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雯鹤
蜀三代即蚕丛、柏濩和鱼凫之后,蜀国进入到杜宇望帝时代。《太平御览》卷888引《蜀王本纪》云:
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王猎至湔山,便仙去。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化民往往复出。望帝积百余岁。〔1〕
《华阳国志·蜀志》云:
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2〕
从《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的记载来看,杜宇是继鱼凫而王。《华阳国志》将杜宇的时代定在“七国称王”之时,显然过晚。我们知道,鱼凫一代相当于三星堆文化的2-4期,而“三星堆文化第2期约当夏商之际,第4期约当商周之际,……如此,鱼凫氏的年代约相当于有商一代 (公元前17世纪至前11世纪)”〔3〕。那么代鱼凫而王的杜宇,其时代的上限自然应该在商周之际的公元前11世纪。因此,学者认为:“杜宇取代鱼凫王蜀,是蜀国的一次王朝更迭。虽然这次政权兴替的内部原因为史籍所未载,但显然与殷周之际的政治动荡和中原的王朝代兴有关,以致可以说是殷周之际政局演变的直接产物。”〔4〕
至于杜宇时代的下限,学者多用倒推法进行推测。根据《华阳国志》的记载,取代杜宇王蜀的是开明氏,共王蜀十二代。开明王朝最终被秦所灭亡,时间是公元前316年〔5〕。如果以十二代每代25-30年来计算的话,开明王朝的上限,也就是杜宇时代的下限应该在公元前616-676年之间。《路史·余论一·杜宇鳖令》说:“鳖令王蜀十一代,三百五十年。”从公元前316年上推350年,是公元前666年。据此,学者推测杜宇和开明的政权交替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50年上下〔6〕。综合看来,把杜宇时代的下限定在公元前7世纪,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果将杜宇时代的上限定在公元前11世纪之际,下限定在公元前7世纪,那么杜宇王蜀的时间应该接近四百年,而非《蜀王本纪》所说的“积百余岁”而已。
我们曾经撰文指出,蚕丛、柏濩 (灌)和鱼凫三代都是源自于岷山地区的氐羌部族〔7〕。杜宇的族属为何?文献并没有给我们直接的答案,因此这似乎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对此,我们准备通过文献的蛛丝马迹的记载,进行稽考,作出推测性的探讨。
从《蜀王本纪》说杜宇“从天堕”的记载来看,表明杜宇来自蜀国之外〔8〕,并非本地蜀族〔9〕。《四川古代史稿》的作者又根据《蜀王本纪》说杜宇“从天堕,止朱提”,认为杜宇是朱提人。汉朱提在今云南昭通一带,是古濮人所居,杜宇可能是其中一部的首领〔10〕。段渝先生亦同其说,认为杜宇为朱提濮人〔11〕。事实上,《四川古代史稿》的作者将《蜀王本纪》的这段话标点错了,原文是“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即使我们认可《史稿》作者的标点,那也只能说明杜宇从天而降,首先到达的是朱提,而不能说明他是朱提土著。相反,典籍倒是明确记载杜宇的妻子是朱提人。那么杜宇又是哪里人呢?
《古文苑》卷4扬雄《蜀都赋》云:“昔天地降生杜虖阝,密促之君。”章樵注云:“《蜀王本纪》曰:‘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降,自称望帝,蜀人尊为主。’杜虖阝即杜宇,望帝姓名也。虖阝音户。按《蜀纪》,上古时,蜀之君长治国久长,后皆仙去。自望帝以来,传授始密。”〔12〕杜虖阝既然是大家熟知的望帝杜宇,那么“密促”又是何义呢?童书业先生认为,巴蜀神话是杂采中原神话编造而成的,杜宇是根据禹衍化而来的,因此“密促”之“密”与禹字“高密”有关〔13〕。这种认识显然受到了中国文化中原起源一元论的影响,以为中原以外的地域文化只能被动地接受中原文化的影响,甚至只有改编中原文化,以为己有,以充门面。显然,这种认识并不正确,在此可置之不论。
蒙文通先生根据章樵之注,认为“密促”就是传世短促之义〔14〕。然而,经过仔细考察,蒙说亦未为允。首先, “密促”一词为“紧密短促”之义,始见于近现代〔15〕。其次,即使“密促”有短促之义,“密促之君”岂不成了短促之君,这种用法不但于上下文义,颇感突兀不协,而且在上古文献中亦难找到相似的例证。
我们认为“密促之君”的“密促”在此不大可能是形容词,而应该是地名、国名或族名之类的名词。密促可能就是商周之际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的密须之国。促,古音韵为屋部,声为清纽;须为侯部心纽。二者韵为对转,声为旁纽,故得通用。因此,密促就是密须。
根据记载,密须之国因为遭受周文王的讨伐而最终灭国。《尚书大传》卷1云:“文王一年质虞芮,二年伐于,三年伐密须。”〔16〕《说苑·指武》云:“文王曰:‘吾欲用兵,谁可伐?’‘密须氏疑于我,可先往伐。’管叔曰:‘不可,其君天下之明君也,伐之不义。’太公望曰:‘臣闻之,先王伐枉不伐顺,伐崄不伐易,伐过不伐不及。’文王曰:‘善。’遂伐密须氏,灭之也。”《吕氏春秋·用民》云:“密须之民自缚其主而与文王。”高诱注:“《诗》云:‘密人不共,敢距大邦。’此之谓也。”看来周文王讨伐密须并没费多大气力,因为密须国人自己将他们的君主捆缚起来送给文王做了见面礼。高注所引《诗》,见于《诗·大雅·皇矣》,今作“密人不恭”,毛传认为“密”是指“密须氏”。
对于密须国之姓和其地望,文献多有记载。《左传·定公四年》云:“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杜预注:“密须,国名。”《左传·昭公十五年》云: “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搜也。”杜预注:“密须,姞姓国,在安定阴密县。周文王伐之,得其鼔、路以搜。” 《国语·周语中》云:“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须由伯姞。”韦昭注:“伯姞,密须之女也。…… 《世本》云: ‘密须,姞姓。’”《史记·周本纪》云:文王“明年伐密须”,集解: “应劭曰: ‘密须氏,姞姓之国。’瓒曰:‘安定阴密县是。’”正义:“《括地志》云:‘阴密故城在泾州鹑觚县西,其东接县城,即古密国。’杜预云姞姓国,在安定阴密县也。”
清代学者高士其《春秋地名考略》卷14云:
密须,《昭十五年》王谓籍谈曰:“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搜也。阙巩之甲,武所以克商也。唐叔受之,以处参墟。”杜注:“密须,姞姓国也,在安定阴密县。”臣谨按:《定四年》祝鱼它曰:“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姑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即此事也。《诗·皇矣篇》: “密人不共,敢拒大邦,侵阮徂共。”毛传:“密须氏也。”《国语》史苏曰:“密须之亡由伯姞。”《吕氏春秋》曰:“密须之民自缚其主以与文王”。文王得鼓、路,盖在此时矣。秦曰阴密,《史记》:秦迁白起于阴密山,汉置阴密县,属安定郡。 《地理志》:《诗》密人国,有嚣安亭。后汉省,晋复置,后魏属平凉郡,隋省,别置灵台县。《括地志》:阴密故城在安定县东,鹑觚县西,其东接县故城。通考灵台县有阴密城,今在平凉府灵台县西五十里,再考《国语》共王游泾上,密康公从。韦昭以为姬姓。又《僖十七年》齐桓公夫人密姬生懿公。 《汉志》河南郡有密县,臣瓒曰:姬姓国也。与阴密之密有别。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可以看出在先秦时期,既有姞姓的密须之国,又有姬姓的密国。前者在安定阴密,也就是现在的甘肃灵台县,后者在河南密县②《辞海·地理分册·历史地理》“密”条云:“古国名。(1)亦作密须。姞姓。在今甘肃灵台西南,为周文王所灭。(2)姬姓。在今河南密县东南,春秋初期尚存。”(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249页)《史记·齐太公世家》云:“周西伯政平,及断虞芮之讼,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须、犬夷。”索隐:“密须,姞姓,在河南密县东,故密城是也。与安定姬姓密国各不同。”(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1479页)可见司马贞正好把两者的地望搞颠倒了。。
《汉书·地理志》安定郡阴密县下,班固自注云:“《诗》密人国。”徐旭生先生认为班固所言不差,《皇矣》所谓的密人国在今甘肃灵台县境内,与当日周所都的岐相去不远〔17〕。
《国语·晋语四》云:“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纪、滕、箴、任、苟、僖、姞、儇、衣是也。”可见姞姓为黄帝之后。 《说文·十二下·女部》云:“姞,黄帝之后伯魚攸姓也,后稷妃家。”段注:“《左传》:郑文公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既而生穆公,名之曰兰。文公卒,石癸曰: ‘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今公子兰,姞甥也。天或启之,必将为君。’遂立之。”〔18〕燕姞之燕当为南燕③杨伯峻、徐提编《春秋左传词典》“燕”条:“国名,姞姓,后人称为南燕,故城在今河南延津县东北。”(中华书局,1985年,903页)与姬姓燕国有别,后者称为北燕。,和密须同为姞姓之国, 《通志·氏族略二》即云:“南燕、密须皆姞姓之国。”可见黄帝之后伯鯈为姞姓之祖,姞姓的一位老祖母曾经是后稷的元妃。后稷为周之始祖,前面已经指出,密须与岐周相去不远,因此与后稷结为婚姻的这位姞姓女子可能就是密须国人吧。
从上面的考察我们可以知道,密须一族最初居住在今甘肃灵台县一带,大约在殷周之际,遭受到了周文王的讨伐而灭国。我们推测密须灭国后,部分国人被迫四散迁徙,其中的一支由陇入蜀。在由陇入蜀的过程中,这支密须族经过了蜀人的发源地岷山,并且在岷山的都广之野留下了后稷之葬的遗迹。《山海经·海内经》云:“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海内西经》又云:“后稷之葬,山水环之。在氐国西。”〔19〕
密须族沿着岷江河谷辗转到达成都平原。这支到达成都平原的密须族的首领就是杜宇,因此他被称为“密促 (须)之君”。
密须族到达成都平原后,作为一支外来部族,为了能够立足,他们的首领杜宇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当地的部族女子结为婚姻。关于这段婚姻,典籍记载颇多歧异。前引《蜀王本纪》云:“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太平御览》卷166引《蜀王本纪》则云:“后有王曰杜宇,出天堕山。又有朱提氏女名曰利,自江源而出,为宇妻。”〔20〕两相比照, “出天堕山”明显是“从天堕止”之误。
《水经注·江水一》引来敏《本蜀论》云:“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为宇妻。遂王于蜀,号曰望帝。”〔21〕前引《华阳国志·蜀志》云:“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
从上面的引述来看,这段婚姻的男主角杜宇和女主角朱利 (又叫梁利或利)的来源堪称神奇,杜宇是“从天堕”或“从天下”,朱利是“从江源地井中出”或“自江源岀”,很明显就能看出他们一个来自于天,一个来自于地。
我们知道很多民族始源神话都讲述了自己民族的始祖是天神地母的后代,比如商、周民族的始源神话就是著例。《诗·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 “玄鸟,鳦也。”郑笺:“降,下也。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
《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列女传》卷1“契母简狄”云: “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与其妹娣竞往取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22〕所谓“天命玄鸟”实际上就是表明玄鸟是天帝的化身,凡间女子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商之始祖契,即契为天父地母的后代。在这里,地母并不是以神的形式出现,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凡间女子。
《诗·大雅·生民》记载了周人的始祖后稷的诞生神话:“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讠于,厥声载路。”大意是说姜嫄因为践踏了上帝的大脚拇指印而怀孕,生下了后稷。这种奇特的怀孕生子方式招致了上帝的不满,由于害怕,姜嫄把刚生下的孩子予以抛弃。奇怪的是,把这孩子弃置在狭窄的小巷,牛羊都来庇护哺乳;把他弃置在平原的树林,刚好有人来树林伐木;把他弃置在寒冰之上,群鸟张开羽翼遮护他。群鸟离开后,后稷哭声满路。在这里,上帝 (天帝)是以“帝武敏”,也就是以“上帝的大脚拇指印”出现的,姜嫄实际上是“姜原”,也就是姜水平原的拟人化,其为地母的特征十分明显。
杜宇和朱利,一个降自于天,一个出自于地,很明显就是天神和地母结合的模式。因此,杜宇和朱利的婚姻神话实际上就是杜宇族的民族起源神话,杜宇就是天神,朱利就是地母。
杜宇降自于天,除上引文献外, 《抱朴子·释滞》云:“杜宇天堕。”《路史·余论一》亦云:“有男子从天堕,曰杜宇。”杜宇为天神,《禽经》和《蜀中广记》卷59引扬雄《蜀记》并云:“望帝杜宇者,盖天精也。”所谓天精,即是天神。
杜宇又称望帝,表面上看来是杜宇称王称帝以后才叫望帝,实则不然。《史记·三代世表》:“蜀王,黃帝后世也。”索隐引《蜀王本纪》云:“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下,自称望帝,亦蜀王也。”《古文苑》卷4扬雄《蜀都赋》章樵注引《蜀王本纪》亦云: “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降,自称望帝,蜀人尊为主。”可见杜宇从天而降,就自称望帝,并非在蜀地称王称帝之后才号为望帝的。所谓望帝,历来鲜有能通其义者。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认为望帝实际上就是上帝,也就是天帝。
望和上古字相通。《礼记·表记》:“以人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郑玄注:“当以时人相比方耳。”马天祥、萧嘉祉先生《古汉语通假字字典》据此,以望、方为通假字〔23〕。《老子》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陈鼓应先生《老子注译及评介》认为“恍惚”犹“仿佛”〔24〕。恍,帛书《老子》甲乙本并作望〔25〕。此亦可证望、方相通。《山海经·大荒南经》云:“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26〕方,《初学记》卷1、《楚辞·离骚》洪兴祖补注并引作常。可证常、方相通。望、方相通,而常、方亦相通,则望和常亦可相通。常从尚得声,则望和尚亦可相通。《楚辞·离骚》“吕望”,《史记·齐太公世家》正作“吕尚”,尤可为证。尚与上通,为典籍常诂,不烦举例。因此,望帝即上帝,也就是天帝的意思。这和将杜宇称为“天精”若合符契。
朱利,徐中舒先生曾经以藏语释之:
《本蜀论》说“女子朱利自江源出”,朱利原为藏语牧场之意。帕尔《西藏志》(董之学、傅勤家译本)谓:“土 (藏)人分土地为四类:曰Tong即平原;曰Gong即岗岭;曰Drok言牧场也;曰Rong言溪谷也。”此四类土地名称,都是藏缅语系的基本词汇。汉语的唐、塘即Tong的对音;刚、岗、康即Gong的对音;朱利、朱倭即Drok的对音;阆、郎、浪、狼即Rong的对音。我们如懂得这些基本语汇,则对于西南地区地名命名之故就可以不待烦言而解。Drok是古代的复辅音字,在汉语中往往要以两个音缀的汉字为其对音。今四川甘孜州地区还有一个地名称为朱倭,旧译为竹窝,这里就是一个牧区,正与汶山江源相同。《华阳国志·蜀志》说杜宇“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朱利出自江源,她就是一个牧女,所以称为朱利。朱利、朱倭、竹窝都是Drok的对音,《新唐书·吐蕃传》说:吐蕃称白兰羌为丁零;《华阳国志·蜀志》说汶山郡有白兰,白兰即白狼,白狼羌也是一种住牧的部落 (不是游牧),丁零就是Drok的对音。朱利本是一个牧女的名字,而《蜀本纪》的作者就错误地以利为女子名而释朱为朱提,错误是明显的。〔27〕
徐先生所说朱利就是藏语牧场的意思,其前提就是朱利为Drok的对音。朱利是否就一定是藏语Drok的对音呢?如果我们考虑到朱利又叫梁利,那么我们对对音说就难免产生怀疑。徐先生又认为朱利之朱为朱提,是明显的错误,实际上它们之间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神话在漫长的时空演变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发生变异,因此,我们很难用对与错去加以判断。
朱利作为地母神的一个符号,从文献关于她“自江源岀”或“从江源地井中出”的表述中,就已经将她的神格展露无遗。江源就是江水之源,朱利“自江源出”,就表明她是一位水神。这里水神是地母神的表现形式之一。这样看来,杜宇族认为自己是天神和水神的后裔。与此极为相似的是,高句丽族也认为自己的始祖朱蒙是天神和水神的后代。《魏书·高句丽传》云:“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朱蒙的母亲为河伯之女,河伯为黄河之神,河伯之女自然就是女水神了。朱蒙的父亲就是致使其母亲怀孕的日神,也就是太阳神。这里,太阳神就是天神的表现形式之一。在西方也有类似的传说,如希罗多德《历史》第4卷记载的斯奇提亚人的始祖名叫塔尔吉塔欧斯,“他们传说这个人的双亲是宙斯和包律斯铁涅司河的一个女儿”〔28〕。
朱利“从江源地井中出”,又表明了她是一位井水之神。《抱朴子·释滞》云:“女娲地出,杜宇天堕。”著名女神女娲来自于地,朱利这位女神则来自于地井。地井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实则不然,事实上,地生万物,地母神往往又同时是丰殖女神。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来看,像井这种中空性的物体就是女性生殖器或子宫的象征〔29〕。井的这一象征,在女国传说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后汉书·东夷传》云:“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云。”《西游记》女儿国的女子喝井水就能怀孕的情节就是滥觞于此的。
明白了朱利是水神,那么我们对她为什么又叫梁利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说文·六上·木部》: “梁,水桥也。”可见梁本身就和水紧密相关。
进而论之,我们认为杜宇和朱利的婚姻神话中包含着三个关键元素,即天、地和水,而古人的观念认为天地为夫妇,雨水是中介。《论衡·奇怪篇》:“天地,夫妇也,天施气于地以生物。”《雷虚篇》:“说雨者,以为天施气。天施气,气渥为雨,故雨润万物。”这种观念不独中国有,而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化现象。W·施密特《原始宗教与神话》一书即说:“在整个印度日耳曼区域中,许多地方都说天是地的丈夫,他是藉着雨使地生育。这种天与地结合的关系,远在阿利安的太古时代即已存在了。”〔30〕
朱利来自于朱提,因此朱利之朱显然和朱提有关。朱利很可能并非一普通女子,这一点从杜宇和她联姻以后,就能取代曾创造了灿烂辉煌的三星堆文明的鱼凫族,而成为新一代的蜀王,就可以看出来。要知道,杜宇族不过是被周文王打败的密须族的残余而入蜀的,其实力毕竟有限。因此,我们只能推测,杜宇通过和朱利的联姻,实力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从而奠定了成为蜀王的基础。任乃强先生曾经推测说: “女子利则是从江源来的蜀族贵女,或许就是女王。杜宇得以为妻,遂能得到王位。其人不能从天而下,疑他能教农耕,是从华夏来的人,故谓其从天上来。”〔31〕我们前面已经指出,朱利是来自于朱提的濮人,并非蜀族。这样看来,朱利应该是濮人贵女。
在古代,有些民族是由女婿来继承王位的。我们进一步推测,朱利就是濮人首领之女。因此,杜宇和朱利结婚后,成为了这支朱提濮人的首领。这一点,从杜宇的另外一个名号“蒲卑”就可以看出来。《华阳国志·蜀志》云:“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 《文选·左思〈蜀都赋〉》刘逵注引扬雄《蜀王本纪》云:“蜀王之先名蚕丛、柏濩、鱼凫、蒲泽、开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在鱼凫和开明之间的蜀王蒲泽,显然就是杜宇。因此,《蜀王本纪》中的“蒲泽”当是《华阳国志》所说的“蒲卑”。蒙文通先生认为“泽”为误字〔32〕。这样看来,应以《华阳国志》所记的“蒲卑”为是。
为什么杜宇会更名叫蒲卑呢?《四川古代史稿》认为:“朱提古为濮 (僰)人所居,杜宇可能是其中一部的首领,所以叫做‘蒲卑’,蒲、濮二字古音通字通。”〔33〕段渝先生亦认为: “蒲,与濮音近相通,即濮人之谓。”〔34〕如果说蒲与濮通,那么卑又是什么意思呢?蒙文通先生认为卑可能是郫字〔35〕,刘琳先生则推测郫县之 “郫”即因为蒲卑所都而得名〔36〕。段渝先生认为杜宇“建都于汶山下,命名为卑 (郫),其本人改曰蒲卑 (濮郫),实即以居为氏,表示濮人所建之邑”〔37〕。诸家认为卑为郫字,为都邑之义。这样一来,蒲为族称,卑为都邑之名,在先秦时期很难找到类似的命名方式,因此以卑为郫的说法恐难以成立。实际上“卑”古与“辟”相通,《国语·齐语》:“逾太行与辟耳之溪拘夏。”《管子·小匡》 “辟耳”作“卑耳”。辟为君王之义。《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伪孔传:“惟君得专威福,为美食。” 《诗·大雅·荡》: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毛传:“上帝以托君王也,辟,君也。”《诗·周颂·载见》:“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郑笺:“诸侯始见君王。”辟、王即为同义连文。因此,“蒲卑”就是“濮辟”,也就是濮君。其命名方式和蚕丛(宗)一样。
前面我们已经指出,杜宇本为密须族,为“密促 (须)之君”,为什么又要更名为濮君呢?自然是因为杜宇通过和濮人首领之女的联姻,成为了新的濮人首领,因此被称为濮君。
〔1〕〔20〕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3944,808.
〔2〕〔36〕刘琳.华阳国志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4.181-182,183.
〔3〕〔4〕〔8〕〔11〕〔34〕〔37〕段渝.四川通史:第 1卷 〔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34,48,53,53,53,53.
〔5〕徐中舒.论巴蜀文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14;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44.
〔6〕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208.
〔7〕贾雯鹤.蚕丛考〔J〕.烟台大学学报,2011,(1);柏濩考〔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2,(3);鱼凫考〔J〕.社会科学研究,2009,(5).
〔9〕〔31〕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80,80.
〔10〕〔33〕蒙默,等.四川古代史稿〔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21,21.
〔12〕古文苑〔M〕.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112.
〔13〕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上册〔C〕.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489-490.
〔14〕蒙文通.古族甄微〔M〕.成都:巴蜀书社,1993.209-210.
〔15〕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3卷〔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1534.
〔16〕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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