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爽
(四川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悲剧是来自西方美学体系的一个重要范畴,在最初形成悲剧雏形的古希腊时期,它一般指代当时在古希腊城邦非常盛行的以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祀活动为主题的一种特定的戏剧形式.然而,随着时代的演化,伴随着其他一些艺术形式的发展,在一位位美学大家对它的不断阐释下,悲剧得以由指代一种特定的戏剧类型逐渐向一种审美范畴升华.
悲剧这一术语,起源并兴盛于古希腊,它在希腊语中为tragoida,字面意思是“山羊之歌”,当时群众性的颂酒神仪式上的颂歌就是悲剧的前身.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他向人们传授了种植葡萄和酿酒的知识,所以,“狄奥尼索斯”是丰收的象征,古希腊人民为了庆祝丰收,表示对酒神的虔诚,便在丰收季节汇集在能容纳数万人的半圆形露天剧场里,“他们头戴常春藤编制的花冠,身穿羊皮做成的衣裳,组成歌队进行演唱,以诗一般的语言进行歌颂,主要悲叹酒神在世间所遭受的痛苦并赞美他的再生”.[1]酒神颂就是山羊歌,山羊原是酒神的祭牲,后成为酒神的象征,酒神祭礼便演化为了山羊之歌即悲剧.由于祭祀的中心是酒神,最初人们只是假想他在场,后来就由人来扮演他,使他的形象直接展现在狂欢者面前,这就是后来希腊悲剧主角的雏形.
此后,在国家的大力倡导和人民的普遍参与下,经过古希腊多位戏剧家和美学家的努力,悲剧这种特定的戏剧类型在西方艺术中达到了空前的地位.大约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雅典城邦,悲剧在艺术史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产生了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等影响至今的悲剧作家和作品.在这些影响深刻的悲剧作品中,主人公往往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而其结局却是失败甚至丧命,但其强大的生命力、坚强的意志、以及敢于打破命运的勇气在悲惨结局的衬托下更加显示出一种悲怆之美.所以,作为一种特定的戏剧类型的悲剧,讲述的是具有英雄品格或高尚道德的人由福转祸的悲惨故事,是一种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探索人在现实世界生存斗争中的地位和命运的艺术.
正是在古希腊如此丰富的创作实践基础上,亚里士多德全面总结了古希腊悲剧艺术,在《诗学》中系统地阐述了悲剧问题,在美学史上第一次对悲剧下了一个完整的定义,这一定义涉及到悲剧的内容、形式、性质和功能等各方面:“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些情绪得到净化.”[2]
伴随着西方文学等其他新兴艺术类型的发展,悲剧这个术语的内涵却逐渐超出戏剧的范围扩展延伸到一些新的艺术门类,如以音乐和文学为代表的时间艺术、以雕塑和绘画为代表的空间艺术、以戏剧和影视为代表的时空艺术,这些艺术类型中的一些作品中都直接或间接地蕴含着悲剧之美、表现出悲剧的审美特征.
于是,悲剧得以由指代一种特定的戏剧类型逐渐向一种审美范畴升华.范畴是一个学科中反映事物特征和关系的最基本概念,悲剧成为了与优美、崇高相并肩的一种美学范畴,在此种意义上的悲剧,显然比作为戏剧类型的悲剧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它的内涵也在更广阔的艺术形式的范围内得以表现.同时,在美学研究中对悲剧的讨论也不仅仅局限于以戏剧这门艺术为对象,因为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各种艺术形式的兴衰,悲剧以不同形态在不同的艺术形式上呈现着.
综上所述,对悲剧概念的界定,通常有着三层不同取向的含义:一是作为特定戏剧形态的“悲剧”,以表现主人公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以及悲惨的结局为基本特点;二是作为美学范畴的“悲剧”,它作为美的一种存在形态,是融贯于各种艺术门类的审美范畴;三是日常生活用语,指现实中所遭受的厄运和苦难.在实际生活中,人们总是希望能够避免遭遇那些不幸的和悲惨的事件,但是,不管是创作者还是作品欣赏者,人们又十分喜爱作为审美对象的悲剧,在艺术作品中欣赏悲剧艺术,去发现其中所蕴含的独特的美.本文对电影中的悲剧美进行解读,此处的悲剧即是在以上第二层含义上的讨论.
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电影艺术综合了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依托于现代摄影技术、物理、光学技术的开发和运用,它将文学、戏剧、音乐、绘画、雕塑、建筑等艺术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全新的整体.若是从审美的层面对电影进行分类,可以分为悲剧、喜剧、正剧.其中,悲剧类型的电影往往更加受到中西方电影创作者的青睐,很多优秀的经典的电影都是悲剧类型的电影.究其原因,不难发现,电影艺术凭借画面和声音为媒介,以其独特的视像性、逼真性、运动性使电影中的悲在观赏者的心里引发深沉而巨大的同情共感,产生心灵震撼;以其特殊的艺术感染力(色彩、造型、音乐渲染)使电影中的悲发挥最大的震撼作用,抚慰人的灵魂,给人以激励启示.
在此我们以两部影片为例,结合悲剧审美特性的三方面(悲剧主人公、悲剧冲突、悲剧效果)来探讨各类型的悲剧电影中的美.
从对悲剧起源的探索中,我们可以一窥西方悲剧艺术中对题材及主人公选择的取向:题材大多取自神话,“但悲剧诗人往往给神话以新的解释,借以反映现实生活和表达自己对于各种新事物的看法”;[3]8悲剧的主题常涉及命运,“诗人们往往以命运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和解决的矛盾和困难”,[3]9“在他们看来,人们的命运是生前注定的,无法加以改变,但是他们也尊重人类的自由意志,并在人类的自由意志和命运的冲突中建立悲剧主题,教导人们怎样积极的从事生活和斗争”;[3]9贯穿于悲剧中的冲突,主要是人的自由意志对命运的抗争.
作为19世纪才兴盛起来的电影艺术,在西方电影世界中却出现大量取材于古老神话的故事,其中的悲剧意识很大程度来源于对古希腊悲剧原型的再现与新式演绎,古希腊所造就的悲剧艺术高峰始终像标杆一样影响着一代代艺术家对世界的思考方式和对艺术的表现形式,这也包括对电影创作者的影响.
2012年上映的美国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作品《普罗米修斯》,它是一部结合现代科技的对古希腊悲剧精神进行现代的另类的演绎的科幻电影.片名叫做Prometheus,当然不单只是因为太空船叫Prometheus的关系,真正的Prometheus是片头所出现的jockey这个巨人种族,影片由一个被遗留在地球上的外星巨人开始,他悲伤地看着离开的太空船,喝下会让自己碎裂的剧毒,殊不知他的基因已深入地球生物的微细胞中,于是他成为了人类的始源.这段故事完全引用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的设定,在希腊神话中,人类由泰坦族先知Prometheus所创造,他教会人类知识,甚至从掌管宇宙秩序的宙斯那里盗取火种给人类,因此成为罪人.在影片中,人类是一个被处死的巨人族的后代,人类是神的宏伟宇宙计划外的罪人之后,地球本来不应该有如此高智慧的种族,因此理应被消灭.事实上整段故事类似于创世纪中伊甸园的设定,人类的始祖是有罪的,被放逐,往后世世代代背负着这些罪,并且寻求着答案、寻求重返到神身边的方法.影片中所有的重要角色都在向创造者寻求答案,然而,在巨人族之上必然还有真正主导这些茫茫命运的神,而命运本身并非人类用高科技就能触碰的.
整部影片充满了惊悚和悲凉的气氛,并且通过3D技术突出了这种惊悚与悲凉的气氛,从另类的视角表现了人生的偶然性与命运的不可抗拒性,这也是对古希腊命运悲剧观的现代演绎,表现了人类面对生命中的阻碍力量——即命运(命运一开始表现为神的意志,后被抽象成为一种神秘的不可抗力量)所展现出的人的自由意志对命运的抗争精神的崇高的美,对人类命运提出了富有诗意的想象,也对关于人类生存的终极问题进行了富有哲理意味的思索.
在中国电影市场上,悲剧题材一直都受到影片创作者和消费者的极大亲睐,香港电影作为华语电影的先驱者,在洋洋大观的香港电影世界里面,悲剧类型题材向来都是位居重要的,通过对主人公面对苦难的行动及其展现的抗争精神的描写体现出悲剧的崇高性,这种充满崇高感的悲剧人物形象在电影《十月围城》中也有鲜明体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悲剧的主角都是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或是上层社会人物,直到文艺复兴以后,随着市民文化的兴起,西方悲剧中的主角人物经历了自上而下的转变,普通人、社会下层的小人物也成为了悲剧性的主角.《十月围城》讲述了1906年10月15日的香港中环,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革命义士、商人、学生,以及乞丐、车夫、赌徒等社会下层小人物,在清政府和英政府的双重高压下,浴血拼搏、保护孙中山的故事.
在电影《十月围城》中,导演对影片里的那些“小人物”们悲剧命运的描述构成了影片恢弘的人文气质,这里面没有史诗般的宏伟,也没有个人英雄主义的炫耀.同其他一些与革命历史有关的影片一样,影片中的主要人物虽也是为了实现社会进步的远大理想,但《十月围城》里的主要人物却不似主旋律电影中塑造的典型人物那样,负担过重的社会与文化隐喻,他们以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立场存在于这部电影所营造的独特社会空间里,在革命的风云之中,别有兄弟义重、主仆恩深、父子爱切、儿女情长,历史的车轮喳喳轧碾过去,想一想,荡气回肠.他们承受着那个时代给他们的痛苦,在时代的大洪流中尝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失败甚至是丧命,但是,他们在对美好不屈的追求中所焕发出来的激情却又能给人以启迪,小人物的悲剧能唤起观众的同情和内心的悲凄,观众的心理经历了一次次由压抑、紧张、到兴奋、昂扬的情感震撼,最后,观众心中的悲感转化为了美感,创造出了特别的艺术享受.
黑格尔认为悲剧是两种对立的、都含正义性又各含片面性的力量的冲突,矛盾双方作为两种伦理理想的体现者,都是合理的.“每一方为了实现自己的伦理观念而行动,从而导致成全此方就必牺牲彼方的两难情势,这就引起了必然的冲突,斗争的结果是双方都同归于尽,永恒的正义得到伸张”.[4]
影片中,在陈少白、李重光与阎孝国两派人物角色身上,体现出了两种伦理理想的冲突:陈少白是心怀大义坚定不移的革命党,他为了改变国家的命运,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牺牲家人朋友的性命,而李重光是影片中最为纯粹的革命者,他说,“全中国都卷进去了,我还能置身事外吗?”他不是浑浑噩噩地就抛撒性命的莽夫,他是一腔热血的激情学子,他也只是一个少年,他会怕,但他浑身颤栗着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阎孝国的强大不止是武功高强,他内心的力量十分坚定,抱着为朝廷赴汤蹈火、殒命不恤的信念,“诛杀孙贼,报效朝廷”的他,在死前一刻,坚信自己已为清廷除掉异己,心满意足而逝.虽然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光明之路何去何从抱着迥然不同的信念,而且这两种信念都是神圣、正义的,但处在当时那种冲突的情景里,却又都是片面的、不正义的:阎孝国因一颗盲目的忠君忠国之心而一叶障目,阻碍了国家向前发展的步伐;陈少白因对革命的大爱而将一个个小百姓鲜活的生命推向危险的边缘.他们每一方面都把一种片面的理想推到极端,因而使它转变成为一种错误,所以互相否定,两败俱伤.影片通过戏剧性的冲突,突出了主人公们在苦难中所表现出的人生价值,给予观众心灵一种震撼力量,让人们在毁灭中审视价值,在苦难中升华人性.
在《十月围城》中,音乐的衬托、渲染都是恰切而且到位的,在烘托人物心情、渲染环境气氛时音乐的融合恰到好处.中间众人为保护孙中山在中环街巷引开清廷杀手一段,背景音乐鼓点急促,节奏紧密,松弛有度,达成了一种高度紧张、激动的宣示效果,而每当悲剧来临时,又是缓缓的音乐哀哀响起.最出彩的地方是最后李玉堂抱着牺牲的儿子痛哭的场面,悲凉凄哀的配乐配上简洁的台词,叫人肝肠寸断,如愿地让观众在欣赏故事本身时自主地产生了同情与思考.
在影片的戏剧冲突中,用美的毁灭来否定了丑的存在,这一场血战,升华了所有尘世泥污中的小人物:乞丐、车夫、赌徒,在这之后,他们俱成“英雄”.故事虽以“悲”结尾,但整个故事中不乏对“美”的表现,令观众为之震撼,为之感叹.
悲剧是一种强调人的意志力量,肯定个人努力的艺术.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5]这些美的形象、美的人物、美的心灵在特定条件下横遭摧残,在悲剧类型的电影中,创作者运用现代影视艺术的手段去不断放大、突出了美的形象、美的人物、美的心灵,制造出悲惨的结局,给观影者一种全方位的痛感体验,但整部悲剧却又给人一种高度的审美享受,使人们在观影之余去深思这些美的事物毁灭的意义.
悲剧类型的电影虽然带有一定的哀怜情绪,但传递给观众的绝不是悲观和消极逃避,而是鼓励人们积极地面对挑战,活出生命的意义.朱光潜先生在总结西方悲剧产生心灵快感时说:“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6]正是在我们的观影中,影片中的悲剧主角在对灾难的反抗过程中所体现的抗争精神传递到了我们的心里,陶冶和净化了我们的心灵.
也许正是因为电影中的悲,才成就了其中的美,成就了作品的经典.当我们用心去品味电影中的悲剧美时,我们会感受到它在向我们娓娓诉说着一个永恒的主题,通过“美”的毁灭和“丑”的展示,书写着人类对美的永恒追求.
[1]凌继尧.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6.
[2](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9.
[3]廖可兑.西欧戏剧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
[4]朱光潜全集:第16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272.
[5]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8.
[6]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