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的功名理想与诗歌创作

孙 植

（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 人文传媒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岑参《感旧赋并序》云，“参，相门子”，“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江陵公为中书令辅太宗，邓国公为文昌右相辅高宗，汝南公为侍中辅睿宗，相承宠光，继出辅弼”。①本文以下所引诗如无特别注明，则均引自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陈铁民修订《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他以赋赞的形式，饱含深情与向往地详细叙写了其曾祖文本、伯祖长倩、堂伯羲前后三代相承为相的荣光，并深沉喟叹昔日荣光不再。对于沉浸在对家族先辈们无尽怀想中的岑参而言，如何续写门庭辉煌，再添岑氏荣光，就成为其念念不忘和终身努力的理想目标。

一、君主至上思想与诗歌创作

岑参全面接受了儒、释、道的影响，儒、释、道三教共同构筑了岑参诗歌创作深厚的思想文化背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发现始终鲜活而生动地呈现于人们面前的却是岑参对功名富贵的执著追求，而这种追求的精神实质是君主至上思想。每当在这方面有所进展，岑参诗歌就能表现出一种昂扬向上的生机与活力；而当遭遇挫折，岑参诗歌就会显示出生意萧条或愤世嫉俗的气象来。从这一点来说，岑参性格的弱点表露无遗。

今存岑参诗歌393首，而在诗中点明君王或指向君王一类的诗即占有三分之一强。君主至上的思想在岑参头脑中有着深深的烙印，“忠君”的儒家概念时刻指引着岑参思想脚步移动的方向，这样一些内容在岑参诗歌中俯拾皆是。其诗中点明“皇帝”“君王”的有：“昔为帝王州，今幸天地平。五朝变人世，千载空江声。玄元告灵符，丹洞获其铭。皇帝受玉册，群臣罗天庭。喜气薄太阳，祥光彻窅冥。奔走朝万国，崩腾集百灵。”（《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这里展现的是一幅“皇帝受玉册”瑞气盈盈、雍容华美的画面。再如：“谒帝向金殿，随身唯宝刀”（《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君王新赐笔，草奏向明光”（《省中即事》）。其诗中点明“天子”的有：“忆昨明光殿，新承天子恩。剖符移北地，授钺领西门”（《西河太守杜公挽歌》其三）；“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天子预开麟阁待，只今谁数贰师功”（《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之一）；“时衣天子赐，厨膳大官调。长乐钟应近，明光漏不遥”（《和刑部成员外秋寓直台省寄知己》）；“天子念黎庶，诏书换诸侯。仙郎授剖符，华省辍分忧。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泽该九州”（《送颜平原》）。其诗中点明 “明主”“圣主”“圣人”的有：“明主亲梦见，世人今始知”（《登千福寺楚金禅师多宝塔》）；“明主亲授钺，承恩欲专征”（《送郭仆射节制剑南》）；“忆昨蓬莱宫，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赐衣，价值千万余”（《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暂到蜀城应计日，须知明主待持衡”（《奉和相公发益昌》）；“明主每忧人，节使恒在边”（《阻戎泸间群盗》）；“圣主赏勋业，边城最辉光”（《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东归发犍为至泥溪舟中作》）。其诗中点明“圣朝”的有：“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寄左省杜拾遗》）；“寂寞无人空旧山，圣朝无事不须关”（《函谷关歌送刘评事使关西》）；“圣朝正用武，诸将皆承恩”（《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圣朝无外户，寰宇被德泽”（《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

其他在诗中点明“君”“圣”“王”“主”的有：“闻君欲朝天，驷马临道嘶”（《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吾君方忧边，分阃资大材”（《使交河郡》）；“未能匡吾君， 虚作一丈夫”（《行军二首》其二）；“成功云雷际，翊圣天地安”（《左仆射相国冀公东斋幽居同黎拾遗所献》）；“勤王敢道远，私向幕中归”（《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亚相勤王甘辛苦，誓将报主静边尘”（《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衔恩期报主，授律远行师”（《奉和杜相公初夏发京城作》）；“授钺辞金殿，承恩恋玉墀。登坛汉主用，讲德蜀人思”（《送严黄门拜御史大夫再镇蜀川兼觐省》）。

二、岑参诗歌中的进取心态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之下，岑参诗歌中常表现出某种积极的进取心态。岑参自北庭东返后，一度任职右补阙，后又曾数度身为尚书郎。右补阙等相关官职最能伴侍皇帝左右，岑参于这两个阶段也就表现为心满意足，志得意满，直到晚年于蜀地中还对此怀念不已。其《东归发犍为至泥溪舟中作》诗云：“忆昨在西掖，复曾入南宫。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如何“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呢？岑参《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云：“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又《西掖省即事》诗云：“西掖重云开曙辉，北山疏雨点朝衣。千门柳色连青琐，三殿花香入紫微。平明端笏陪鹓列，薄暮垂鞭信马归。”《寄左省杜拾遗》诗云：“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唐时朝会，在殿中设炉燃香。“惹御香”，沾染了一点御香，表明接近了天子。岑参不仅对自己能接近天子洋洋自得，而且对他人伴侍天子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莫名的钦羡。《送裴侍御赴岁入京》诗云：“羡他骢马郎，元日谒明光。立处闻天语，朝回惹御香。”又《送宇文舍人出宰元城》诗云：“双凫出未央，千里过河阳。马带新行色，衣闻旧御香。”

如此口口声声地顶礼膜拜天子，其中心意义在于期望获得天子的赏识与恩荣，早日名列三公，以光耀岑氏门楣。因此，功名富贵成为岑参在儒家理念指导下最现实的努力目标与争取对象，津津乐道的也往往是那些自己与他人获得的功名富贵或如何被恩宠的事情。这类诗句在岑参作品中亦俯拾皆是。写自己，除前述《东归发犍为至泥溪舟中作》《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西掖省即事》《寄左省杜拾遗》诸诗外，还有：“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行军二首》其二）；“幸得趋紫殿，却忆侍丹墀”（《佐郡思旧游》）；“忆昨蓬莱宫，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赐衣，价直千万余。何幸承命日，得与夫子俱。携手出华省，连镳赴长途。五马当路嘶，按节投蜀都”（《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写他人及第登科的有：“时辈似君稀，青春战胜归。名登郄诜第，身着老莱衣。称意人皆羡，还家马若飞。一枝谁不折，棣萼独相辉”（《送薛彦伟擢第东都觐省》）；“当年最称意，数子不如君。战胜时偏许，名高人共闻。半天城北雨，斜日灞西云。科斗皆成字，无令错古文”（《送王伯伦应制授正字归》）；“归去新战胜，盛名人共闻”（《送薛播擢第归江东》）；“巴江秋月新，阁道发征轮。战胜真才子，名高动世人。工文能似舅，擢第去荣亲。十月天官待，应须早赴秦”（《送严诜擢第归蜀》）；“故人适战胜，匹马归山东。问君今年三十几，能使香名满人耳？君不见三峰直上五千仞，见君文章亦如此。如君兄弟天下稀，雄辞健笔皆若飞。将军金印亸紫绶，御史铁冠重绣衣”（《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十年自勤学，一鼓游上京。青春登甲科，动地闻香名。解榻皆五侯，结交尽群英”（《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

如果仅仅取得科第还不算真正的功名富贵，那么下面这些诗句则直接表达出对功名富贵的赞叹与神往。“驿马从西来，双节夹路驰；喜鹊捧金印，蛟龙盘画旗。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忆昨看君朝未央，鸣珂拥盖满路香。始知边将真富贵，可怜人马相辉光。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卫节度赤骠马歌》）“诏置海陵仓，朝推画省郎。还家锦服贵，出使绣衣香。”（《送许员外江外置常平仓》）“上亲赋诗，觞群公，宴于蓬莱前殿，仍锡以缯帛，宠饯加等。参美颜公是行，为宠别章句。”“仙郎授剖符，华省辍分忧。置酒会前殿，赐钱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泽该九州。吾兄镇河朔，拜命宣皇猷。驷马辞国门，一星东北流。夏云照银印，暑雨随行辀。赤笔仍存箧，炉香惹衣裘。”（《送颜平原并序》）“君家一何盛，赫奕难为俦；伯父四五人，同时为诸侯。”（《冀州客舍酒酣贻王绮寄题南楼》）“亚尹同心者，风流贤大夫。荣禄上及亲，之官随板舆。高价振台阁，清词出应徐。”（《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

通过描写承恩受宠，表达对功名富贵的渴望。“诏书下青琐，驷马还吴洲。束帛仍赐衣，恩波涨沧流。微禄将及亲，向家非远游。看君五斗米，不谢万户侯。”（《送许拾遗恩归江宁拜亲》）“承恩长乐殿，醉出明光宫。”（《送王著赴淮西幕府作》）“拜命时人羡，能官圣主闻。”（《凤翔府行军送程使君赴成州》）“诏出未央宫，登坛近总戎。上公周太保，副相汉司空。”（《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节度使即太尉光弼弟》）“新骑骢马复承恩。”（《奉送贾侍御使江外》）“欲谒明光殿，先趋建礼门。仙郎去得意，亚相正承恩。”（《送崔员外入奏因访故园》）“圣朝正用武，诸将皆承恩。”（《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通过描写相关名物，间接表达对功名富贵的艳羡。“去年见君处，见君已风抟。朝趋赤墀前，高视青云端。新登麒麟阁，适脱獬豸冠。”（《送张秘书充刘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觐省》）“玉佩罥女萝，金印耀牡丹。”（《左仆射相国冀公东斋幽居同黎拾遗赋献》）“如君兄弟天下稀，雄辞健笔皆若飞。将军金印亸紫绶，御史铁冠重绣衣。”（《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潘郎腰绶新”（《送李郎尉武康》）“花绶傍腰新。”（《送秘省虞校书赴虞乡丞》）“马带新行色，衣闻旧御香。县花迎墨绶，关柳拂铜章。”（《送宇文舍人出宰元城分得阳字》）“闻欲朝龙阙，应须拂豸冠。”（《送韦侍御先归京》）“中郎凤一毛，世上独贤豪。弱冠已银印，出身惟宝刀。”（《送张郎中赴陇右觐省卿公》）“太守拥朱轮。”（《陪使君早春东郊游眺》）“玉馔天厨送，金杯御酒倾。”（《送郭仆射节制剑南》）

另外，还有在祝福声中表示对功名富贵的向往。“封侯应不远，燕颔岂徒然。”（《送张都尉东归》）“剖竹向江濆，能名计日闻。隼旗新刺史，虎剑旧将军。”（《送羽林长孙将军赴歙州》）在恨慕中表达的有：“数公不可见，一别尽相忘。敢恨青琐客，无情华省郎。”（《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是君同时者，已有尚书郎。”（《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曜》）

三、岑参诗歌中的悲观情绪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总有不得志的时候。于是，我们又常常能在岑参诗歌中看到这样的情绪：对人不得其用充满不满与怨望，稍遇挫折则要休官退隐，仕途不顺则悲观失望，有时又以当官乃无奈之举自我解嘲。

岑参抒写对人不得其用而充满不满与怨望的诗有不少。首先是对自己：“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北庭作》）；“年纪蹉跎四十强，自怜头白始为郎”（《秋夕读书幽兴献兵部李侍郎》）；“夫子履新命，鄙夫仍旧官”（《虢州酬辛侍御见赠》）；“平生恒自负，垂老此安卑。同类皆先达，非才独后时。庭槐宿鸟乱，阶草夜虫悲。白发今无数，青云未有期”（《佐郡思旧游》）；“别有弹冠士，希君无见遗”（《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自怜弃置天西头，因君为问相思否”（《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谁念在江岛？故人满天朝”（《青山峡口泊舟怀狄侍御》）；“偶逐干禄徒，十年皆小官”，“君子满清朝，小人思挂冠”（《太一石鳖崖口潭旧庐招王学士》）。其次是对他人：“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送王大昌龄赴江宁》）；“早岁即相知，嗟君最后时。青云仍未达，白发欲成丝”（《送王七录事赴虢州》）；“相识应十载，见君只一官。家贫禄尚薄，霜降衣仍单”（《送李翥游江外》）；“杜侯实才子，盛名不可及，只曾效一官，今已年四十。是君同时者，已有尚书郎，怜君独未遇，淹泊在他乡。我从京师来，到此喜相见，共论穷途事，不觉泪满面”（《敬酬杜华淇上见赠兼呈熊曜》）；“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五侯贵门脚不到，数亩山田身自耕。兴来浪迹无远近，及至辞家忆乡信。无事垂鞭信马头，西南几欲穷天尽”（《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稍遇挫折则要休官退隐的诗有：“岩泉嗟到晚，州县欲归慵”（《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官拙自悲头白尽，不如岩下偃荆扉”（《西掖省即事》）；“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寄青城龙溪奂道人》）；“无心顾微禄，有意在独往。不负林中期，终当出尘网”（《潼关使院怀王七季友》）；“黜官自西掖，待罪临下阳。空积犬马恋，岂思鹓鹭行。素多江湖意，偶佐山水乡”（《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仰望浮与沉，忽如云与泥”（《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心淡水木会，兴幽鱼鸟通。稀微了自释，出处乃不同。况本无宦情，誓将依道风”（《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仕途不顺则流露出悲观失望情绪的诗有：“微才弃散地，拙宦惭清时。白发徒自负，青云难可期”（《虢中酬陕西甄判官见赠》）；“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时命难自知，功业岂暂忘”（《陪狄员外早秋登府西楼因呈院中诸公》）；“功业今已迟，揽镜悲白发”（《行军二首》其二）；“负郭无良田，屈身徇微禄。平生好疏旷，何事就羁束？幸曾趋丹墀，数得侍黄屋。故人尽荣宠，谁念此幽独？州县非宿心，云山忻满目。顷来废章句，终日披案牍。佐郡竟何成，自悲徒碌碌”（《郡斋闲坐》）；“终岁不得意，春风今复来。自怜蓬鬓改，羞见梨花开。西掖诚可恋，南山思早回”（《春兴思南山旧庐招柳建正字》）；“错料一生事，蹉跎今白头。纵横皆失计，妻子也堪羞。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愁来无去处，只上郡西楼”（《题虢州西楼》）；“蹉跎鬓已苍”（《省中即事》）；“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生平未得意，览镜私自惜。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功业悲后时，光阴叹虚掷。却为文章累，幸有开济策。何负当途人，无心矜窘厄。回瞻后来者，皆欲肆轥轹。起草思南宫，寄言忆西掖。时危任舒卷，身退知损益。穷巷草转深，闭门日将夕”（《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

以当官乃无奈之举自我解嘲的诗有：“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只缘五斗米，孤负一渔竿”（《初授官题高冠草堂》）；“久别二室间，图他五斗米”（《峨眉东脚临江听猿怀二室旧庐》）；“误徇一微官，还山愧尘容”（《田假归白阁西草堂》）；“世事何反复，一身难可料。头白翻折腰，归家还自笑。所嗟无产业，妻子嫌不调。五斗米留人，东溪忆垂钓”（《衙郡守还》）。

不仅如此，岑参还推己及人，对他人任职小官①如县尉之类，在岑参眼中是小官。表示理解与支持：“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不须嫌邑小，莫即耻家贫。更作《东征赋》，知君有老亲”（《送李郎尉武康》）。

追求功名富贵的过程中，岑参也有突然间似乎看透了的时候，并发出“岩壑归去来，公卿是何物”（《下外江舟中怀终南旧居》），“微官何足道”（《早秋与诸子登虢州西亭观眺》）的质疑。可是，当他真正要决然而去，却又难割难舍：“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登嘉州凌云寺作》）。

四、岑参人生理想与定位的特点

一生中，岑参的眼光从来就没有向下看过，也不屑于往下看；他所做的事情只是向上看、向前看。为了向上的目标，他可以经受“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寄宇文判官》）的恶劣环境；为了向上的目标，他也可以忍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逢入京使》）一类思乡情感的痛苦煎熬。在北庭时，封常清西征受降回军，眼看“驿马从西来，双节夹路驰；喜鹊捧金印，蛟龙盘画旗”的壮观场面，岑参由衷发出了“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的感慨，只惯于舞文弄墨的诗人当即亦表示“自逐定远侯，亦着短后衣；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显示出“功名只向马上取”的雄心与决心。②本句所引诗句出自岑参《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二诗。读诗至此，我们不禁为岑参攫取功名的心所折服，同时又为之心伤!

在对功名富贵的追求中，岑参是有侧重的。这就是他淡求功而重求名，淡求富而重求贵，一切都围绕早日“封侯”甚至“登台”的目标而努力。不客气地说，岑参官本位的思想是很严重的。其《冬宵家会饯李郎司兵赴同州》诗云：“急管杂青丝，玉瓶金屈卮。寒天高堂夜，扑地飞雪时。”诗题说明这是一次家宴，岑参因女婿新任同州司兵参军，而于家中举行送别酒宴。时岑参应该任职尚书省正郎，官阶从五品上。按唐制，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蓄养家妓。“管”，管乐；“青丝”，弦乐。“急管杂青丝”，意谓家中的管弦乐队轻歌曼舞，为家宴献艺。“玉瓶金屈卮”，写家宴上酒器华美，餐具金贵。诗人位居“高堂”之上，俨然尊贵模样。又诗末云：“多暇或自公，读书复弹棋。州县信徒劳，云霄亦可期。应须力为政，聊慰此相思。”宴席中，诗人东吩咐西交代，最后要求女婿努力为政，早出政绩，以助青云之望，并告之，只有如此才无愧于老岳丈对他的一番思念。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风雅官僚的形象以及一派俗腻的官场作风。永泰元年（765年）冬，岑参出刺嘉州（官阶正四品下）。有《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诗云：“忆昨蓬莱宫，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赐衣，价直千万余。”又云：“五马当路嘶，按节投蜀都。”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春风得意的神气。天宝十五载（756年），岑参于北庭曾作《优钵罗花歌并序》，其序云：“……天宝景申岁，参忝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领伊西北庭支度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内栽树种药，为山凿池，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此序不忘完整交代诗人当时官职名称，并以“忝”为自谦语，亦对能有“小吏”送花表示心情舒畅，岑参将送花称以“献花”，自高其位。大历二年（767年），岑参从成都实赴嘉州治所，嘉州期间有《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并序》，序云：“……友人夏官弘农杨侯，清谈之士也。素工为文，独立于世。与余有方外之约，每多独往之意。今者幽躅胜概，叹不得与此公俱。爰命小吏刮磨石壁，以识其事，乃诗之以达杨友尔。”这里亦有“小吏”为之“刮磨石壁”。

最后再看一首岑参北庭期间作的 《玉门关盖将军歌》。诗云：

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前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镂马对樗蒱。玉盘纤手撒作卢，众中夸道不曾输。枥上昂昂皆骏驹，桃花叱拨价最殊。骑将猎向城南隅，腊日射杀千年狐。我来塞外按边储，为君取醉酒剩沽。醉争酒盏相喧呼，忽忆咸阳旧酒徒。

这里满是绫罗绸缎，金章玉壶，到处高歌艳舞，推杯换盏，让人们不禁想起高适的《燕歌行》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1]80。而时为伊西北庭支度负责人的岑参是“我来塞外按边储”，亦只是“为君取醉酒剩沽”。看来诗人也是满足于“灯前侍婢泻玉壶”“苍头奴”“左右趋”的贵族式的享乐生活。读诗至此，我们不能不为岑参是否是一个清廉官吏而起疑。据闻一多先生考证，这个盖将军就是河西兵马使盖庭伦。[2]115《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至德二载正月）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泌，聚众六万。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据其五，二城坚守。支度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3]7015就是这个“军中无事但欢娱”的青年将军盖庭伦，趁内乱如火如荼之际起兵造反。由此，至少我们可以说岑参没有知人之鉴。可见，说岑参眼角向上，并非虚言。即使翻检全部岑参诗歌，我们也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以看出岑参关注老百姓民生疾苦的地方。①岑参诗歌中，有一处表面看稍具关心民瘼性质，但细看则不然。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诗有“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句。蜀地西山亦可谓唐王朝与吐蕃的军事斗争前沿，防御稍有松懈，即有失地可能。高适在蜀地任职就曾丧师失地，丢掉了好几个州。岑参此论亦完全是书生意气。其“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句只是纯为其错误立论服务。该诗以首二句立论：“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立论即错误。由诗可知，诗人并未亲历西山，则又当非写实。因此，仅以此句不足以证实岑参具有关心民瘼的思想特质。

五、岑参思想对诗歌创作的利弊影响

岑参这种刻意追求功名富贵的思想倾向，深刻影响到其诗歌创作的艺术成就，可谓有利有弊。

利，表现在促成岑参两赴西域，并意气风发地创作了藉以铸就文学史显著地位的杰出的西域军旅等诗。如其《碛中作》诗云：“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大笔勾勒，写景如画，突显走马者的执著与坚忍，渲染了一种自然壮美的阔大气象。其《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诗云：“上将拥麾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是何等雄壮的军威与士气！其《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诗云：“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血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诗写将士们为国守疆、奋勇当先的场面，虽然天气奇寒、环境恶劣，但都不足以阻挡军队一往无前的箭锋锐气。还有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西域极寒中，却能感受到蓬勃的满眼春风，捕捉到动人情怀的温暖气息，这是何等的慧眼，又是怎样的诗心！也是因为对功名的热衷向往，诗人对雍容华贵的朝庭气象的描写也悠扬凝神。如其著名的七律杰作《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弊，则表现在拖垮了岑参昂扬向上的内在劲头，让其在官场沉浮中患得患失，满足于升官晋级的喜悦，亦为宦途没有进展而丧气失志，萎靡不振，从而产生了不少缺少内容、空虚平淡的送行诗、应酬诗以及诸多空发愁绪的“悲观诗”。其例之多，可谓不胜

[1]高适.高适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M]//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枚举。

在盛唐诗人中，高适与岑参一向并称，两人之诗都常以边塞苍凉之景、军旅杀伐之音为描写对象。然而稍加考察，人们就会发现他们各具自己的诗歌艺术个性。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评论高适乐府歌行体诗歌时曾说：“这些都是乐府歌词中的上等作品，其气象似乎比不上岑参的奔放，然格调高远，富于苍凉的情韵。他在描写边塞的风光、战争的场面下，同时又表露出征夫的疾苦，少妇的情怀，故能于高壮的诗风里，呈现出慷慨之意。”[4]67①引文中“这些都是乐府歌词中的上等作品”所说的“这些”指此段前面所列的《燕歌行》《古大梁行》《营州歌》诸诗。岑参、高适，一个是满胸充斥着个人的升沉荣辱之念，一个是从上到下迸发出天地间的侠气豪情。这是两人同作边塞军旅类诗歌而风格境界却不同的根本原因。

[3]司马光.资治通鉴：第1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6

[4]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