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许仁图
“ 我们把老师当成了孔子”
作者_许仁图
我在四十年前(1971年)进入“天德黉舍”读经,成为第一班弟子。四十年来,老师帮我证婚,我帮老师跑腿,觅得今日温州街的住宅,失意时住在老师的“静园”,算是和老师很亲近的弟子,但说来惭愧,我直到老师公祭当日,才知晓老师在台湾的真实姓名,而在翻阅一些前清书籍时,愕然发现一个老师在童幼时的可能名字,但已无从向老师求证了。
武侠小说常有蒙冤莫白的江湖大侠,藏身埋名,假借他人名号行侠仗义,终而真相大白;也有的侠客遭黑道挟持拘囚,隐忍吞声。可我们终没想到,向我们众弟子讲解经书的老师竟有类似的情节。
老师被尊称“毓老”,并非年老,而是他到台湾时,有人知晓老师的王爷身份,唤称“王爷”,老师认为大清国已亡,再叫王爷不妥,但一般人又不惯唤称老师的自号“安仁居士”,直到有人得悉老师在清朝宗室排序“毓”字辈,“毓老”因而成为老师的代号,老师那时的年岁才五十多呢!我们诸弟子进入师门读经,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师被尊称“毓老”,老师当然姓“毓”。我在大学毕业后,曾经营过出版社,当记者,写作,拍电影,制作电视,甚至出任党公职,2006年,我暂停政治工作,重回师门,年纪已近六十,老师也已是过百的高寿人瑞。老师来台六十年如一日,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脚趿布鞋,鼻梁悬一副胶框眼镜,长髯飘拂,威仪不群,岳峙崖岸,我想四十多年来,老师开课百余班,同门师兄弟当也如我读经般,对老师的身世之谜不敢提问吧!
重回师门,我带了刚完成的百万多字武侠小说“大武林”、“枕舟江湖”,恭请老师点拨,老师看后,手赐“重访清代王爷坟”、“啸亭杂录”、“来知德周易集注”等书,并给了我一个胆,要我胆大起来,写些中国哲学文字,还叮咛我每周长谈三小时,为学有不解处快问。
六十耳顺,一近耳顺之年,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师的显赫出身,我第一句话是,“老师好像罕言自己的出身?”
老师回答,令我动容,“一个人只会谈祖宗家世、背景,丢脸!”
老师在毓庆宫伴清朝末代皇帝读书,溥仪倚重不言可喻。溥仪所绘八骏图上题“内廷良驹”,是御赐老师的。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老师成了战犯,国民党缉拿老师。于是老师化名“刘柱林”潜逃,甚至假扮和尚,逃过追杀。逃到四平时,满城遍布激战后的死尸,老师踏尸前行,人间苦难,莫此为甚。
老师后来遭国民党缉获。审理时,证据显示老师基于民族大义,暗中支持抗日行动。在清代皇族中,唯有老师不做汉奸,幸免一死,但死罪得免,软禁难逃。1947年,国民党败象显露时,蒋中正下令,将老师软禁至台湾。
有些字写来容易,当事者却是椎心泣血的伤痛,“我无愧祖宗,我不做汉奸,我不做老蒋走狗!”就这十余字,老师用了百年一生来证明。
老师曾说,他要活得比蒋宋美龄长,老师做到了这点。但老师回顾和蒋家这段恩怨,却只有感伤一句,“唉,蒋家一门八寡妇!”
老师生前主张不发讣文、不开吊,我们弟子十分不舍,还是遵礼成服,办了公奠,为老师送行,只是老师没料到死后却得到台湾地区领导人褒扬令。褒扬状的名字是“刘柱林”,而躺在棺木中的老师穿的衣袍,就是刘柱林衣袍,老师生前嘱咐,一定要穿这件恩人的衣袍,好向恩人交代,他没让刘柱林失望。
不过,老师的姓名字号,除了毓老、毓鋆、金成、刘柱林外,可能还有一个名字,“毓崇一”。老师告诉我,六岁时在毓庆宫伴读,还跟溥仪口角动小手的趣事。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其中一章提到,他六岁在毓庆宫读书,伴读的最初只有一人“毓崇一”,后来才加入弟弟溥杰。
诸多数据显示,溥仪的伴读“毓崇一”就是老师。可惜,我未亲口请教老师,同门师兄弟刘君祖认为大概没错。
我如此叙述走过风雨飘摇年代、生死悬于一线间的老师险厄生涯,是有感于只有超乎常人的历练,才得以深悟孔子的奥育微言,将论语说得句句是启发性的实学。
老师生前开课《论语》百余班,自己读《论语》也超过百遍。书读百遍自通,老师用今日的语体白话说经,有时说得比古文还通神,我且举几个例子。
《为政》篇,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老师解读“先做再说”。
《述而》篇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老师说,“救生员是旱鸭子,死在眼前都不知道,我不陪葬。”
《子罕》篇子云,“吾不试,故艺”,老师说孔子感叹,“我常失业,不为世用,只好游于艺。”
老师说经通神,字字实用,我们这些受业弟子心神皆醉,“呷好倒相报”,先后进入温州街小公寓地下室,在没有冷气的窄空间中挥汗听课,我们二万多名弟子中,有人今日贵为帝王师,有人成为“中央部会”首长,台湾319个乡镇,都有我的师兄弟,各大中小学都有奉元书院弟子,而海外的洋博士弟子百余人,散居世界各国,成为汉学权威。
其实,我们这些弟子听老师讲《论语》,并不太在意老师姓什名谁,因为老师说《论语》,就像是在说自己人生体验,现在想来,我们把老师当成了孔子。老师讲经中,曾经对于一些后儒旧注蹙眉说,“这是人话吗?”
老师认为孔子讲学时是个活生生的人,讲的是有感情真话、实用之学,孔子授徒时是个老师,而不是圣人,圣人是后人加给他的。所以老师说,要读通《论语》,要将孔子当人看,不要将孔子当道德化、教条化的圣贤,不要让孔子成为“剩”下来的“闲”人,也不要言必称朱注、程注,成为朱奴、程奴。
老师提示我,要用《论语》的字句互证,引用孔子自己说的话来解读,才能通达孔子之言和言外之意,才能让孔子复生时看得懂,不要让孔子从地下爬出来看《论语》还得查字典,查不出什么意思。
以《论语》解读《论语》,像古人的孝道,老师解读不只善事父母,还包括兄长。《学而》篇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老师引《子罕》篇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说明孝是“善事父兄”,而非仅只“父母”,而“弟子”不是门生徒弟,而是“父兄”的对辞。老师又解读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说,这是孔子的导国三经,“道”不能解为“治”,“导”有引导、领导、教导之义。导国和治国有层次之分,先导国后才能治国,后文有“道之以政”,就用政令教导人民,而非用政令治理人民。老师还说,《论语》的“人”和“民”不同,“人”是有位者,“民”是一般百姓平民,而孔子所说的“小人”也不是无德之人,而是一般平民。孔子在《里仁》篇说,“小人怀土”、“小人怀惠”,是因为小人分地之利以养父母,心中所怀只是小惠,而不是无德。论语中的小人没有一处作“无德”解。
以《论语》互证后,老师指示要以经解经,“不只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其实六经都要一以贯之,要懂中国哲学,从《论语》入手,但要真懂《论语》,得先懂六经。”
老师说,孔子在《论语》每一章都谈仁,《子罕》篇却说“子罕言仁”,这是因为《论语》所谈的都是形而下的仁,督励弟子力仁、行仁,而罕言的仁是形而上的生生之道。老师特别指出,不通周易和春秋,无法真正体悟《论语》。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老师当然也肯定后儒注释对经学的贡献,但老师认为治经要知本、知始、知先,直探孔子的思想大本大源,有些后儒的注解,要当后儒个人的思想成就来读。
老师说,“要了悟孔子的一贯之道,不能忽略史学。孔子述而不作,就是重史,《论语》很多人名、官名、地名,要知史才能了然于心,像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都有历史背景。不过──现代人有用文学、小说写孔子传,也有史学家用史学观点写孔子,就没有人写哲学家孔子──哲学要谈一贯之道,吾道一以贯之何其难!”
哲学重视一贯体系。孔子不只是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他更自认是哲学家,先后跟曾子、子贡感慨说,“吾道一以贯之”。我听老师训诲,尝试一以贯之孔子之学、《论语》之道,我从《论语》第一篇《学而》章下手,用“时”字通贯,写成了“论语一章”。
《论语》的字,出现最多的是“子”,高达431次,其中特指孔子的是375次,《论语》首章就是“子曰”,老师解读“子曰”二字是“我的老师说”,《论语》多数篇章是孔子门下弟子眼见耳闻老师言行,所记录的“老师说”。
“子曰”二字,后学因为尊崇孔子,成为“孔子说”,后学对自己的老师说,都加上老师的姓氏,像子程子曰、子沈子曰、子墨子曰等等。
孔子述而不作,老师读书百年,教诲弟子六十多年,也是述而不作。“论语一章”初稿,我恭请老师指点悔正,大起胆子题了“爱新觉罗门下弟子许仁图述作”。我自认以“时”字通贯学而章,是述老师之学,但为文近十万字,其中有些是自己“不知而作之者”,所以用“述作”二字不是能述能作,而是述中有妄作。
孔子在陈国怀念自己鲁国的家乡弟子,感叹说,“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公冶长篇)对于孔子、对于我的老师,我都是有待裁剪的“小子”,所以“子曰论语”的每章末,都附有个人的小意见,我加了小子曰。
我见老师最后一面,曾跟老师禀报要写“子曰论语”,老师薨逝只完成八篇,老师未能见此书印行,是我这个浪子回头的弟子,此生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