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恩 实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北京 100005)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际民族社会学、人类学界对“民族”、“族群”等一系列相关概念进行了批判性思考,近年来这一学术潮流已经开始推动国内民族社会学界、民族史学界做出回应。现在看来,以往民族史学界根据民族(族群)原基论、客观论得出的一系列结论都有重新思考的必要。本文将根据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史密斯对前近代社会族群发展演化三阶段的阐述重新思考女真族群的形成、发展与嬗变:第一阶段是“族类”(ethnic category)模式或阶段。所谓“族类”是指:“人们拥有集体的特有名称并且共享一个或数个文化品质,通常为语言和习惯,而这就使得它们与其他人群区分了开来,并且它们通常有着或者被认为与特定的领土有着相互联系,尽管这种联系是不断变化和不确定的。这样的范畴被外人视为‘族群的’,即认为它们具有共同的起源和历史,即使它们内部的人群自己并没有产生共同祖先的神话。”[1]113第二阶段是“族群网络”(ethnic network)阶段。所谓“族群网络”是指:“通过婚姻关系家庭在村庄或邻居关系中产生,并且开始可以从它们的后代沿着家庭的线索而追溯到共同的祖先。这样的宗谱学通常通过口头一代一代往下传,但是后来则可能被书写进年代记和史诗之中。这些族群起源和世袭的血缘神话常常与遗民记忆和共同崇拜的仪式、象征及神话相互联系,这一切将人类与广大的世界联系起来,并且将家庭的团结置于神的保护之下。宗谱神话、遗民记忆与共同的崇拜及其仪式越是编织得紧密,群体成员间的相互联系以及情感也就变得越深,从而使得他们首先进入厚实的共享行动和关系的族群网络之中。”[1]114第三阶段是“族裔共同体”(ethnic community)阶段。所谓“族裔共同体”是指:“一个拥有名称,共享起源的神话,共同拥有历史记忆,具有一个或多个共同文化的因素,至少在精英层中间有与祖土相联以及有团结一致的情感的人类群体。”[1]114正是上述六个特征,使“族裔共同体”与阶级、宗教群体以及领土政体相区别。“族裔共同体”并非一旦形成就永存不变,而是有着自身的发展、演化,甚至解体消亡的过程;当然,其中也有若干“族裔共同体”与近代的民族相衔接。
刘浦江先生曾指出:“完颜阿骨打起兵以后,由于女真人与辽朝实力相差悬殊,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阿骨打是以争取女真的民族独立并获得辽朝的承认为其奋斗目标的,所以他最初建立的国家可能是以‘女真’为国号的。”[2]17这一结论是建立在民族(族群)客观论、原基论的基础上的,因此阿骨打是如何利用,又是利用了怎样的女真民族主义实现民族独立并不成为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是,从今天的学术发展看,这两个问题却又是不得不加以解说的。
完颜部起兵反辽以前,辽代的女真人中有着怎样的族群认同?根据学界以往的相关研究,五代、辽初的“女真”人应包括三支彼此分离的人群:其一为始见之女真。女真名称始见于《辽史》卷一《太祖本纪上》,即“(唐天复三年(903))春,伐女直下之,获其户三百”;“(唐天复三年)十一月,遣偏师讨奚、霫诸部及东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那么这些为契丹所侵的女真人分布在哪里呢?韩儒林先生认为:“考903 至906年之间,契丹尚为热河南部一小部族,局促于潢河燕山间,其无力作大规模远征,自不待言。”[3]蒋秀松先生也认为:“阿保机征伐的‘女直’,或‘东北女直’,其位置当在与契丹东北部邻近的渤海扶余府一带,不可能是居住在黑龙江中下游的黑水部或黑水靺鞨。”[4]其二为渤海国内文化水平相对落后的部落居民。辽灭渤海,渤海主体人群南迁后留在故地者,也被称作女真。金毓黻先生论回跋女真之渊源有言:“渤海之回跋城,为长岭府之所属,其地之居民,即为辽代之回跋部,此部人恐非出于黑水,不过以其同为靺鞨,故以介乎生熟女真之间,列之为一部而已。”[5]其三是南下的黑水靺鞨人。马一虹认为渤海晚期,黑水靺鞨人已经南下发展,并进入今朝鲜半岛的东北部地区[6]。在《高丽史》的记载中,上述“黑水蕃众”或“黑水”部人又被称作女真(东女真或三十姓部落)[7]。与《辽史》记载相比照,此处的东女真当包括长白山女真和蒲卢毛朵女真。前者分布在今长白山以至朝鲜咸镜南北道一带,后者则分布在今延边布尔哈通河流域至图们江南朝鲜咸兴一带[8]。随着上述女真人沿鸭绿江向南发展,又逐步分化出鸭绿江女真,即《高丽史》中所称“西女真”[9]。此外,据小川裕人研究,以完颜部为首的生女真,也是自朝鲜半岛东北部的三十部女真人分化而来[10]。
这三支人群是如何被共同涵盖在女真族称之下的呢?依笔者管见,契丹人最初是将分布在其东北部的,未被渤海整合的,与靺鞨部落人群种族、文化特征接近的一个小部落称作女真。随着辽灭渤海,以及渤海人的南迁,又有更多与上述女真人具有类似种族、文化特征的人群(在渤海统治之下,但仍保留了部落传统,因此与五代、辽初形成的渤海族裔共同体人群有所区别的靺鞨族类人群)被囊括在女真族称之下,其中有黄龙府罗涅河女真、回跋女真等。而当契丹人越过渤海故地,与进入朝鲜半岛东北部、鸭绿江流域的黑水靺鞨人发生接触,就有了关于女真三十姓部落,以及由之演化而来的鸭绿江女真的记载。在上述过程中,女真逐步代替靺鞨,成为具有该类种族、文化特征人群的一个新的族类名称。
据《辽史》载,辽灭渤海后,不断有女真部落前来朝贡,正是这一族类概念涵盖人群增加的反映。由于双方间的密切联系,女真这一族称逐渐为来贡人群所广泛接受,成为其与几大文明势力交往过程中的自称。《高丽史》正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段上把原称作“黑水”或“黑水蕃众”的人群转记为女真的。
当然,关于“女真”一称最初是自称还是他称的问题,由于史料阙如,答案只能是见仁见智了。笔者倾向于这是契丹人赋予的新称,因为被包括在女真族称之内的黑水靺鞨人,从隋唐以来一直自称“黑水靺鞨”或“黑水部人”,以后统一女真各部的完颜部也是出于黑水靺鞨,说他们长期保有另外一个族称,或其中部分人保有另外的族称都理据不足。至于“女真”一词的语源,是否可以据女真—朱里真,而上溯到肃慎,恐怕除了音韵学上似是而非的线索外,再难以找到任何可靠证据了。
综上所论,五代、辽初的“女真人”具有如下特征:拥有集体的特有名称;拥有共同的文化特征,与周边人群有明显区分;各部均有一定的居住地。在辽人、中原人、高丽人眼中,他们拥有共同的起源和历史的族群。但是,也应看到,所谓女真人群内部却是“种类虽一,居处悬远,不相统属,自相残杀,各争雄长”[11]。当此之时,绝谈不上有何超越部落社会血缘、姻亲关系的,团结一致的族群认同情感,因此可称之为一族类人群。
随着辽朝对女真统治的确立,女真人又被分作入辽籍的熟女真和不入辽籍的生女真,完颜部属于后者。关于生女真社会内部的血缘组织,有学者进行了深入分析,概括为以下几个层级:家之上有族,相当于民族学界所称的氏族;超出一族而带有谱系者,则称为“宗”,但同宗不聚居,因此并无多少实际作用;由族聚居形成的是窟申(部),依族的势力大小,可能多个族构成一个窟申,也可能一个族构成一个窟申,极端情况下也有几个窟申同为一个大族的。由于一个窟申人口约为150户[12]30,所以即便是几个族共同组成一个窟申,这种由共同居住、生活而结成的超越血缘的团结意识的范围也十分有限。
这里首先值得讨论的是不聚居的同宗关系,例如以完颜为姓的氏族,除了按出虎水完颜部以外,还有邑屯村(婆多吐水)完颜部、耶懒路完颜部、孩懒水完颜部、马纪岭劾保村完颜部、神隐水完颜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等。这其中据文献记载,耶懒路完颜部、神隐水完颜部与按出虎水完颜部关系密切,并且确认了宗谱关系。“冶诃系出景祖,居神隐水完颜部,为其部勃堇”(《金史》卷六八《冶诃传》)。“石土门,汉字一作神徒门,耶懒路完颜部人,世为其部长。父直离海,始祖弟保活里四世孙”(《金史》卷七〇《石土门传》)。“泰神忒保水完颜部安团勃堇……俱来归”(《金史》卷六八《冶诃传》)。而邑屯村(婆多吐水)完颜部、孩懒水完颜部则与按出虎水完颜部相互敌视、仇杀。关于上述同宗关系,既可能根源于一个原初氏族由于各种原因,特别是氏族人口增多超出本地承受能力产生的外迁,但也可能存在假托,例如耶懒路完颜部与按出虎水完颜部“虽同宗属,不相通问久矣。景祖时,直离海使部人邈孙来,请复通宗系”(《金史》卷七〇《石土门传》)。原本没有“同宗”关系通过假托同宗结成联盟,是族群认同网络形成的途径之一。
另一条族群认同网络形成途径则是姻亲关系。增井宽指出完颜部与其他部族的联姻单位是“八姓十一部”[13]。贾敬颜先生也认为“‘徒单部十四部为一,乌古论部十四部为一,蒲察部七部为一,凡三十五部,完颜部十二为一’,总四十七部而已,而完颜十二部与此徒单等三十五部互为婚姻,此发生婚姻关系之四十七部,乃为最初之女真人”[14]。
当然,由同居、虚拟同宗和姻亲关系结成的族群认同网络在早期范围有限,稳定性也不宜高估。例如阿跋斯水温都部(今牡丹江上游地区):“乌春,阿跋斯水温都部人,以锻铁为业。因岁歉,策杖负檐与其族属来归。景祖与之处,以本业自给。……(世祖)欲以婚姻结其欢心。使与约婚,乌春不欲,笑曰:‘狗彘之子同处,岂能生育。胡里改与女直岂可为亲也。’”(《金史》卷六七《乌春传》)乌春自认为是胡里改人,与女真不同,联盟、婚姻等手段并未能改变其族群归属意识。
从历史记载看,按出虎水完颜部与周边部族间更多的是一种敌对关系。例如婆多吐水完颜部(位于今黑龙江五常境内蛤蟆塘以东的硕大户山)、阿跋斯水温都部、活剌浑水纥石烈部(今黑龙江呼兰至铁力间的呼兰河流域)等。打破敌对局面的手段主要是战争,按出虎水完颜部经过数代不懈努力,先后征服了上述诸部,并顺势进入统门水(今图们江)、苏滨水(今绥芬河)流域,控制了统门、浑蠢、耶悔、星显四路及岭东诸部。但是从征服过程看,族群统一并非战争动员、瓦解敌方的手段。例如征服活剌浑水纥石烈部,是以平鹰路之名。再如(辽穆宗)三年(1055),以“(星显水)纥石烈部阿踈、毛睹禄阻兵为难”(《金史》卷一《世纪》),出兵统门水,当“阿踈走辽。辽使使来止伐阿踈军”(《金史》卷六五《始祖以下诸子传》)的时候,采取“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踈城中无辨”的办法,诡谓辽使曰:“我部族自相攻击,干汝等何事?谁识汝之太师?”(《金史》卷一《世纪》)说明按出虎水完颜部与星显水纥石烈部尚不能称作“同部族”。换句话说,这一时期的同族,仅限于同部族。
据孙昊先生研究,按出虎水完颜部在完成上述征服活动后,形成了四个层次的内部结构:中心区、直属区、征服区以及保留一定传统关系的区域。其中,按出虎核心部以军力直接征服的地区,如统门、浑蠢、耶悔、星显四路及岭东诸部,完全取消当地的都孛堇,采取核心部信牌授权的方式进行控制,这些地区应最先发展出中央—地方意义上的行政方式[12]109。这样的政治架构与建立国家等级统治相适应,显然不利于新的以完颜部为主导的女真认同的形成,特别是统门、浑蠢、耶悔、星显四路及岭东诸部,由按出虎完颜部派出的管理者取代了土著部落首领,但却割断了管理者与普通部民间的血缘联系;同时管理者的权力来源也不再是威望,而是威权,因而造成了统治阶层与下层民众认同上的分裂。
对于单一的管道或小区域管网的运营,自建自管的弊端并不突出。随着中国天然气管道里程不断增加,区域和全国管网日益成型,自建自管管理模式导致的各自为政问题非常明显。突出表现在:各自为政导致互联互通程度不够,缺乏统一调控机制导致协同难度大,缺乏统一整体规划导致重复建设,资源“南来北往”致使管网运行效率低下,统一监管难度大导致执行力低,难以实现管网开放和公平竞争,最终导致输配环节层级多,终端价格高。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现在看来,正是由于受到辽、宋、高丽几大文明相对发达的政治势力的挤压,女真人才得以在从原始状态迈向阶级社会的初期就具有了一定的同族意识——以“女真”之称与外界交往;但向阶级社会的跃进并没有带来族群认同的同步扩大与深化,族群认同实际上是在沿着阶级对立线分裂。在这个转折关头,是反抗强势族群压迫的战争为女真族群认同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同时战争也使以完颜部为核心的女真认同范围进一步扩大。而作为对辽作战领导者的完颜阿骨打,也的确利用了族群统一、族群独立这一战争动员利器。起兵伊始,即“使婆卢火征移懒路迪古乃兵,斡鲁古、阿鲁抚谕斡忽、急赛两路系辽籍女直,实不迭往完睹路执辽障鹰官达鲁古部副使辞列、宁江州渤海大家奴”(《金史》卷二《太祖本纪》)。
当然,从实际情况看,反辽首战宁江州之战时,女真动员起的军事力量十分有限,“诸路兵皆会于来流水,得二千五百人”(《金史》卷二《太祖本纪》)。其中统门、浑蠢、耶悔、星显四路及岭东诸部大概只来了与按出虎水完颜部认作同宗关系的石土门、迪古乃率领的移懒路兵。生女真内部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原本在辽直接统治下的诸族了。例如《金史》卷一二一《胡沙补传》载:“及行道中遇渤海军,渤海军向胡沙补且笑且言曰,闻女直欲为乱,汝辈是邪。”招抚系辽籍女真也并未很快奏效。只有“达鲁古部实里馆来告曰:‘闻举兵伐辽,我部谁从?’太祖曰:‘吾兵虽少,旧国也,与汝邻境,固当从我。若畏辽人,自往就之。’”(《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所谓“旧国”,应该就是“同族”之意。但是,“及破宁江州,战于达鲁古城,皆有功”,战胜后,又“以所获颂宗室耆老,以实里馆赀产给将士”(《金史》卷二《太祖本纪》),可见达鲁古部并未念及“旧国”之谊,仍然站在辽一边,直到被征服。
宁江州初战告捷为新的女真认同抬升了人气,完颜阿骨打也乘势扩大招抚力度,先后派人招抚黄龙府、咸州、保州、开州方向的系辽籍女真,又“召渤海梁福、斡答剌使之伪亡去,招谕其乡人曰:‘女直、渤海本同一家,我兴师伐罪,不滥及无辜也。’”(《金史》卷二《太祖本纪》)但是另一方面,被招抚对象往往反应冷淡,缺乏与完颜部协作“争取女真的民族独立”的意识。例如系辽籍的顺国女真阿鹘产,原本在阿骨打起兵以前,就与完颜部有联系,后又叛降辽朝,并为辽朝平定耶律章奴起义发挥了关键作用。而黄龙府、咸州方面的系辽籍女真,也是在完颜部击败辽兵之后,才前来归降。至于渤海遗民,尽管阿骨打自起兵之日起,就希望通过招抚的方式获得其支持,宣扬“女直、渤海本同一家”,甚至起兵反辽的渤海人高永昌也曾主动与女真取得联系,但双方最终未免一战。
无论如何,反辽统一战争还是迅速走向成功了。随着系辽籍女真的陆续归降,金太祖下令:“东京州县及南路系辽女直皆降。诏除辽法,省税赋,置猛安谋克一如本朝之制。”(《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收国二年(1116)五月壬戌,诏咸州路都统司曰:“兵兴以前,曷苏馆、回怕里与系辽籍、不系辽籍女直户民,有犯罪流窜边境或亡入于辽者,本皆吾民,远在异境,朕甚悯之。今即议和,当行理索。可明谕诸路千户、谋克,遍与询访其官称、名氏、地里,具录以上。”(《金史》卷二《太祖本纪》)至此,至少在女真统治者那里,女真族群认同范围初步形成。
当然,在承认与辽战争助推女真族群认同形成、深化的同时,也必须看到阿骨打起兵反辽,核心目的是建立以按出虎水完颜部为首的阶级国家,以族群相号召,不过是战争动员的手段,阶级分裂才是最终的结局。而阶级分裂又必然要破坏刚刚萌生的族群认同。随着战争的深入,加入女真国家的异族渐多,作为后加入的系辽籍女真,实际上地位与诸异族并没有大的不同,“(收国)二年正月戊子,诏曰:‘自破辽兵,四方来降者众,宜加优恤。自今契丹、奚、汉、渤海、系辽籍女直、室韦、达鲁古、兀惹、铁骊诸部官民,已降或为军所俘获,逃遁而还者,勿以为罪。其酋长仍官之,且使从宜居处。’”(《金史》卷二《太祖本纪》)随着猛安谋克制的推广,契丹、奚、渤海、辽东汉人皆纳入猛安谋克制,从制度上进一步模糊了他们与系辽籍女真的区别。
实际上,从女真反辽至金朝正式建立,除了按出虎水完颜部以外,在扩大的女真认同范围中,真正进入权利核心的女真部族只有耶懒路女真石土门部与曷苏馆女真胡十门部,它们正是所在地区诸女真部族中最早、最坚决支持按出虎水完颜部的力量。而它们的地位是依据一个“始祖三兄弟”的拟同宗故事明确的:“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曰:‘后世子孙必有能相聚者,吾不能去也。’独与弟保活里俱。始祖居完颜部仆干水之涯,保活里居耶懒。其后胡十门以曷苏馆归太祖,自言其祖兄弟三人相别而去,盖自谓阿古乃之后。石土门、迪古乃,保活里之裔也。”(《金史》卷一《世纪》)这说明,扩大的女真认同因为缺乏社会基础,在短时期内难以真正形成,更谈不上稳固。
随着金朝的建立,女真族群认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面对由女真、契丹、奚、渤海、汉等族群共同构成的多族群国家,作为统治核心的女真人结成了更为紧密的族群关系。而此时女真认同是由一种制度架构塑造和维系的,即猛安谋克制。
猛安谋克制是女真兴起过程中由部落—氏族社会军事组织演化而来的地方行政组织。随着女真灭辽进程的逐步推进,女真统治者把猛安谋克制向新的领土推广,到天会(1123—1135)初年,在辽属东京道、上京道、中京道,以及汉地的平州都施行了猛安谋克制。由于汉地施行不便,天会二年(1124)废除平州的猛安谋克,其后猛安谋克制不再向汉地推广。至此,纳入猛安谋克制的人口除生女真外,还包括了契丹、奚、辽东汉人、渤海、系辽籍女真、兀惹、室韦、铁骊等各部族的成员。到熙宗天眷三年(1140),罢黜辽东汉人、渤海人的猛安谋克,猛安谋克制度所涵盖的人口就主要是女真、契丹和奚人了,而契丹与奚不过是金朝应对西北边防之需,因此猛安谋克户基本成为女真人的代称。如大定(1161—1189)间,世宗为救济女真屯田军户,欲签汉人佃户入军籍而掳夺其所佃官田时,尚书右丞唐括安礼上书反对,书中称“猛安人与汉户”(《金史》卷八八《唐括安礼传》)云云,即以猛安人代替女真。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时的猛安谋克户(女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种族、文化意义上的女真族类人群了。首先,这里包括进入并留在女真猛安谋克内的汉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等。《金史》卷四六《食货志一》户口条载:“猛安谋克之奴婢免为良者,止隶本部为正户。”据三上次男推断,这里的奴婢可能是国初战时捕获的大部分俘虏,后来当做奴婢使用了[15]333-334,则其种族应当包括契丹、奚、渤海、汉等。其次,因为猛安谋克户的特权,汉人、渤海人贫困户也有主动投身为奴,进而通过奴婢为良的方式成为猛安谋克户的[15]337-338。
猛安谋克制从法律上限定了女真族群认同的范围,依托猛安谋克制,新的女真族裔共同体逐步形成。其间促进因素主要有:
其二,女真文字的创制与推广。天辅三年(1119),颁布由完颜希尹和叶鲁仿依契丹大字和汉字为基础试制的女真文字(即后世所谓女真大字);熙宗天眷元年(1138),又颁布女真小字。《金史》卷四《熙宗本纪》载:熙宗天眷元年“诏百官诰命,女直、契丹、汉人各用本字,渤海同汉人”。女真文字的创制,为女真族群意识的进一步深入、巩固创造了条件。
其三,附着于猛安谋克制上的特权。其突出表现是以女真人为范围占有国家的政治、经济特权,《三朝北盟汇编》卷九八《靖康中帙》引宋人赵子砥《燕云录》云:“有兵权、钱谷,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刘浦江先生曾详细论述了金代女真人在政治、法律、经济三个方面的特权[2]77-86。特权与身份制相联系,势必促成身份认同的强化。
其四,猛安谋克户的迁徙。据三上次男研究,猛安谋克女真人的迁徙,从太祖建国初即已开始,经太宗时代到熙宗天眷末年,基本结束。以后海陵朝续迁上京路十二猛安到今华北地区[15]155-164。猛安谋克户的迁徙往往是以部族为单位,拥有高于汉人的种种特权,又因大量圈占汉人良田而与汉人发生对立,种种因素都强化了猛安谋克户(女真人)的族群意识。
可以说,金朝初年,女真已经是一个拥有共同名称,有共同的血统想象,拥有共同历史记忆,具有多个共同文化的因素,至少在精英层中间有与故土相联以及有团结一致的情感的族裔共同体。同时,这一族裔共同体的边界又通过猛安谋克制而得到明确限定。
金朝第四位皇帝海陵王完颜亮通过“弑主谋逆”登上大位,与旧执政女真贵族集团存在矛盾,他本人深受汉文化影响,有一统华夏的抱负,因此推行了一系列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统治政策,这些政策客观上影响了女真族裔共同体的发展与稳固:首先,大肆清除可能威胁其地位的女真贵族势力[17]11-12,而为了添补女真贵族的空缺,大批启用契丹、奚、汉、渤海官员。女真贵族的大量被清除,破坏了维系女真族群认同的核心力量。其次,迁都燕京,甚至将金始祖以下诸陵迁往燕山,“命会宁府毁旧宫殿、诸大夫第宅及储庆寺,仍夷其址而耕种之”(《金史》卷五《海陵本纪》)。此项政策实际破坏了女真认同的故土意识。再次,大举迁徙上京地区的猛安谋克女真户到中原地区,散居于汉人之间。上京地区的猛安谋克户是女真族群认同的核心力量,让他们远离故土,增加了族群认同变迁的可能。再次,积极推动女真人学习汉文化。允许女真人“学汉语、研阅汉族典籍,而且改汉姓、穿汉服,甚至在起居、饮食、礼仪、节日、习俗、体育游戏等各个方面悉仿汉人”[17]14-15。在中央创办女真族国子监,“以宗室及外戚皇后大功以上亲、诸功臣及三品以上官兄弟子孙,年十五以上者入学,不及十五者入小学”(《金史》卷五一《选举志一》)。教学内容则为词赋、经义及小学。地方上则“许破系省钱修盖文宣之庙,旧有赡学田产,缘兵火没官者,许给还之。其于本行礼教崇儒重道之风,洋洋乎四表矣”[18]。“正隆元年(1156),命以《五经》、《三史》正文内出题,始定为三年一辟”(《金史》卷五一《选举志一》)。同时,为了使南迁女真人安于农事,正隆五年(1160)“十二月癸丑,禁中都、河北、山东、河南、河东、京兆军民网捕禽兽及蓄养雕隼者”(《金史》卷五《海陵本纪》)。经过上述一系列措施,“自海陵迁都永安,女直人寖忘旧风……皆习汉风”(《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尽管文化独特性不是族裔共同体建构的必然要件,但族群认同却往往被与某类文化特征相联系,而这种联系一旦建立,文化特征的变化又反过来影响到族群认同的稳定。
海陵王的政策无意中破坏了以女真贵族为核心的金朝统治基础,而其南下一统中华的雄心壮志又难以得申。就在进退维谷之际,辽东女真旧贵族势力乘机谋反,拥立金世宗。金世宗生于上京,自幼远离宫廷,与女真基层社会群体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保持了女真人传统生活风貌,“善骑射,国人推为第一”(《金史》卷六《世宗本纪上》)。加上登位过程全凭女真传统势力,“所谓一家者,皆一类也,女直、汉人,其实则二。朕即位东京,契丹、汉人皆不往,惟女直人偕来,此可谓一类乎?”(《金史》卷八八《唐括安礼传》)因此,金世宗上台以后,一反海陵王的“汉化”政策,推行女真本位政策,客观上起到了强化女真认同的效果。
首先,重塑日渐丧失的女真文化。大定四年(1164)创立了女直(真)学,择猛安谋克内良家子弟为学生。《金史》卷五一《选举志一》载:“女直学,自大定四年,以女直大小字译经书颁行之。后择猛安谋克内良家子弟为学生,诸路至三千人。九年(1169),取其尤俊秀者百人至京师,以编修官温迪罕缔达教之。十三年(1173),以策、诗取士,始设女直国子学,诸路设女直府学……”这是自女真文字创制以来,首次在女真人群中大规模推广。为了推广女真字,世宗要求皇太子、诸王,世袭猛安谋克都要学习女真字。而为了强制宫中卫士学习女真语,世宗甚至还下过这样一道强硬的命令:“应卫士有不闲女直语者,并勒习学,仍自后不得汉语。”(《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大定十六年(1176)十月,世宗又诏谕宰相说:“诸王小字未尝以女直语命之,今皆当更易,卿等择名以上。”(《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
其次,重塑女真旧俗。大定十六年(1176)正月,世宗称:“女直旧风最为纯直,虽不知书,然其祭天地,敬亲戚,尊耆老,接宾客,信朋友,礼意款曲,皆出自然,其善与古书所载无异,汝辈当习学之,旧风不可忘也!”(《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特别是其极力恢复女真尚武习俗。世宗曾说:“祖宗以武定天下,岂以承平遽忘之邪。皇统尝罢此事,当时之人皆以为非,朕所亲见,故示天下以习武耳。”(《金史》卷一三一《马贵中传》)
再次,重塑女真身份认同的基本架构——猛安谋克制。“(大定)二十年(1180),以祖宗平定天下以来,所建立猛安谋克,因循既久,其间有户口繁简、地里远近不同,又自正隆之后所授无度,及大定间亦有功多未酬者,遂更定以诏天下。”(《金史》卷四四《兵志》)重新划拨土地,稳定猛安谋克户的基本收入,“当给以地者,除牛九具以下全给,十具以上四十具以下者,则于官豪之家量拨地六具与之”(《金史》卷四七《食货志二》)。
最后,重塑女真认同的精神圣地——上京。大定十三年(1173)世宗称:“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自海陵迁都永安,女直人寝忘旧风……甚欲一至会宁,使子孙得见旧俗,庶几习效之。”(《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大定二十四年(1184),金世宗巡行上京,体恤宗室,感怀旧俗。并诏立“大金得胜陀颂碑”,昭示祖宗“晖晖之业”,塑造女真认同的象征。
自世宗以下诸帝,基本延续了强化女真认同的政策,特别是到了金朝末期,内外均有族群冲突,在生死存亡的考验下,可以说女真族裔共同体结合得更为紧密了。但是吊诡的是,随着金朝的灭亡,女真族裔共同体也瞬即消亡。这一变化是如此之迅速,以至于大多数学者都相信女真族裔共同体早在金代中期就已经处在不断解体之中,而对其论证则主要围绕女真汉化展开。其论证线索是,女真入主中原以后,面临着汉化进而丧失民族性的威胁。至于女真“汉化”的证据,包括:皇帝在内的上层女真贵族对儒家文化的热衷;而普通女真百姓的“汉化”则主要表现在生活习俗这样一些比较浅近的层面,例如改汉姓,学南人衣装,与汉人通婚;此外,在国家的价值观念上,从金朝中期开始,金朝统治者开始接受“德运”观念,自视为中原王朝,并进而全盘接受了中原王朝的正统观念[19]。
现在的问题是,上述“汉化”因素是否构成女真族群认同丧失,女真人融入汉人之中的完备要件。美国社会学家米尔顿·M·戈登概括了族群同化的七个变量,即文化或行为同化、结构同化、婚姻同化、认同同化、态度接受同化、行为接受同化和公民同化[20]99。以之为参照,如果从女真人向汉人同化的角度看,上述有关女真汉化的种种表现只符合七个变量中的两个——文化或行为同化和婚姻同化。关于文化或行为同化,戈登认为:“文化同化,或文化适应,可能是少数民族群体移民后发生的第一类同化;即使没有其他任何类型的同化同时或随后发生,少数群体的文化同化或文化适应也有可能,并且这种‘只发生文化适应’的状况,可能会无限期继续下去。”[20]103这说明文化同化仅仅是族群同化的初始阶段,且不必然引起族群同化。关于婚姻同化,戈登认为,“作为结构同化不可避免的产物,婚姻同化如果全面发生,那么少数群体就会在较大的东道主社会或核心社会中丧失其族群认同,于是认同同化便发生了”[20]99。这一点似乎印证了“女真汉化论”者的观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女真与汉族通婚并不同于戈登认定的“婚姻同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金代女真与汉人通婚的情况中可以找出答案。
女真人与异族通婚由来已久,《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载:“诏徙遥落河、移马河两猛安于大名、东平等路安置。”上述两猛安是契丹人猛安,将它们迁入女真猛安集中之地,目的是“欲令与女真户相错,安置久,则自相姻亲,不生异意,此长久之利也”。这种通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两个契丹猛安认同于女真身份。又,《金史》卷四六《食货志一》载:“(大定)二十三年(1183),定制:女直奴婢如有得力,本主许令婚娉者,须取问房亲及村老给据,方许娉于良人。”这是奴婢成为正户的途径之一。其中的奴婢,也如前文所论,包括契丹、奚、渤海、汉人等,他们与女真人通婚,成为正户,也即融入女真之中。争议最大的是金章宗时期允许猛安谋克户与汉人通婚。《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载:明昌二年(1191)四月“戊寅朔,尚书省言:‘齐民与屯田户往往不睦,若令递相婚姻,实国家长久安宁之计。’从之”。这次通婚实际上是因为猛安谋克迁入山东,圈占民田而与当地汉民长期对立,为了缓和这种对立关系所采取的措施。到泰和六年(1206),这项政策已经广泛推行,“诏屯田军户,与所居民为昏因者听”(《金史》卷一二《章宗本纪四》)。
与戈登定义的“婚姻同化”相比较,女真与汉人间的通婚有两点不同:首先,戈登定义的“婚姻同化”是在“结构同化”之后,何谓“结构同化”呢?戈登定义为:“在基层群体层次上,大规模进入东道主社会的小群体、俱乐部、机构。”[20]99女真与汉族通婚,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结构同化前提。其次,戈登定义的“婚姻同化”是指一个弱势的少数族群进入较大的东道主社会或核心社会,女真与汉人相比,尽管也是少数族群,但却不是进入东道主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是占据社会资源的统治者。因此笔者认为,所谓的女真与汉民通婚政策,不过是女真统治者的一种变相让利维稳行为。汉民积极与猛安谋克户通婚,是为了获得后者的户籍利益,即如前述奴婢通过婚姻成为正户一样。
族群认同理论(ethnic identity theory)认为:“族群是人类在资源竞争中为了追求集体利益,限定可分享的人群范围而产生的以主观认同凝聚的社会人群。”[21]从这个意义上说,女真人向汉人认同并无任何动力可言。即便是接受“德运”观念,自视为中原王朝,也不过是女真统治者用以扩大统治基础,巩固政权合法性的一种手段,“女直、汉人,其实则二”才是女真统治者的真实心里。可以说,终金朝一代,由于代表族群压迫政策的猛安谋克制的始终存在,符合族群同化变量标准的结构同化、婚姻同化均未出现。而戈登提出的另外几个同化变量也就更加无由萌生了。因此,说金代女真已经逐步向汉人同化并不准确。
现在看来,根据戈登提出的七个同化变量,所谓华夏边缘族群的汉化,应该做进一步分解,并确定“汉文化化”与“汉族群化”两个节点。也就是说“汉文化化”只是华夏边缘族群向“汉族群化”发展的起点,因此前述女真的汉化表现并非造成女真族群认同急剧丧失的关键因素。
那么,究竟是哪些原因造成了女真认同的逐步丧失?又是哪一个因素发挥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压垮了曾经孕育了强大生命力的女真族裔共同体?
首先,是作为管理者的猛安、谋克与所管部民间的血缘联系的全面解体。随着世宗大定二十年(1180)对猛安、谋克制的整饬,猛安、谋克“完全成了在国家权力控制下任命的官吏。由此可见,当时的猛安、谋克已丧失了女真人社会中的大家长的意义,逐渐转变成为单纯的国家官员。这种规定不只适用于新定的猛安、谋克,可能竟推广到以前的猛安、谋克。世宗就这样成功地把猛安、谋克置于强有力的国家控制之下了”[15]208。强化官僚统治的同时,也就削弱了社会上层与下层间基于血缘联系的族群认同情感。
其次,是猛安谋克户的阶级分化。女真人原本操持的渔猎经济缺少剩余产品,不易造成社会限制,因此社会阶级分化发展缓慢。但一旦进入今华北地区,操持农耕经济,阶级分化就不可避免地加速了。加上猛安谋克户不善农业经营,兵役等差役沉重,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都导致普通猛安谋克户的日益贫困化。三上次男指出:“(贫富分化的)结果加速了猛安、谋克部内部的分化,这种分化同时导致了金代兵制的崩溃,进而酿成了全国的危机。”[15]208尽管金世宗采取了“通检推排”等措施,但到章宗时代,猛安谋克户的贫富分化还是在不断地发展。贫困猛安谋克户丧失了依身份制获得的特权,其身份认同感自然下降。
再次,猛安、谋克户与汉人杂居,在共营农耕经济的情况下,沾染华风,确实丧失了旧女真族群的象征复合。尽管这种丧失并不必然导致族群认同的瓦解,但的确使族群认同的基础受到了破坏。
最后,蒙古灭金,猛安谋克制崩溃。随着金朝灭亡,猛安谋克制丧失政治护持而彻底崩溃,南迁女真人大部分丧命在敌人的屠刀之下。此时猛安谋克户不再是一个特权身份的象征,反而成了致命的负累,残存的女真人,特别是社会下层不再坚守自己的旧族群身份,转冒汉人就成了势所必然。而由于族群象征复合的“汉化”,这种转变又是“顺理成章”的。至蒙元政权推行“四等人”制度,把金朝统治下的各族统归为“汉人”一类,女真族群主体部分的族群认同就此消逝。至于元明时代东北腹地的女真人的族群认同问题,已有学者讨论,兹不赘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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