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知而不为实用:推动科学进步的主要动力

2013-04-11 10:45钱兆华
关键词:自然界现象价值观

钱兆华,丁 瑞

(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镇江212013)

由于科学是文化基因的外在表现形式,具有浓厚的文化特色,所以绝大多数人对西方文化意义上的近代科学存在诸多误解。其误解之一就是认为西方近代科学的诞生及其发展应归功于当时欧洲工商业发展的需要和推动,并认为科学作为对自然界的认识,其主要目的就是人类为了更好地改造和利用自然界或更有效地进行社会实践,因此,社会实践是推动科学进步的主要动力。

这种对科学的误解或错误认识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中国科学的创新能力,首先必须搞清楚的是:科学的目的是为了求知,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为了驱除愚昧,而不是为了实用;社会实践也不是推动科学进步的直接动力,它是人们价值观的反映。

一、从科学的本质看科学进步的动力

人类通过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而获得的知识有两种:经验和理论。前者属于对现象本身的认识,即感性知识;后者属于对现象为什么如此产生的解释,即理性知识。比如说,人类通过天生的感知能力和记忆能力都知道“每经过大约24小时,白天和黑夜就交替一次”;都知道“每经过大约365天,气候就会经历一个循环”;都知道“人老到一定时候都会死亡”,等等。这就是感性知识,就是经验。但是,我们假如问:为什么总是“每经过大约24小时,白天和黑夜就交替一次”或“太阳为什么每经过24小时就会从东方升起”?为什么“每经过大约365天,气候就会经历一个循环”?为什么“人老到一定时候都会死亡,而绝不会万寿无疆”?它们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对这些“为什么”进行解释,那么就是理性知识,就是所谓的理论。当然,由于不同的人,其思维方式、价值观、信仰信念、知识结构、知识水平、理解能力不同,尤其是其成长的文化背景不同,而会用不同的原因对这些客观现象作出不同的解释,即提出不同的理论。

“西方科学的本质就在于,它是对自然现象产生原因的一种猜测或解释,而以这种解释或猜测为前提推导出的公式、定律、预言等可以得到人类经验的严格检验。”[1]97这就是说,西方科学本质上是对自然现象背后原因的揭示,是对自然现象为何产生的解释体系。西方科学的这一本质决定了推动科学进步的动力必须是人的求知欲或好奇心。“求知是人类的本性。”[2]1求什么“知”呢?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所谓人类的求知欲或好奇心实际就是试图探寻现象背后的原因。那么为什么要探寻现象背后的原因呢?亚里士多德自己说得很清楚,“我们不以官能的感觉为智慧;当然这些给我们以个别事物的最重要认识。但官能总不能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所以然之故——例如火何为而热;他们只说火是热的”[2]3。因此,“我们是在寻求现存事物,以及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原理与原因”[2]3。

这就是说,人类认识世界主要不是认识世界的现象,而是要认识现象背后的原因,只有认识了现象背后的原因才能说真正认识了该事物,仅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并不属于“真知”。而且,仅仅“知其然”根本就不属于智慧,所谓智慧实质就是“知其所以然”。不用说,认识现象背后的原因从而“知其所以然”,以达到驱除愚昧,满足人类好奇心的目的,正是推动科学进步的不竭动力。

二、从科学的起源看科学进步的动力

古希腊科学和哲学是不分的,那时科学还远远没有从自然哲学母体中独立出来。那么,古希腊的自然哲学是如何起源的呢?亚里士多德对此作了很好的说明:“古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成说明。……他们探索哲理只是想脱出愚昧,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2]5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然哲学起源于人类对自然万物的惊异。惊异自然界中为什么有如此繁多的事物,如日月星辰、高山峡谷、江河湖海、飞禽走兽、树木花草等;惊异为什么会有瘟疫、旱灾、洪灾、地震、蝗灾等。

人们的这种惊异驱使他们开始“哲理探索”,即探寻这些令人恐惧的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试图合理地解释它们,从而达到消除人类恐惧感的目的。不难理解,这正是科学或早期自然哲学的真正起源。比如,自然界中如此繁多的事物的原因是什么呢?泰勒斯认为是“水”,赫拉克利特认为是“火”,恩培多克勒、亚里士多德认为是“水、土、火、气”四种元素,留基伯、德谟克利特认为是原子,等等;为什么石头沉到水底而木头浮在水面上呢?阿基米德的解释是,因为水对浸没在其中的物体有向上的浮力,浮力的大小等于排开水的重量,石头由于密度大,重量大于排开水的重量,所以下沉,而木头由于密度小,重量小于排开水的重量,所以上浮。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前者无疑属于自然哲学,后者无疑属于科学。

总之,西方科学与自然哲学都起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正由于如此,强烈激励古希腊人去进行“哲理探索”,即努力探寻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以解释这些现象为什么会如此。如果真正探索到了这些原因,无疑就是“真知”或“真理”。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哲学被称为真理的知识自属确当。因为理论知识的目的在于真理,实用知识的目的在其功用。”[2]33不言而喻,这种“哲理探索”,这种对“真知”、“真理”的追求,不仅是科学和自然哲学的共同起源,同时也是推动科学进步的不竭动力。

三、从科学家的研究活动看科学进步的动力

人们由于生长的文化背景不同,所以会持不同的价值观和不同的信仰信念。如此一来,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认为某件事非常重要,非常有价值或有意义,所以他们就义无反顾地去坚持做这件事,甚至会付出毕生的精力;而另一些人却认为这件事并不重要,没有任何价值或意义,所以他们对这件事嗤之以鼻。这就是说,人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信念是做或不做某件事的直接的决定性因素。

古希腊人一开始就认为认识自然界、揭示自然界的奥秘,是最有价值和最有意义的事,因此,古希腊哲学家几乎全是自然哲学家,或者说全是“科学家”。古希腊的第一个哲学学派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都是自然哲学家,其后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亚里士多德的逍遥学派、芝诺的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等也都是自然哲学学派。所以我们说,“西方文化起源于古希腊文化。希腊文化起源于米利都学派的自然哲学。这种哲学同时也是科学。所以说,希腊文化起源于科学”[3]2。古希腊人热衷于认识自然界、揭示自然界奥秘的这种价值取向有其深刻的哲学背景。留基伯最早“提出了因果原则——没有什么事情无缘无故而发生,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和必然性”[4]60。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宁肯找到一个关于因果的说明,也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亚里士多德更把认识现象背后的原因看作是哲学家的基本任务和人类的最高智慧,他明确指出:“哲人知道一切可知的事物,虽于每一事物的细节未必全知道;谁能懂得众人所难知的事物我们也称他有智慧(感觉既人人所同有而易得,这就不算智慧);又,谁能更善于并更真切的教授各门知识之原因,谁也就该是更富于智慧。”[2]118

这意味着,古希腊人不仅把认识自然界、揭示自然界奥秘看做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事,而且还认为,认识自然界、揭示自然界奥秘的实质就是要搞清楚自然现象为什么会如此产生的原因,并对之进行合理解释,从而达到人类“求知”、驱除愚昧和消除对自然界的恐惧心理。大哲学家罗素就曾指出,“欧几里得几何学是鄙视实用价值的,这一点早就被柏拉图谆谆教诲过”[5]271。

古希腊人的这种仅仅为了求知,为了摆脱愚昧和满足好奇心,并不赋予任何实用目的而从事对客观世界自由“哲理探索”的价值取向被整个西方文化所继承。经过文艺复兴的战斗洗礼,当西方世界为这种纯学术的自由研究重新提供了充分条件后,近代科学的诞生就瓜熟蒂落了。当西方近代科学诞生后,古希腊人的这种仅仅为了求知而不为实用来探索自然界奥秘的价值取向,就成了激励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的持久动力。

科学史告诉人们,至少在20世纪前西方科学几乎任何一个重大科学理论的诞生都与实用目的无关,整个西方科学的发展几乎与社会实践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人不信,那么我们设问:牛顿孜孜不倦地探索“苹果和抛物体为什么往地上掉而不往天上飞”的原因,并提出万有引力理论对之进行解释,在当时这一理论有什么实用价值吗?当时的生产实践需要牛顿探索这一问题吗?这一理论对发展社会生产力或对发展社会经济有重大影响吗?回答是,都没有!那么,牛顿孜孜不倦地研究探索这一问题究竟是为什么呢?唯一的答案是:牛顿研究探索这一问题是由其价值观所决定的,他认为探索这一问题非常有价值、有意义,因为它满足了人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尤其是它揭示了自然界的奥秘,从而使人类摆脱了对这一自然现象的愚昧无知。

同样,惠更斯孜孜不倦地研究光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并提出了光的“波动说”对之进行解释;孟德尔“不务正业”地进行豌豆杂交遗传实验,探索生物遗传规律,并发现了生物遗传现象的两个重要定律,从而奠定了生物遗传学基础;拉瓦锡为了弄清楚燃烧的本质,做了一系列实验,并提出了氧化学说对燃烧现象进行解释;达尔文几乎花了毕生的精力研究生物物种的进化现象,并提出了生物进化理论……。请问:所有这些科学家的研究探索活动在当时有何实用价值?与当时的生产实践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是因为生产实践或技术创新中遇到了什么难题,需要他们的研究来加以解决吗?从实际情况看,他们的这些科学活动以及他们提出的理论或发现的自然规律,在当时真的变成了社会生产力了吗?推动了社会经济的发展了吗?都没有!因此说,西方科学家研究探索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揭示自然界奥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求知。

所以,有此人把科学研究或认识自然界的活动看做是为了更好地改造和利用自然界,看作是为了推动生产力或经济的发展,其实是对(西方)科学百分之百的误解。科学史家丹皮尔说得很清楚:“不幸,科学主要是为了发展经济的观念,传播到许多别的国家,科学研究的自由又遭到危险。科学主要是追求纯粹知识的自由研究活动。如果实际的利益随之而来,那是副产品,纵然它们是由于政府资助而获得发现。如果自由的、纯粹的科学遭到忽略,应用科学迟早也会枯萎而死的。”[4]634在这里,丹皮尔把科学研究看做是追求“纯粹知识”的活动,而把科学能够变为技术,从而成为发展经济的推动力仅仅看做是科学的“副产品”。

必须强调指出或必须搞清楚的是,西方科学的研究探索活动是由西方人的价值观决定的,没有什么实用目的,但西方科学作为人类认识自然界的成果,它完全可以成为技术发明或技术创造的理论基础。事实上,西方近代技术正是在近代科学理论的指导下诞生的。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法拉第的电磁感应原理、楞次定律和欧姆定律,就绝无可能诞生电气技术;如果没有近代化学理论的诞生,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工技术;如果没有普朗克、玻尔、海森堡、狄拉克等人建立起的量子力学,今天的微纳米技术、微电子技术、激光技术就无从谈起。所以,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科学技术或对自然界的认识与对自然界的改造和利用(生产实践)之间的关系:科学是人类关于自然界的知识,技术仅仅是对这些知识的应用。

但必须再次提醒的是,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活动时是不考虑任何实用目的的,也不可能预测到他们自己的成果会导致什么新技术的诞生,他们的研究活动仅仅是为了求知或揭示自然界的奥秘。可以肯定地说,牛顿研究并提出万有引力理论,绝对没有想到他做这件事是为未来300年人造卫星的上天提供理论根据;法拉第花11年工夫研究磁转化为电的方法,绝不是想为我们人类今天能够用上“电”提供理论指南;麦克斯韦把有关电磁现象之间的关系抽象为电磁场理论,并预言电磁波的存在,他绝对没有想到是为了我们今天大家都能够用上手机;普朗克、玻尔、海森堡、狄拉克等人也绝不是为了今天的微纳米技术、微电子技术、激光技术才创立和研究量子力学的,等等。在科学家自己看来,科学研究活动的这些理论成果变成了技术发明或技术创造的理论基础或指南,从而推动了生产力或经济的发展,这些只是科学的“副产品”,而科学的“正产品”仅仅是为了达到人类求知、驱除愚昧和消除恐惧心理的目的。这或许是包括我们科学技术工作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感到大惑不解或不可思议的。

四、结语

科学研究作为认识自然界、揭示自然界奥秘的探索活动,是由人们的价值观所决定的,并没有什么实用目的,甚至是鄙视实用目的的。推动科学进步的唯一动力是人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与实用目的或社会生产实践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科学理论作为认识自然界的成果确实是新技术诞生或技术发明、技术创造的理论基础或指南,没有科学的突破,技术创新就是空中楼阁。然而,科学作为技术的先导,作为新技术诞生的理论基础,技术仅仅是科学的“副产品”。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时,他们根本不考虑任何实用目的,考虑实用目的的研究仅仅是技术研究,而技术研究与科学研究根本不是一回事。

科学创新是技术创新的前提,当新的科学知识被“创造”或“制造”出来后,技术创新就成为必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科学创新比技术创新更重要、更基本——没有知识的诞生,哪来知识的应用?而科学创新活动是由人们的价值观所决定的。比如,在清朝康熙年间,中国绝对没有任何一个进士或其他任何人会对“苹果为什么往地下掉而不往天上飞”感到惊异而对之加以研究;在清朝道光年间中国绝对不会有任何读书人或知识分子对“磁如何转化为电”感兴趣而花11年时间对之进行不懈探索;在清朝咸丰年间中国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佛教的方丈或道教的道长会对“植物的遗传规律”感兴趣而花工夫进行研究。这是价值观使然。中国人的价值观认为,学习四书五经、会吟诗填词、擅长书法或精通棋琴书画,才是最有价值的事,才值得文人雅士去做;而探索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则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事。中国自2000年以来自然科学一等奖已经有8次空缺,中国本土科学家至今未突破诺贝尔科学奖的零记录,这绝不是偶然的,其中的必然性正是价值观或文化基因使然。

[1]钱兆华.科学哲学新论[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1.

[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3]周昌忠.西方科学的文化精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4]丹皮尔.科学史[M].李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

[5]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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