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江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山崎丰子是日本三大才女之一,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了《白色巨塔》《华丽的家族》等一系列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其创作取得巨大成功并引起较大反响。学界有关山崎作品研究的成果并不多见。在日本,自1960年以来,有关山崎本人及其小说的论文约百余篇,专著只有3部,出版时间且均为2000年之后。国内关于山崎本人及其作品的相关资料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山崎小说的编译及介绍;另一部分是以文学批评、采访手记为主的论文。目前,我国尚无真正从文学内涵、写作手法、人物塑造等角度系统、深入探讨其作品的专项研究成果面世;公开发表的评论性文献,更多是从社会影响等角度对其社会小说进行的比较性研究。鲍同的博士论文《山崎丰子文学研究》可以说是开了先河,从审美意识、反战思想和社会价值等方面对山崎丰子的作品进行了深入分析。
创作于1991年的《大地之子》是其“战争三部曲”中的一部,并获得了当年的“文艺春秋读者奖”。小说以中国抗战胜利后的时代变迁为背景,描写了具有特殊身份的主人公陆一心(日本名字松本胜男)的坎坷命运,细腻地刻画出了一个日本遗孤在经历了诸多磨难和挫折后,从最初对中国抱有抵触情绪、一心想回到日本,到成长为坚定的中国共产党员的复杂的心路历程。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看,陆一心的心理变化实际上就是他不同时期的不同的需求。马斯洛认为,人类的需要是分层次的,由低到高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也称为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1]。
随着苏联红军的入关参战和日军军事上的大溃败,日本帝国主义逐渐失去了对东三省的支配权和话语权。东三省日侨纷纷仓皇出逃,急于踏上返乡之路。苦心经营多年的社会文化秩序的崩溃和对将来出路的未知与迷茫,造成了原本在政治、经济上高人一等的日侨心理的巨大反差,引发了集体恐慌和焦虑。松本胜男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跟随家人及开拓团的其他日本人开始了流离失所的生活。在逃亡的过程中,与家人生离死别,年仅七岁就成了孤儿。由于原生活环境的解体,必须对自己在新的社会关系中重新进行定位。年幼的松本胜男只能简单地从语言和种族来选择和认同自己的身份,而此时唯一还值得信赖的就只有在大城市中尚未撤走、哪怕是素不相识但同为日本国民的同胞。除此之外他都视为怀有异心和恶意的人,他对之抱有一种莫名的敌视和防范心态。但摆在松本胜男面前更为严峻的问题是缺衣少食,没有了生存保障,随时都有可能因饥饿或寒冷而倒下。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中最基本、最强烈、最明显的需求是对生存的需求。只要这一需求还未得到满足,整个机体将被生理需要所主宰,其人生观也呈变化的趋势[1]。
松本胜男曾被两次贩卖。第一位养父丁财福收养胜男的动机并非是出于对孤儿的怜悯,而纯粹是为了家中多一个廉价的劳动力。愚昧保守的天性、狭隘的心胸、短浅的见识、再加上十几年来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压迫和剥削的怒气使得丁财福对年幼的松本胜男毫无怜惜之情,反而以一种报复出气的心态一边用“小日本鬼子”“狗杂种”等恶毒的语言侮辱一个无辜的日本儿童,一边又无休止地残酷驱使胜男做各种体力劳动。胜男虽然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保障,但被强迫改变语言和生活习惯,还经常受到村里中国小孩们的嘲笑和欺负。生理需求的基本满足让他产生了一种新的需求,即安全需求,让松本胜男变得焦虑不安,对周围环境没有认同感和安全感。逃跑途中的艰辛和被人贩子叫卖的屈辱,再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放大了对非同胞的不信任和抵触之情,愈发地需求安全感。即使在初遇陆德志之后跟着他走,也只不过是在潜意识当中将他视为在寻找同胞和失散的妹妹期间能给自己提供食宿和保护、也就是能满足他基本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的中国人。
如果说当初跟随陆德志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暂时安身之所的权宜之计,那么当陆德志主动要求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养子陆一心生存机会的时候,无疑打消了陆一心自我闭锁的心理防范,迟到了一年多的一声发自内心的“爸爸”,标志着陆一心敞开心扉接受自己身为一对中国夫妻的养子现实。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因解放战争的爆发而导致当时国内局势紧张,造成社会的不稳定和国民生活动荡不安,回归祖国——日本的希望更是日趋渺茫。与此同时,陆一心也始终未曾放弃继续在中国找寻失散的妹妹的念头。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养父母待他视如己出、呵护备至的感动,尤其是养父对他学业上严格悉心的指导和在外人面前对他的百般维护,让陆一心生出孺慕之情。逃亡路上结识的好友袁立本对他毫不歧视,患难与共,在陆一心学生时代的数次重要关头仗义执言、挺身而出,这份真诚纯洁的友谊填补了备受同龄人欺负羞辱和疏远孤立的陆一心友情上的空白,慰藉了他孤独的心灵。这一切内外因素的变化都迫使陆一心必须调整心态,重新确定自己在当下社会文化秩序中的个体角色,审视和处理自身与社会及他人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上的相对安定和适应,精神上失去亲人的悲痛的淡化,脑海中对日本文化记忆的模糊和抵触情绪的日渐消解,思想上受到中国式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以及语言文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陆一心越发地融入到这个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家庭和周围的社会关系中去[2]。
十年浩劫给陆一心带来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和折磨是巨大的。它不仅让陆一心遭受了六年苦役的无妄之灾,更完全打破了陆一心原以形成新的身份认同的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荒谬的“血统论”曾一度造成了陆一心内心的迷茫和压抑。由于战争遗孤的特殊身份,文革中陆一心不仅在毕业分配和个人感情上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还在工作单位惨遭批斗。面对当时掌控着革命话语权的“造反派”的欲加之罪,陆一心努力为自己的身份辩白:“生我的是日本人。但我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成长起来的,忠于党和国家,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3]陆一心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宣言并没有被当时只看重种族、阶级和鼓吹意识形态、混乱不堪的历史文化语境所接受,反而被安上“海外特务”的罪名,剥夺了工人阶级的身份。随后不久就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往宁夏沙漠的监狱劳改。在艰苦的生活中,繁重的劳役、遭受的歧视、内心的委屈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再次让陆一心陷入面对身份选择的精神困境。此时对于已被排斥于社会主体之外的陆一心来说,个体身份认同的裂变和缺失引起了他强烈的孤独感,支持他坚强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就是要回报含辛茹苦把他培养成才的养父母的恩情。在狱中,陆一心结识了日本归国华侨黄书海。他以口哨吹奏的日本歌曲的旋律触动了陆一心的内心,“如果父母是日本人,那么不懂自己祖国的语言是一种悲哀和耻辱。”[3]黄书海的一番话勾起了他对幼时生活的回忆,陆一心由此开始学习日语以寄托对旧身份的追思。在破伤风引起的高烧中,分别用日语和中文不断呼喊爸爸、妈妈的胡话,成了解读陆一心此时内心身份认同的密码。在旧身份不断分裂的同时,新身份正逐渐形成。陆一心从心理上开始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一个有着日本血统的中国人。
坚定陆一心对自己新身份的认同得益于文革的结束,国内政治局势和社会秩序稳定,意识形态领域的争论相对淡化,历史文化语境较为宽松,国民思想认识开始回归理性。虽然文革中造成陆一心个体身份认同缺失的混乱的社会文化秩序得以重建,但他内心依然充满着矛盾:既有因自己的特殊身份而对将来未知命运的不安和焦虑,又满怀着被国家和社会承认的希冀。由于陆一心精通日语被调到重工业部工作,不久因业务熟练和能力出众被派往宝钢建设现场。在新的工作环境当中,陆一心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圆满完成每一项任务,从而受到领导赏识和提拔,后来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对于始终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陆一心来说,来自党和国家的认可无疑是莫大的精神安慰,之前精神世界的彷徨、迷失和内在焦虑被巨大的满足和欣悦所取代,从理智上坚定了他对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身份认同。这种认识和信念促使他在与日方的谈判与交涉中,站在中国的立场上维护中国的体面与尊严,千方百计为中国谋取最大的利益。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陆一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毫不退让,据理力争。这些自觉的行为完全是基于他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基础之上,符合一个中国人的行事原则,对养育他的中国的一片赤胆忠心。
完成和坚定陆一心身份认同的不仅仅是从大环境上社会文化秩序对他的接纳,还有周围众人对他的关怀、爱护和帮助,感情上的羁绊和维系在陆一心构建身份认同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4]。养父陆德志得知陆一心含冤入狱后,不顾路途遥远、老弱多病,毅然只身前往首都北京拼死上访,为陆一心申述冤情,苦苦守候两年多终于如愿以偿。面对陆一心生父松本耕次的来访,陆德志尽管内心万般不舍,但依然理解松本耕次的感受愿意让陆一心赴日和他团聚。陆德志的高尚品质和无私的大爱再次深深震撼了陆一心的内心,让他难以割舍这份深厚的父子之情。江月梅秉承了一个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的宗旨,她的伟大情怀超越了意识形态,挽救了当时素不相识、身陷囹圄的陆一心的性命,还冒着“里通外国特务”的危险将陆一心含冤入狱的消息通知了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陆德志夫妇。与陆一心结婚后,不仅在生活上对陆一心精心照顾、关怀备至,而且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温柔抚平了陆一心的情感创伤。女儿燕燕的诞生和成长,让陆一心享受到了浓浓的天伦之乐。好友袁立本对陆一心始终肝胆相照,在陆一心落难之际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前女友赵丹青在陆一心受诬陷之际,毅然揭发了丈夫卑鄙的小人行径,还了陆一心一个清白从而使他得以重返工作岗位。当生父松本耕次正式提出希望陆一心一家回日本认祖归宗的恳求时,尽管陆一心内心因怜悯老父孤单寂寞产生一丝的动摇,但当他回想起在中国几十年成长中历经的风风雨雨,深刻感受到心中对中国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难以割舍之情时,他无比深情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是这片大地的儿子。”这既是对生父的拒绝,也是对自我在这个社会秩序中的明确定位。陆一心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彻底地告别了旧身份,完整地形成了新身份——中国人的儿子[5]。
按照马斯洛的学说,任何一个需要的满足,随着它的逐渐平息,其他潜在的需要就占据显要的位置,并力求得到满足,需求永不停息,一个需要的满足产生另一个需要。对于陆一心而言,一个个需求的满足,同时也是他旧身份不断分裂、新身份不断形成的去中心过程,与语言、种族、阶级和意识形态等密切相关。在每一个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个人必然要与世界及其他人建立认同关系,从而逐步确定自己在这一社会文化秩序中的个体角色。陆一心满足各种需求的过程固然是由他个人自身的内在主导,更是与历史的变迁纠缠在一起。他的经历与体验是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可能超脱于当时的历史环境,这就必然受到特殊历史时期的影响和制约。陆一心的心路历程正是在抗日战争胜利、解放战争、新中国建立初期、十年文革和改革开放等历史不同时期的发展中,随着个体角色在社会秩序中的起伏和变化以及各个层次需求的满足构建而成的。
[1]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M].成明,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48-52.
[2]上田博ほか,日本文学と人間の発見[M].京都:世界思想社,1992:93-97.
[3]山崎丰子.大地之子[M].第 1版.东京:文艺春秋,1994:22,276.
[4]德里达.声音与现象:胡塞尔现象学中的符号问题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1 -13.
[5]张 静.身份认同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