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华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南昌330022)
一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1990年代的切实发生及其所参与的文论转型,显示了其对于现实历史文化语境的敏感,也起到了较好的学术和政治效用,以至于成为199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中“最具活力的思想领域”[1]。然而,为什么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切实发生是在1990年代?这恐怕与其初步具备了两个条件有关:
第一,它有一个现代性反思的文化语境和相对独立的知识生产空间。[2]这种语境和空间的存在,意味着有关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已然暂退历史舞台。女性主义这种性别政治诉求因此能够得到切实的回应。试想,为什么晚清到“五四”时期就已经有了较为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的中国文学创作和批评界,却并没有一股女性主义思潮的现代发生?较为合理的解释恐怕是,如果缺乏一个现代性反思的文化语境和相对独立的知识生产空间,即使有一定的女性主体意识,它也往往会因为民族国家的上位需要,或被容纳和消弭在现代民族的解放运动之中,或无法获取独立的文化意义。这一点已有不少学者予以指认。刘思谦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自发的、独立的妇女解放运动。妇女的解放从来都是从属于民族的、阶级的、文化的社会革命运动。”[3]屈雅君也认为:“在民族救亡的浪潮中,个体的权力(对于整个民族来说,女性是整体中的一个局部)不可能被作为一个首要问题提出来。因而,真正意义上的‘女权’问题就更是一种奢侈品了。”[4]张岩冰在其博士论文里面同样写道,作为女性的“她们太专注于社会进步的历程,太自觉地将自觉的解放纳入社会历史的轨迹之中,使她们很难在这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认真反思一下自身。她们用男性的眼光看待自己,她们没有认识自身自然存在的特殊性,更不会如西蒙·波娃那样发现这个社会已经把她们变成了没有主动性和创造性的对象性存在——第二性”[5]191。
女性的这一生存境况直至1990年代之前并未根本改观。在现代性反思发生之前,解放、启蒙等现代性的宏大叙事乃知识生产的内在根据,女性问题和性别政治这样的微观事件因此就难以发生。即使发生了,也恐怕会成为审判的对象。倘若知识生产中出现了关注女性问题的作品,其关注点大致也会是这样的,要么是批评那种具有性别意识的女性形象,将这种女性政治诉求视为“政治不正确”,也就是不符合当时的主流政治之需,比如赵树理的三仙姑形象即是如此;要么就是出现女性的雄化、角色紧张[6],并使女性“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肉体消耗”[7]。一如康正果所指出的那样:“一方面,妇女枉担了解放的虚名,她们实际上额外地扮演了力不胜任的男性角色。另一方面,个别妇女虽掌握了权力,但她们实质上只是男性权威的代理人。从某种程度上说,男女平等反而加深了妇女的异化。”[8]131若是如此,又如何可能有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1990年代之前的切实发生呢?难怪有学人在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进行了专门研究之后,也不得不说,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开始真正成为学界关注的一个带前沿性的问题,也是始自 1990 年代。[9]35—37
第二,知识生产主体有文化政治的内在诉求,也就是能意识到知识生产并非与政治无关的纯粹事件。由于上世纪80—90年代之交的社会历史文化事件的发生,使得进入1990年代之后,知识分子将人间情怀放置在了其专业的岗位之中,并将其转换成了学术话语。此一境况之下,知识分子才有了较大可能去发现知识与权力的深刻关联,也才能更好地产生对文化政治、文化批评等诸如此类学术思想的认知兴趣。而当此时,女性主义这种知识才能得到关注。
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并没有发生严重的性别分化,无论男女都有一个较为一致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目标,都有一套具有较大共识的主导话语,比如人性、理性、启蒙,等等。正如有学人所言:“在整个八十年代,对现代化的一种‘现代性’追求始终是主流,几乎没有遇到过完整的抵抗和质疑。”[10]也正因为1980年代有这套关于现代性的共识,这就使得无论是问题意识、批判目标,还是主导话语,都基本上没有身份政治的诉求,甚至于在那个宏大叙事凸显的年代,人们还对性别这种身份政治表现出一定的厌恶和反感。不妨说,在1980年代,人们大多将这种身份政治或看成不值一提,或不急于提及,或视之为一种正是1980年代所要清理的意识形态的幽灵。正如蔡翔所回忆的那样:“八十年代的单纯,包括它的理想主义,很大程度上缘于‘现代化’这个概念的整合力量,它逐渐建立起一套强大的话语体系,对现代的朦胧而热情的向往,不仅使得知识分子建立起了暂时的联盟,同时,也使得知识分子和大众结成同盟,人们相信,一旦‘现代’,国家乃至个人的所有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前期。”[10]这也即是说,那时候人们大多相信,只要社会现代化了,一切问题当然也包括性别政治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既如此,有学人在分析女性主义之所以在1980年代遭遇落差时才会说,其中的一个原委即是,那时候的人们出于对文革式阶级话语的不信任,对那种有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文论都持拒斥的态度。此一境况之下,女性主义文论要进入1990年代之前的知识场域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顺便提及的是,由于上述原因,学界形成了一种关于女性主义难以在中国发生的典型之说,即“中国的人文环境和经济基础使得刚刚或还在摆脱封建传统的中国妇女目前还不可能提出‘女权主义’的口号,或者根本谈不上女权”。[11]此说自有其理,特别是当我们将之置于1990年代之前的社会文化语境时,它恐怕还是一个学术常识。以1980年代为例,那时候,刚刚从文革走出,人们大多认为时代的主要历史任务是要走出“封建社会”,要完成晚清“五四”以来的启蒙任务,因此对于之前的包括阶级政治在内的一切政治话语都唯恐避之而不及。这样就对那些与政治有关的学术话语,诸如女性主义自然也就缺乏认知兴趣。这一点甚至延续到了当下的文论场。但是,我们不可以因此就否认女性主义在1990年代切实发生了,因为1990年代以后,已然具备了上述所言及的女性主义发生的条件。为此之故,我们不可抽象地谈论女性主义的发生问题,更不能不加反思地认为女性主义没有发生的可能或必要。
二
然而,切实发生与存在于1990年代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并非没有理论和政治的局限之所,有学人从知识生产的角度,对女性主义的学风问题进行了较为切实的反思,殊为不易。[12]这里我们不拟再寻此故途前行,而试图结合社会文化语境,将反思的重点放置在19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性别政治等问题上。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身份政治诉求,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面对社会问题做出的及时反应,正如有学人所指出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发生发展,与人们对普遍存在的、由性别问题引起的压抑和焦虑有关。[13]10但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这种反应恐怕也是契合于主流意识形态,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政治氛围有某种一致性。由于“分权制衡原则与方法”在1980年代末终止了,这就使得公共空间变得模糊和逼仄起来。[14]29换言之,1980 年代感兴趣的话题如启蒙、公共政治的讨论无法深入下去。这个时候,包括性别政治在内的身份政治才凸显了起来。因此,有学人敏锐地指出:“身份政治的兴起本身就是公民政治被悬置的一个结果。”[15]对此,人们不禁要问,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是否能够切实地解决其所指向的问题呢?能否真实地参与到公共领域事务的讨论中来?它是否回避了时代的结构性问题,转移了人们对更为急切的政治形态,如政治经济学的政治、公民政治等的认知及实践兴趣呢?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它恐怕也背离了作为一种文化批评所固有的理念与追求,因为“如果不伴以对在经济资源的控制方面的大规模的转变,任何强化妇女权力的努力都不会有大的成效”[16]216。为此之故,19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反抗男性中心主义的时候,就有必要反思一下是否自身的问题意识脱离了语境,以致于找错了批评对象,甚至应该反思一下是否自觉不自觉地沦为了一种权力的合谋者。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对语言是非常信任的,在其发生语言学转向的同时,也塑造了其自身较强的后结构特性。有学人甚至非常肯定地指出,只要把后结构主义研究好,就能看懂和理解女性主义。[17]然而,如果连基本的话语空间都还很欠缺,就去一股脑儿地沉浸在语言的世界里,这是否过早地相信了语言文化及其理论的效用?
有学人曾根据其见证的女性疾苦,深情地写道:“如果有可能,或者我自己更应该创造机会,去帮助她们,替她们呐喊或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我建议仍然继续使用‘女权’和‘女权主义’这种提法与‘女性’和‘女性主义’同时并举,而不是用更具文人气的后一组将前一组取代。说到底,并不是一个词汇(Feminism)的翻译问题,关键是我们自身的实践和实践的需要。”[18]的确,只要我们看看实际的妇女生存状况,就恐怕会感叹其基本的公民权都还没有得到落实!不妨说,当做人的尊严都成问题的时候,又如何去做好一个文化认同意义上的女人呢?虽然做好一个女人,有可能也就做好了一个人,但是毕竟还是有个先后的问题,或者说,就实际情况看,只有做好了人,才提供了做好女人的基本条件。有学人为此引入了女性公民理论,认为要“在对传统公民资格(女性缺席)的批判当中,建立一个中立的没有任何歧视(包括性别歧视)的多元意义的公民以及公民资格概念,在此基础上建构一种包容不同身份差异(包括性别差异)的公民制度”。[19]这种女性公民理论,恐怕是一个较为切实的选择,因为没有公民权利的落实,要获取女性的解放几近空谈。阿伦特甚至反对那种没有公民政治诉求的女权主义运动,更遑论女性主义话语了。在她看来,“妇女运动提出的许多问题基本上都是社会的而非政治的,它们关心妇女的经济解放而非公民的自由”。[20]就实际的情况来看也往往是,如果没有公民政治权利的落实,即使有了女性的解放,恐怕也就是多获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已,一如1990年代的女性文学创作,它可能获得了较多的版税,有了更自由的消费权利,获得了不少人的凝视,等等。而至于是否因此改变了女性的“人之境况”,是否让女性有了做人的尊严,有了更加自由的行动能力,其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因此有学人认为,女性审美想象,只有落实为“女性—公民”才有了一片真实的大地。[21]学者陶东风更为明确地指出:“只谈男性和女性的不平等关系,而不谈男性和女性共同遭受的更重要的政治体制和经济结构的压迫,只谈论或孤立谈论性别权利,而不提男性和女性应该共同争取的公民权利(好像中国的女性所受的只是男性的压迫,或者男性的压迫是最主要的压迫),这是中国女性主义批评的一个严重问题。”[15]可以说,只要男女有共同的压迫及共同的公民身份诉求,并且当这种压迫和诉求还是第一位的时候,我们就更会认同这样的看法:“女性只有与男性携起手来,面对不合理的以男性主义文化为中心的政治统治格局,面对物质主义对人类文化的共同侵害,作出共同不懈的努力与奋斗,才能完整地表现这个时代真正的人性内容。”[22]
不妨说,也正是因此之故,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因其所具有的后结构特性,而开始或已然放弃了现代性的追求,把与现代性启蒙有关的主体性、人性、理性等话语钉在历史的审判台上的做法,也就恐怕不太合适了。为此,有学人较为清醒地写道:“当人性和理性只是一种教科书中的摆设,依靠血缘或其他特殊纽带获得的特权和建立的等级制度成为压倒弱势群体的主要力量的时候,致力于对人性和理性的解构恐怕是选错了方向;这种错误的选择不但有可能导致对真正的压抑机制的纵容甚至维护,而且会与真正有利于女性主义发展的精神资源失之交臂”。[13]10这种说法的现实针对性当是不可否认,着实要引起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者的切实关注。恐怕也因此,有学人早已给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泼了“凉水”[23]。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并非所有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都是反启蒙的,比如刘思谦等学人就总是力倡一种现代性的启蒙价值观,认为女性文学研究的价值目标是“包括男性在内的人的价值的全面实现,便是社会压抑的解除和人的彻底解放这个十分遥远的价值目标”[24]23。
三
值得一提的是,在1990年代还有学人提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学科化构想,出现了《关于中国女性文学研究学科建设的思考》[25]、《关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学科建设的若干问题》[26]等多篇文献。不妨说,学科化的诉求是有其合理性的,它使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变得更为专业、更为精致,但是,这又是否意味着或主动或被动地将其自身体制化了呢?而这种体制化是否与其凸显身份政治的特性有某种程度的暗合?答案恐怕是肯定的。因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切实发生的1990年代正是一个身份政治凸显、而公民政治不可切实伸张的时期。换言之,也就是激情消退的1990年代,是一个务实和建设的时代,始源于1990年代的学科建设恰巧是体制的询唤与诉求。而这一询唤与诉求直到今天也没有彻底改观。[27]因此,有学人如此敏锐地写道:“如果说目前国内的女性主义理论确实在表述现实、解决问题方面还有很多空洞、无力的地方,西方理论对本土问题的遮蔽并不是最核心的问题,更为直接的原因,是体制多大程度上允许人们言说现实,是不是有足够合理的机制鼓励知识分子将精力和兴趣放置在对问题的解决而非资源和权力的争夺之上。而不断地面对现实,则是本土化最有效的途径。”[23]203这恐怕值得身居学院之内的人们投以持续的关注与思考。当然,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进行的反思,其意并不是要否定其存在,毋宁说是要让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更为自觉地做到语境化和本土化,以实现其更大的阐释效用,增强其参与公共领域事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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