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雁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中国是诗歌的王国,在这个国度里,诗歌一直是其代表文体。闻一多先生说“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一部诗史”,“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化。”[1]谈起诗歌,人们自然会想起“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蹈之、足之蹈之”。这种“言志”的理论一直为人们所普遍接受,以至于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诗歌是言志抒情的,中国古典诗歌就是抒情诗。诗言志、诗缘情,抒情诗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永恒的基调,中国诗歌钟情于抒情诗,但并不是说中国没有叙事诗,中国人不爱叙事诗。实际上中国不仅抒情诗丰富多彩,叙事诗也蔚为大观。“‘诗’的本质是纪事的”[1]中国叙事诗自汉代开始形成了第一次高峰,它的地位与价值尤显。
一
首先,经学的日渐兴盛,使人们越来越重视以《诗经》为代表的诗歌的社会教育作用和认识价值。由此,也使在搜罗、整理汉代叙事诗的过程中,对丰富多彩的叙事诗采取一种兼容并蓄的宽容态度,也就保存下来很多题材复杂的诗句。汉代,经学由盛极到式微,使叙事诗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形式更加自由灵活。《诗经》时代的叙事诗内容还是以农事劳动、战争徭役、婚姻爱情为主要主题的,形式上也以四言为主,讲求形式的齐整。到武帝时代,儒家的正统地位被确立,经学普及的结果是,叙事诗也开始讲求雕饰辞藻与内容的雅正。到东汉,经学式微,诗家开始试图摆脱琐碎空疏的文风与拘谨迂腐的格局,叙事诗内容丰富多彩,人物形象色彩斑斓、鲜活灵动,辽阔的疆域、华美的宫殿、繁华的都市、丰富的物产、富庶的生活、享乐的贵族,失意的文人、仗剑的游子、贫苦的农人、采桑的妇女、卖酒的歌女,无不入诗,在记录生活的同时,增加了人生咏叹的内容。《诗经》时代的叙事诗缺乏的正是对人物形象的整体把握与描述,人物描写尚欠火候,呈现稚嫩与不成熟之态,汉代叙事诗则在这方面有所进步,在人物塑造上,倾情于人物的外在形象与内心世界的塑造。诸如《羽林郎》中的胡姬,《陌上桑》中的罗敷等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罗敷这个聪明美丽、开朗活泼、刚毅端庄、信守爱情的女性形象,较之《诗经》中的形象多了一份色彩与厚度。
其次,道教思想的兴盛,使汉代叙事诗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母题。汉代以来儒家的道德理想,一直被诗人推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建功立业的使命感、自我价值实现的成就感,成为诗人的人生追求。东汉以来,社会政治的衰退败坏和经学意识形态的衰落,使老庄在东汉渐盛,这不能不对诗人产生重大影响。老庄学说历来是中国诗人特有的人生庇护和心灵依归,是儒家的正统价值溃败之后,诗人内心的精神支撑。道家的人生阐释与精神自由的哲理,给与了诗人独立而深长的心灵启示,借助于道家,诗人们开始滋养与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于是,拒仕、耕作、采药、桑园、突破等级界限。成为了诗人安贫乐道、独守心灵的立身良药,也成为了汉代叙事诗的重要母题。诸如《陌上桑》这样的桑园母题。在恣肆尽情地铺排中畅情,使得汉代叙事诗出现了迥异与《诗经》时代的风貌,并对后世叙事诗的题材产生悠长的影响。
再次,雅俗观念的转化,使得汉代叙事诗越来越通俗。先秦的叙事诗是主张温柔敦厚的、和谐中庸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经》时代的正统儒家道德伦理观念,在汉代随着先秦社会制度的土崩瓦解而烟消云散。下层民众本来对源自于他们身边的通俗易懂的俗乐就万分喜欢,同时,统治阶级基于盛世情结,萌生了享乐的心态,对世俗音乐的极为喜欢,以至于在朝廷郊祭天地诸祠的音乐都用新声俗乐,于是雅乐传统式微。汉代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宗法、礼制的束缚,人的个性得以极大地张扬。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表现的更突出与真切,这种“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创作贯穿于汉代叙事诗歌中。
二
首先,汉代叙事诗呈现出叙事化倾向。叙事就是讲故事,叙事是记录人类历史的重要精神载体。故事的延续就是人类的延续,讲述与记录这些故事就是讲述与记录人类的历史。对叙事文学的研究是一个古老的课题,古希腊理论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古罗马的理论家贺拉斯的《诗艺》都有过研究,由于西方传统中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假定,叙事常被视为因果相接的一串时间。20世纪以来,西方结构主义力图寻求批评的稳定模式,要求用较为稳定的模式来把握文学,实践从文化的维度解读文学作品。之后,新叙事学的出现,对结构主义叙事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创新和超越。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以此烛照汉代叙事诗。我们发现事诗呈现出叙事化倾向还是极为明显的。《诗经》中的诗篇,大多选取一些简单的生活片段,缺少对人物细致入微的整体把握与描述,人物描写还初显稚嫩与不成熟,也缺乏比较完整的情节,缺乏对事件的完整叙述,只是人物情感的自然宣泄。到了汉代,诗歌开始由“诗言志”发展为“缘事而发”,故事性加强,戏剧化形态出现了。情节的完整安排、人物形象的鲜明塑造、环境的极致描写都使汉代叙事诗呈现出相对成熟的范式。汉乐府诗《陌上桑》中,美丽的采桑女秦罗敷出场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梳着堕马髻,戴着宝珠耳环,打扮得干净利落而又色彩鲜艳,穿着紫色绫罗的上衣,浅黄色的丝绸裙子。手里拿着黑丝络绳编织、桂树枝做提柄的篮子,诗篇浓彩重墨地描述了她的美丽,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当然也吸引了从南而来的使君。面对“宁可共载不”的要求,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不是简单地拒绝,而是说自己有夫,且丈夫是朝中大夫,让我们始料未及,情节可谓离奇曲折。从中,能看到上古神话尚奇叙事传统的延续以及对后世的影响。叙事诗的冲突、高潮和结局都完美无憾。《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婆婆所遣,夫妻话别、生死盟誓、兄长谴责、赴水悬树、信守承诺、双双殉情。戏剧情节可谓环环紧扣,戏剧冲突异常尖锐。戏剧化的倾向使得叙事诗有了自己的品格,到后来,因事寄情,因事生情就成为可能。
第二,汉代叙事诗的叙述视域悄然拓展。热拉尔·热奈特曾说过:“就是在那些最不起眼的叙事中,也有人对我说话,向我讲述故事,邀请我聆听他讲的故事。”[2]叙事负载着社会关系,远远不止那些讲故事应该遵循的条条框框。汉代的繁盛与富足,使得叙事诗内容丰富多彩,叙述视域邵然拓展。诗歌中有自然物侯、疆域宫殿、各色人等,诸如贵族仕宦、文人游子、将军士卒、农夫走卒、采桑买酒的女性等等,叙述视域无尽广阔。这与汉代繁盛的社会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像这个朝代这样从容与自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像这个朝代这样灿烂与辉煌。四百余年的汉代留给历史的是千古的绝唱。汉代在经历了秦末的战乱动荡后,迅速崛起。从积弱到强大,无限的欣喜与自豪充盈在汉人的心中。辽阔无垠的疆域、一望无际的牧场、鳞次栉比的房屋、意气风发的武士,个性张扬的市民,依依杨柳、皑皑白雪、神奇鬼怪、天地神灵,无一不在展示汉代恢弘的气度,张扬汉代积极奋发的精神。汉代是一个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时代,是一个社会关系空前复杂的时代,也是一个矛盾剧烈冲突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文人们的心路历程是复杂而又艰难的,文人们的人生道路是艰辛而又多舛的。诗人们把自己的理想与情怀融入汉乐府。这里既有对汉代王室宏图伟业的无尽讴歌与赞美,更有对汉代伟大帝国的极力渲染与张扬,还有最普通最平凡的下层百姓为建立这个伟大帝国所做的一切,服兵役徭役、流血流汗,他们的血与泪、他们的苦与乐、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愤懑与不平,他们为了生存的苦苦挣扎,他们的切身感受与抒怀。汉代叙事诗是汉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它时时传达着对征战徭役、吏政败坏、民生困顿的不满,对纯美的爱情婚姻、真挚情感等理想生活的向往。现实生活中的各色人等,横行的权贵、失意的文人、戍边的士卒、远行的游子、贫困的农夫、卖艺的歌姬、被遣的妇人无不入诗。尤其是对下层百姓的关注,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们的爱情、婚姻、饮酒、求仙、游乐、歌舞、拒仕、耕作、采药、桑园无不记录。只有这样伟大的时代,才促成了了汉代叙事诗叙述视域的悄然拓展,使得汉代叙事诗出现了迥异与《诗经》时代的风貌,并对后世叙事诗的题材产生悠长的影响。
第三,汉代叙事诗的叙述视角和叙述立场的变异。如果没有讲述故事的人,就没有故事,故而,叙事者的存在是必要的,叙述者站在一定的视角上去叙述,也是讲述故事的关键所在。汉代叙事诗讲述的是身边的故事,摒弃了《诗经》时代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大多采用与故事无关的旁观者的立场进行叙述。这种无视角限制的第三人称叙述,给了诗人无尽的自由,他可以了解过去、把握当下、预知未来。《诗经》是平静讲述,零度情感。汉代叙事诗则站在人民的角度,书写人民性。这些诗歌是弱者的胜利,是小人物的狂欢。《陌上桑》中,有权有势的使君看中了美丽的采桑女罗敷。这让我们甚至都可以想象罗敷的悲惨结局。然而,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罗敷竟然以自己的智慧战胜了霸道的使君。这是弱者对强者的不满与抗议,这是小人物的胜利与狂欢。这也是人民的无奈与无助情境下的纾解,是底层人民最美好的希望与期许。这样的叙述立场遍布在汉代叙事诗中,成为一种经典的存在。
三
汉代叙事诗在汉代特有的背景下,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的文学品格。在形式上不拘一格,结构跳跃,没有固定的章法、句法,长短随意,整散不拘,大体经历了一个由杂言向整饬的五言衍化的过程。先秦时代的叙事诗多为四言。汉代叙事诗绝大多数都是以杂言或者五言的形式出现的,包容的生活更广泛复杂、传递的信息更详尽充实、表述的情感更浓烈真挚。长短随意,自由灵活的杂言,一方面使诗歌的形式更加丰富多彩,另一面也更有助于表述复杂的思想内涵。汉乐府叙事诗在语言上摒弃了辞藻繁复、堆掌用典,诗中鲜有华美的辞藻、迤逦的铺排,语言浅白易懂、质朴无华。汉乐府叙事诗的语言一般都是源自民间的,朴素自然,在质朴的乡土气息中饱含着人们的感情。在叙述中抒情,并以叙述为终极目的,做到语言形式极好地为叙事内容服务。实际上,在先秦的叙事诗中,我们还能看到为了渲染某种情调或是为了演唱的需要,而经常用反复和复沓的章法去抒情,去铺垫。汉乐府叙事诗中简省了笔墨,更多的是用场面的快速转换或人物的对话来加快叙事的节奏,从而加大了诗歌的容量,较之诗经有了很大的变异。东汉政治的黑暗,使得原先的价值观念衰退,新的稳定的社会价值尚未建立起来之前,在动荡的转戾之际,诗人产生了强烈的失望与挫败感,时代的苦闷,造成东汉诗人普遍的感伤,人生的意义在他们内心中不能不发生动摇,政治气息更稀薄。却促成了文学独立品格的确立。文学开始在内容与形式上,变得自觉。在《诗经》时代,诗歌多为四言,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生活的复杂,四言的弊端愈加明显,正如钟嵘在《诗品》里所说“每苦文繁而意少”;应运而生的汉代叙事诗不仅拓展了诗歌的形式,而且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在人生、艺术观念上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使中国诗歌由此走上了自觉的道路。诗中积极的、现实的因素在于它突破了两汉儒学正统意识形态的束缚,突出了世俗感性生命的欲求,同时在艺术观念上突出情的地位,使文人诗歌创作打破了两汉的沉寂。文人诗歌侧重于个体对社会历史的观察和思考,其思想内涵更接近文人个体与时代政治的关系,其人生思考的意义更深刻一些。
汉代叙事诗是继《诗经》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汇集。汉代叙事诗开拓叙事诗发展成熟的新阶段,是中国诗史五言诗体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汉代叙事诗是汉代气象万千的生活的写照和缩影,全力展示汉人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图景与画卷。这里有一代流离苦难的人的襟怀,这里有一代命运孤寂的人的风华。四百余年的历史,不算很长,但也绝非短暂。四百余年留给了我们太多的印迹。汉代叙事诗的存在,让我们有了与古人相遇的机会,让我们有了与古人对话的可能。它不仅给我们留下了千古良篇,还给我们留下了深长的思考。
汉代叙事诗触摸了我们心灵深处那份独有的温暖与感怀,撩拨了我们心中那份久违的柔软与情怀!
[1]闻一多.神话与诗[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165.
[2]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59.
[3]李鸿雁.汉代叙事诗的转捩[N].光明日报,2013-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