期的为官之方
白居易晚年在给自己写墓志铭时说“外以儒行修其身”[2]3815。他认为自己一生都在以儒家的行为准则要求自己,而这个行为准则就是“独善”。“白居易的思想带有浓厚的儒、释、道三家杂糅的色彩,但主导思想则是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4]135前辈士大夫对“穷”和“达”的体认白居易也深受影响,如其诗云:“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然。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2]369白居易初入仕途,无依无靠,却毫不气馁,诗云:“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赛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2]2793在位高权重时,仍然对自己严格要求:“位其达而自欺自卑,尚念行千里,始于足下。”[2]2823在贬谪迁移时,不断勉励自己:“他日秉钧如相见,壮心直气未全销。”[2]1126白居易不仅早年有拯救百姓之志,晚年“关心生民疾苦,‘兼济天下’的理性精神,并未完全泯灭”[5]272。白居易的仕途起起落落,有意气奋发之时,也有贬谪没落之境,但不管是哪个阶段,他都能不断地反省自己,从内心深处完善处世的理念。“独善实际上也被他当作一种私生活领域内的个人的处世方式。”[6]322正是这种“独善”,使白居易在其一生的道路上能够随遇而安泰然自若,减少了很多无谓的痛苦。
“中隐”思想确立的时间是大和三年(829),那年白居易已58 岁,距他32 岁初次为官已过了26年,在其近40年的官场生涯中已属后期。当时的唐朝充满了危机,外有藩镇割据,内有朋党争斗,士大夫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当日之士大夫纵欲置身于局外之中立,亦几不能。”[7]98白居易的一腔热血在这无端的斗争中逐渐消散,只求明哲保身,全身而退。《旧唐书·白居易传》云:“大和巳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8]4354政治环境的恶化使白居易不得不委曲求全,做官的理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掺政事,只图自在。换句话说,白居易做官做得非常尴尬,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提出“中隐”的做官方式,实是一种无奈的说词和选择,也有自我调侃的滋味。
2.“独善”是一种守持,“中隐”是一种隐居方式
守君子之道、良臣之道、文人之道,是白居易“独善”的目的,这不仅要求思考自身得失,还要求由己及人,关注广大苍生。白居易诗云:
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
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夏旱诗》)
如我饱暖者,百人无一人!安得不惭愧?放歌聊自陈!(《岁暮》)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
具有这种由内而外的精神只是起步,在名利面前能够坚守才是关键。“‘独善’无非是以主体心灵的高扬,抵御环境的威压,消释此身所处的烦难,得到内宇宙的重新平衡。”[9]26白居易的“独善”正是对外界压力的无声抗争。“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2]16、“玉向泥中洁,松经雪后贞”[2]1140,大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气概。白居易立志救民谏君,无论官宦如何诋毁,圣上如何不满,依然“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8]4341。史载长庆年间,“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8]4354。白居易不仅在得势时表现得忠肝义胆,在失势时也欲展宏图。被贬杭州时他写道:“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2]700可见,白居易的“独善”不是明哲保身,而是独自奉道,正如董仲舒所说:“虽矫情而获百利,不如复心而归一善!”[10]541白居易不愿在权贵面前低头,选择了自我完善不愿苟同的道路。
“中隐”是一种隐居方式,“只不过是将隐逸风度从山林、庙堂转换到了闲散官的家池园林”[11]115。隐居是不让外事干扰内心,使自己忘却世俗的志向,精神处在另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世界中,其实有掩耳盗铃的性质。白居易“中隐”之后,基本上过着这种自得其乐的生活,“自(大和)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朋哭子十数篇外,其它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发中而形外耳。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筋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2]3757这段时间,唐王朝正是多事之秋,白居易竟然无苦无叹,说明他已经全然没有了斗志,匡扶朝纲的理想已然消磨殆尽。其诗亦云:“渐消名利想,无梦到长安”[2]1943、“世间尽不关吾事,天下无亲于我身”[2]2583,连早年许下的“兼济天下”都不顾了,真是隐到了深处。
3.“独善”是积极待时,“中隐”是消极待命
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12]64儒家的思想最主要的还是教人出仕。白居易诗云:“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2]65“兼济”和“独善”是相互依存转化的,“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济独善难得并,不能救疗生民病,即须先濯尘土缨”[2]2012。唐代文人“独善”的最终目的都是“兼济”,寒窗苦读数十载,独自内省以求完善,只求居庙堂之高,以天下为己任,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皆是如此。白居易也不例外,在他那些看似无心浮名的诗句里,反而能够体会到他辅君参政的强烈愿望。朱熹就曾讽刺道:“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的涎出。”[13]3328此语虽是挖苦,但也从侧面说明了白居易内心对仕途的渴望。白居易的仕途起伏比较大,但“他失意之时,‘独善’意念自然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尽管如此,‘兼济’意向也未全部打消,也并不排除当时来之际陈力以出、再度用世的可能”[14]202。白居易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灰心丧气,但不会放弃入朝为官参政议政的抱负,他等的是一个时机。他在《江州司马厅记》中说道:“若有人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处之,虽终身无闷。官不官,系乎时也。”[2]2732官运在于时机,志善却在人心。
从仕途上看,白居易被贬江州却心系长安,如诗云:“日昔骑马出,忽有京都意。”[2]358期间他游情山水,表面上无所挂怀,“事实上,先前的冤屈郁抑并未因诗人的寄情山水而泯灭,只是悄悄的潜伏下来”[15]40。后调任忠州刺史时,白居易喜出望外,因为忠州是回朝的跳板,诗云:“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2]1128果不其然,两年后他被召回长安。之后,白居易自请外任,辗转苏杭。“然履任甫一年,非报满之时,何至请百日长告而亟亟去官?盖宝历元年(825)乃李逢吉用事之时,而二年(826)则裴度复入知政事。居易之所以赴官而又急于去官之故不言可喻矣。故去官还京,果相继有秘书监、刑部侍郎之授。”[16]1046白居易虽出外任官,内心是急于回朝的,他在等待命运的安排,诗云:“时命到来须作用,功名未立莫思量。”[2]1598即便等到年老无力,也不忘功成名就,诗云:“年颜盛状名未就,官职欲高身已老。”[2]1424可见,一旦机遇到来,他就会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白居易“中隐”思想的产生,一方面受到老庄哲学的影响,“其趋向消极,爱好自然,享受闲适,亦与老学有关”[17]330。另一方面迫于党争的围困,陈寅恪认为:“读白诗者,或厌于此种屡言不已之自足思想,则不知乐天实有所不得已。盖乐天既以家世、姻亲、科举、气类之关系,不能不隶属牛党,而处于当日牛党与李党相互仇恨之际,欲求脱身于世网,自非取消极之态度不可也。”[17]330这种消极态度逐渐影响白居易为官的理念,虽想做官却不想参与政事,把腾出来的时间用于放情山水,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中隐”思想。“中隐之士,既有官职在身,又不被公务所困,优游山水园林,身心闲适自由。”[18]114纵观白居易“中隐”之后的做官,基本上身在其位,不愿勤谋其政,可以说是消极地等待工作。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了“闲适诗”的名目,并给出了释义,这是诗歌史上的第一次。学者们对“闲适诗”的理解,习惯从“闲适”二字入手,想当然地认为白居易在闲适的生活状态下写的诗歌都属于这一类,其实不然。白居易就“闲适诗”提到以下三点:“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闲适’者,思澹而词迂。”[2]2794-2795这三点分别界定了闲适诗的创作条件、创作主旨和创作风格。
1.“独善”是闲适诗的创作主旨
闲适诗经常被看作白居易隐逸情怀的表达,可是细加揣摩不难发现,闲适只是外表,修身才是内涵,可谓闲中有志,适不忘仕。不然,白居易在欣赏自画时不会有“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2]403的怨恨,在游玩洞庭时不会有“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2]429的愿望,在闭关自守时不会有“始悟身向老,复悲世多艰”[2]392的惆怅。
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云:“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2]136文章的第一句标明目的,最后一段显示旨意。白居易对闲适诗的编撰并不是按时间顺序,想必和新乐府诗的段落安排有异曲同工之妙。闲适诗的首篇《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呈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颖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云:“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独有懒慢者,日高头未梳。工拙性不同,进退迹遂殊。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2]265白居易身处明争暗斗的政治中心,却独立保持着高洁的精神状态,虽然认为自己才疏学浅,官职卑微,但仍然为太平盛世而努力,这正是其淡泊名利修身养性的真实写照。如另有诗云:
长安千万人,出门各有营。唯我与夫子,信马悠悠行。(《答元八宗简同游曲江后明日见赠》)
人心各自是,我是良在兹。(《官舍小亭闲望》)
营营各何求?无非利与名。而我常晏起,虚往长安城。(《早送举人入试》)
门严九重静,窗幽一室闲。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禁中》)
身虽世界住,心与虚无游。(《永崇里观居》)
人间有闲地,何必隐林丘。(《赠吴丹》)
何以养吾真?官闲居处僻。(《昭国闲居》)
我本蓬荜人,鄙贱剧泥沙。(《答故人》)
白居易的闲适诗总是和仕途起落有关系,他的闲适是为了完善修炼,以等待出仕辅君的时机,诗云:“胡为方寸间,不贮浩然气?贫贱非不恶,道在何足避。富贵非不爱,时来当自致。”[2]271如果朝廷有需要,白居易就会抛弃闲适,投身事业当中。
2.“知足保和”是闲适诗的创作条件
“知足保和”经常被解读为白居易思想的一部分,如陈寅恪所说:“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17]327这是形而上的认识,如果形而下地去理解,白居易所说的“知足保和”只不过是指一种生活条件,是对“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和“吟玩情性”所需物质基础的概括总结。《知足吟》云:
不种一陇田,仓中有余粟。不采一枝桑,箱中有余服。官闲离忧责,身泰无羁束。中人百户税,宾客一年禄。樽中不乏酒,篱下仍多菊。是物皆有余,非心无所欲。吟君未贫作,因歌知足曲。自问此时心,不足何时足?[2]1496
此诗首联言吃穿,颔联言钱财,颈联言酒菊,尾联言歌曲。可见白居易的“知足”是指生活条件的富足有余。“他原先就有佛家无争竞,消烦恼,求解脱的思想影响,人生态度中有平生所愿,不过衣食而已的思想。”[19]191白居易早年家境贫寒,后虽做官,生活水平也未见有很大提高,在他诗歌中经常能看到贫苦的迹象,故清人赵翼说:“可见其苟合苟完,所志有限,实由于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20]48只有生活物质的充足,才能有闲适的时间,否则为衣食所累,不会有性情去吟诗作对。
3.“澹”是闲适诗的创作风格
世人都说白居易闲适诗俗不可耐,其诗“所说之理又多为出世逃禅、知足保和之类,初读之下,尚觉清爽,数篇之后,便觉陈陈相因,了无新意”[21]294。然而闲适诗对后代的影响却很大,诸多文人受益匪浅。世人多知白居易闲适诗的语言风格浅切平易,即“词迂”,少知其内在的风格特质——“思澹”。《说文解字》把“澹”字解释为“水摇也”[22]231,即水波纡缓的样子。正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诗歌感染力,对读者产生了像波纹一样的教化。赵翼评白诗时说:“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20]36闲适诗用词简单朴实只是表象,用心细致入微才是内核。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言:“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23]65平淡的字词就像一片静水,白居易用情感去触碰,让这片静水泛起亲切的诗句。
不仅如此,由于“思澹”的风格是由近及远,缓缓而去,所以诗歌触及的层面会越来越多,故明人江进之说:“白香山诗不求工,只是好作,然香山自有香山之工,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意到笔随,景到意随,世间一切都并包囊括入我诗内。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扩多少。”[24]226白居易把生活放入诗歌当中,又用诗歌去品味生活,两者都得到了升华。
白居易评价自己的诗时说:“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2]331有学者就此断言白居易自己都认为闲适诗毫无可取之处,实在有点断章取义之嫌。看完整首诗会知道,那只不过是对老友元稹的谦逊之词,否则不会有“相去二千里,诗成远不知”的感慨了。
白居易的闲适诗中确实有隐逸的倾向,但这种倾向要么是仕运不济的一时灰心,要么是老庄佛陀的彻底脱俗,其中没有“中隐”所指的两面性。白居易对“闲适”和“中隐”的理解也没有交叉点,一个是针对诗歌创作的,一个是针对仕途境况的,两者在时间、定义、内容等方面有着很大的差别。
1.“闲适诗”的编撰早于“中隐”的确立
从时间上看,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编撰自己的诗集,提出“闲适诗”的概念,并对闲适诗进行分类整理。此后经过增补,闲适诗的时间范围从贞元十六年(800)延伸至宝历元年(825),其间元和十四年(819)到长庆元年(821)没有收录闲适诗。大和二年(828)的《后序》说道:“前三年,元微之为予编次文集而寂之,凡五秩,每秩十卷,迄长庆二年冬,号《白氏长庆集》。迩来复有格诗五十首,律诗三百首,碑志序记表赞共十首,以类相附,合为五轴。又以五十一以降,卷而第之。”[2]1396可见,白居易开始以格律作为分类标准,其后增订的诗歌归入“杂律”诗,不再出现“闲适诗”。赵翼就此说道:“至《后集》则长庆以后,无复当世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适情为事,故不复分类。但分格诗、律诗二种,随年编次而已。今流传诸本,虽不免有前后错杂之处,然大概尚存其旧。”[20]36而“中隐”思想的确立是以《中隐》诗的创作为标志的,时间为大和三年(829),距“闲适诗”的第一次编撰已过14年,距“闲适诗”的最后一次创作已过4年,距白居易改变分类标准也有1年之久。说“中隐”思想影响到“闲适诗”的创作,是颠倒了时间顺序。
从数量上看,朱金城据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刊本《白氏长庆集》为底本作的《白居易集笺校》和顾学颉据宋绍兴本《白氏长庆集》为底本作的《白居易集》,“闲适诗”的总数均为216 首。江州贬谪之前,白居易在创作“讽谕诗”的同时也创作了大量的“闲适诗”,如《渭上闲钓》、《隐几》、《归田三首》等,有一百多首,占到总数的一半以上。学术界普遍认为,江州之贬才是白居易思想趋向隐逸的开端,因此,白居易之前所作的“闲适诗”并非真为隐逸而作。白居易历任校书郎、盩厔尉、翰林学士、左拾遗、京兆户曹参军、太子左赞善大夫、司马、刺史、太子左庶子分司。白居易在江州任职阶段创作的闲适诗最多,但江州时代的他并没有提出“中隐”的观念。其次是杭州任职阶段,再次是长安任职阶段,最后是洛阳任职阶段。可以看出,白居易离“中隐”思想越来越近,闲适诗的创作反而越来越少。
2.“闲适诗”的内容不含“中隐”要素
在白居易“闲适诗”的内容中,只有对诗歌创作的理解,包括主旨思想、环境条件、风格特征等,与官场仕途没有关系。而“中隐”思想是在白居易躲避朋党斗争而又不甘退隐的情况下产生的,是自我安慰解脱烦恼的一种方法。学者们之所以把两者混为一谈,是因为“闲适诗”包含的“知足保和”符合“中隐”的生活状态,其实两者并不一致。“知足保和”仅仅是指衣食无忧即可。白居易有诗云:“空腹一盏粥,饥食有余味。”[2]316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在任何不如意的境遇下都不埋怨,本着知足常乐的心态面对一切事物。而“中隐”强调的是在闲暇之余能游山玩水陶冶情操、与人共欢逍遥自在,这显然属于高层次哲学层面的精神追求。因此,“闲适诗”的内容与“中隐”的要素不在同一个范畴。
3.“闲适诗”的隐逸倾向与“中隐”有别
白居易的闲适诗中有不少退隐意向的作品。如:
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夏日独直,寄萧侍御》)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自题写真》)
名宦老慵求,退身安草野。(《兰若寓居》)
名利心既忘,市朝梦亦尽。(《宿简寂观》)
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玩新庭树因咏所怀》)
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最典型的莫过于《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从上述诗歌中可以看出,白居易的闲适诗在向陶渊明的田园诗学习,正如蹇长春所说:“白居易讽谕诗学杜甫,而闲适诗则学陶渊明,并受到了韦应物五言诗的影响。”[5]504此时白居易的隐逸思想属于陶渊明式的“小隐”,是彻底的林泉之隐。蔡正发说:“在唐代诗人中受陶渊明影响最深最大者,当首推白居易。陶氏对白居易的影响几乎遍及其思想、性格以及诗词歌赋的创作等一切领域。”[25]82居于山林之间,不问朝堂之事,是白居易向往的隐逸生活。
然而,“中隐”的前提是为官,这个官不是“帝都”、“长安”、“禁中”、“朝市”的重臣,而是闲官。“中隐是一种吏隐,它以散官、闲官、地方官为隐,在小隐与大隐间找到一条折衷之途,既可免饥寒之患,又可以躲避朝堂纷争,在为政之暇的山水登临中、在壶中天地的杯酒声色中、在与洛中君子的过往唱酬中尽享欢乐闲适。”[26]118《中隐》诗中“留司官”就是一个地方闲官,此诗也是白居易受迫政治压力,为明哲保身而作的,与党派斗争有很大的关系。
综上所述,“独善”与“中隐”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自我完善等待时机,后者是既官且闲消极待命。白居易的“闲适诗”内容中没有“中隐”的要素,“闲适诗”的创作和分类在时间上远早于“中隐”,隐逸倾向上也有很大差别。因此,白居易的“闲适诗”没有体现“中隐”,“独善”才是其主导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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