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无隐乎尔
——毓鋆和他的洋学生

2013-04-11 01:48:19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3年4期
关键词:刘老师老师学生

吾无隐乎尔
——毓鋆和他的洋学生

从1958年到1970年,11年多的时间,毓鋆教导了6个国家共41位外国学生,这些学生后来大多任教于世界各地的重要大学,成为赫赫有名的汉学家、学者。毓鋆的功德在于,他让洋学生们终身自觉认为,自己是正统的中国文化传人。一位外国学生这样评价他们的老师:他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位能淋漓尽致力证传统教育的学者。

2006年,毓鋆百岁寿辰,曾受业毓鋆门下的外国学生特地制作了一张大贺卡送给老师。贺卡背景是浮水印体木刻字,采录《论语》述而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外国学生选录这段文字别有用心,是为了呼应一份久而弥笃的师生情谊,以及一本40年前的论文集集名。那本文集叫《无隐录——致敬刘毓鋆论文集》。贺卡最上端写着“美国同学庆祝毓鋆一百岁照相集”,紧接其下则是毓鋆盛装端坐在自书大对联“以夏学奥旨,寻拯世真文”前的照片,下方则是美国学生的照片与简历,分别为:

席文(Nathan Sivin,宾州大学教授,1961<注:入门时间>)

孟旦(Donald Munro,密歇根大学教授,1961—1962)

罗幕士(Moss Roberts,纽约大学教授,1963—1964)

黄宗智(Philip C.Huang,洛杉矶加州大学教授,1965—1966)

欧达伟(David Arkush,爱荷华大学教授,1968—1969)

邓耳麟(Jerry Dennerline,阿姆斯特大学教授,1968—1970)

包弼德(Peter K. Bol,哈佛大学教授,1972—1975)

班大为(David Pankenier,梨海大学教授,1975—1977)

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芝加哥大学教授,1975—1977)

甘幕白(James Kemp,1976)

伊罗(Robert Eno,印第安那大学教授,1977—1979)。——这些美国汉学家,皆为赫赫有名的学者。

魏斐德的回忆:初见如云彩般动人

关于早期洋学生拜入毓鋆 门下的情况,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加州柏克莱大学教授,2006年过世)1970年曾有一篇非常生动的文章加以描述:

我第一次会晤刘老师(注:毓鋆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刘柱林”,故有学生亦称“刘老师”)是在夏末的台北,一个典型闷湿的日子。当时刘老师被称为“满洲人”或是“王爷”。会面前,我也从别处听说过刘老师。普遍的印象认为他是一位脾气古怪的满洲皇族,也是清朝遗老,现在则僻隐民间,传授外籍学生中华经典。如果我曾预期当天的会面如云彩般动人夺目,那我绝对没有失望!吞吐着一杆长长的、镶着碧玉的竹烟杆,坐在书桌后的刘老师让我在恍惚之间,认为自己就像被传召觐见乾隆皇帝的马戈尔尼(注:英国政府出使中国的首任特使)。先前那种面试中文家教的错觉瞬间烟消云散,眼前这位绅士绝非寻常的语文家教,盼望着学费得以维生。相反,直觉告诉我是刘老师在对我进行面试,试探、评估着我是否够资格在他门下受业。

正当我站在那里困扰着,刘老师用他那浓重的东北腔提醒了我,在正式成为他门下子弟前还必须至少苦练中文会话三个月。他还要求我于秋末或冬初之际再来见他。到时他自会评断我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展开中华经典的学习,也好为我做些安排。

也许正是这种与众不同,极为冷傲的教学方式俘虏了我。因此,当冬天来到,即使有些不笃定,但我已随着刘老师的脚步展开此后将超过两年的学习。刘老师选择以《孝经》作为课程的开始,他很耐心地让我慢慢适应他的古式讲学,等我慢慢得心应手后,他便加快讲学速度。很快地,我们已经读遍四书的每一部。时光流逝,我学习的时数也随之增加,甚至一周花上整整5天的时间向刘老师学习。炎夏再次来到(刘老师也换上轻薄、稍稍褪色的丝绸衣裳),高温使我越来越难集中精神,清楚地掌握《孟子》的思辨成了一门吃力的功课。当时,我原先计划前往日本进行下一梯次的研习,但这阶段的我对于表面上与中国社会史没有关系的当代社会现象,已经看出更深一层的意义。所以,我说服了纽约的奖学金办公室让我继续留在台北,我和刘老师的课程也从《孟子》转到优雅却令人感到迷惑的《道德经》。

后来再度跟随刘老师研习《易经》和《春秋公羊传》的原因已不再单纯着眼于“学习”中国古经典籍里的文章结构或文法,而是进一步吸收孔子学说里作为精华的哲学内涵。幸亏有了刘老师独树一格的教学,这对我来说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才得以达成。当我回顾一切,我发现老师教学有三个特色。第一,教学的语言。老师会先运用带有抑扬顿挫的声调,将句子原汁原味地念出来,然后再巧妙地以通用词语逐字阐述。借由此方法便能将原先艰涩的古文,转化为典雅的口语。虽然没有极为精准的翻译,却在老师的解析下为文章注入了更加丰富的生命及内涵。第二个特点,刘老师的教学可能会激怒一群在研究所里教导我古典中文的学者。完全不理会汉学思想家在文献上的发现和阐释,刘老师全凭借着自己对以往所受教育的记忆,以及理解来教授中国经典,在教学的时候他也会摘取某一篇章的一个段落,对另一文章加以解释。刚开始这让我很难接受(又有多少人能够用《大学》里的一段话解释《易经》?),但渐渐地我就明白,这样解经的方式对于刘老师来说是极为重要而无庸置疑的,因为任何一句经典里的话语都是与整体学说相连的一部分,既然是自承一脉,经文互证自然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的思维也反映在第三个特色上,刘老师坚信,经典里的教诲仍旧可以作为当今社会的道德准则以及鉴镜。

刘老师不再是一个活化石,一个存在于今日的奇迹,单纯地期盼我们学生能明了一个教育者所坚信的理念,相反地,我认为在此时,他开始有意地展现出后孔圣时代的另一风貌。

举例来说,刘老师是个半虔诚的佛教徒,他和台湾的佛教支派保持密切来往,也参加重大祭典,并常以素食餐点招待学生。在政治上蒙羞使他转变为一个遗世而独立,重视灵修(每天早上静坐)且钻研佛经的隐士,正因如此,刘老师对于林蔼士等研究佛学的学者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良师。当世的挫折也助于理解他对以康有为为首的今文儒家学派的全心投入。这般对学术的执着,对于老师的教学生涯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一些讲学中曾被程朱驳斥为危险而过于自我的论点,曾使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个异端学派的门徒。但正是在这些论点下,“君子”不再被单纯地定义为一个有修养的绅士,由此观点出发才能更完善地理解、掌握《公羊传》中,极力宣扬的《张三世》,这个乌邦托式的理念。这种稍具神秘的教学气氛使我们学生和刘老师之间的情谊更加深厚。当然,如此的相处模式既非传统的中式,也不属于典型的西式,让我很怀疑是否有人相信,刘老师把我们这些外国弟子视为正统的中式传人。事实上,我们的外籍身份对他来说是别具特殊意义且重要的。身为五四运动的贬抑者以及二十世纪动荡政局中的失意者,老师似乎希冀我们这些外国弟子能传承这个让他悲惋不已,正在逐渐凋零的中国人文传统。而他之所以选择外国弟子,恐怕正反映了这个传统的流失已巨大到令人堪忧的地步。

……

这篇序文收录入《无隐录——致敬刘毓鋆论文集》(“Nothing Concealed” Essays in Honor of Liu Yuyun)。这本由魏斐德编录的《无隐录——致敬刘毓鋆论文集》,1970年出版,是一本论文合集,全部由毓鋆的外国学生执笔撰写。其中收录10篇论文,都是外国学生各自研究领域的研究成果,并非专门研究毓鋆本人的学问。

四个洋学生的回忆:一个活着的经典

当年曾在《无隐录》撰写论文的席文(Nathan Sivin,宾州大学教授,入黉舍时间1961—1962),回忆当时上课情况:“我大概是毓鋆老师所收的第五个外国学生,当时老师并没有开班授课,所有会面都是个别进行。”“当时还没有人写关于今文派《庄子》的研究,但毓鋆所教授今文派《庄子》内容,正是1911年后他于皇家学堂所学到的内容。毓鋆老师的教学启发了我一辈子对道教的兴趣,也对我日后三个讨论当代道教运动的研究有所影响。”“至于书法,老师则建议我们由学习赵孟頫的风格入手。1963到1969年期间,我和妻子曾短暂回访台湾一次。当时老师告诉我既然我已经练习大楷多年,现在应该开始学习运用小楷写魏碑,但后来我一直没有找到真正擅于小楷的老师,终究放弃了学习书法。”最后席文是这样作结:“因为毓鋆曾向康有为、罗振玉等杰出的学者学习,以及老师本身对学习极大的热忱,他也许就是中国最后一位能淋漓尽致力证传统教育的学者。”

也曾在《无隐录》撰写论文的孟旦(Donald Munro,密歇根大学教授,入黉舍时间1961—1962),和席文是同一时间接受毓鋆的教导,接受笔者邮件访问时也回忆道:“从1961到1962年上半年,我和毓老师就在连云街一个租来的日式房屋进行我们的课程,这是我毕业训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影响了我后续所有的工作。我一直保存着许多刘毓鋆老师的照片在我的桌上。我尊敬他并很感谢他所教我的。”

孟旦又回忆毓鋆上课时曾提及往事:“我第一次见到毓老,他住在一条临近中央研究院的小河中的一个小岛上,一个老旧的房子。他迎接客人的方式十分的儒家作风。在他的门上,汉字‘清’被摆在最后,‘满字’上下颠倒着,显示了王朝的没落。”

包弼德是毓鋆晚期极重要的学生,他回忆道:“我总是在上午8时抵达,并上课到中午12时。我和毓老一同阅读了四书,然后是《诗》、《书》和《礼记》部分。老师最大的兴趣在《春秋》。我们也一同阅读了附有何休评注的《公羊传》和《春秋繁露》。我记得我那时计划到美国攻读研究所,毓老告诉我,如果我离开了,那我就浪费了我所有其他的阅读。所以,我选择留下来。又隔了一年,我申请研究所,录取了,但老师反对,说我还没有读到《易》,如果我离开等于是浪费读《春秋》的时间。当时我并不知道《春秋》和《易》是相表里的,因此我又留下来了,但在我们学完《易》后,我就返回美国。在课程中,我们也读了其他东西,包括熊十力和马一浮写的书。……我向老师所学习到的,对我自身研究和教学最具影响的是,老师本身就是个拥有经典著作思想的活证。古代经典对他而言是确实活存的。”

最后,包弼德从一个深刻的角度回忆毓鋆的文化愿望,他说:“我在毓老师身上看到他多么渴望有一个一贯的、一统的、综合观点的中国文化观。他曾经告诉我,他是如何理解自己身为老师的角色,他说:现今的年轻人,他们的心里是很复杂的。他们感到困惑,因为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有中国文化的人。但我知道答案在哪里。他又说:想知道答案,你必须了解‘道’,而‘道’正在‘经’之中。当你了解了经典,仿佛从单向或单一思维,你就会明白‘道’。”

班大为在受访时特地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描述毓鋆上课神情、严格要求,以及毓鋆的预言、童年往事、宫廷回忆:

毓老往往会偏离我们的阅读文本,详细地讨论其他事项。例如,时事或廿世纪的历史。他常利用近代历史解释我们讨论的概念,举例而言,在说明中华文化中“神”的概念时,他告诉我,如果一个像爱迪生一样的天才、人类恩人诞生于中国,他会将圣地献给他作为神。毓老对国际政治局势相当感兴趣,尤其是中国、美国和苏联的三角关系。1976年,他预言了苏联最终将因为内部的矛盾而崩溃和解散。我发现毓老的离题很有教育性而且引人入胜。毓老可以是非常有趣和有着滑稽的幽默感的。当他朗诵经典中的文句或回答我的问题时,他习惯把右手的前两根手指放在右眼旁边的太阳穴。直至今日,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回忆他摆着那个姿势。

毓老很少向我提起他的童年与教育,除了天天跪在母亲面前朗诵经典文本的往事。

我们的师生关系的互动也非常有趣,并富有教育性。我必须动用我所有对文化的敏感,恰当地管理我自己,以免冒犯老师或使老师不开心。有时这意味着当毓老发泄他对某些事情的怒气,包括其他学生的不敏感时,静静地、专注地聆听。毓老对于那些没有给予他恰当尊重,或全心全意学习的学生,是没有耐心的。我们外国学生接受的是个别辅导,没有任何准备就前往上课是不可能的,我也从来不敢这么做。在一整年中,每个星期去上课都是一种冒险。谁也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毓老会穿什么、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或他会不会满意我的准备和问题。

夏含夷的回忆:道——可——道

和班大为同时受教于毓鋆的夏含夷,芝加哥大学教授,入黉舍时间1975—1977,特地写了一篇文章《我和毓老第一门课》,回忆他向毓鋆学习《老子》的第一堂课,非常精彩,宛若禅门公案,很有魏晋名士风味。

我现在对那一次面试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前后过程几乎都不记得了。只是老先生问我要读什么书,我回答说,对老庄思想特别有兴趣,也想读《易经》,看看这“三玄”有没有相关,毓老说他到70岁以后,决定只教经书,但因为《老子》也可以算是经书,所以他会接受我当他的学生。他决定我们要从《老子》第一章开始,叫我买一本《道德经讲义》,清初宋常星(字龙渊子)所撰。老师说他开始阅读《老子》时候,就是宋龙渊的注本。

当时老师住在新店的一间老房子。早上8点钟我准时到了(外国学生和中国学生不一样,我们外国学生是早上上课,中国学生是晚上上课)。守门者让我进去客厅坐下,说老师会马上上来。我还清楚记得,老师穿着长袍进入客厅,右手拿着线装本《道德经讲义》,左手拿着一根香,说读经书的时候,一定要崇拜书,必得烧香。他点了香以后,把它放在书桌上的鼎形香筒里,香烟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他开始问我有没有准备,我说准备了,他就让我念。我念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后,毓老大声地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对不起,老师,我不很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不清楚。好,我告诉你,‘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是道(大声,后面停住了两三秒)——可(拉得很长)——道(有时大声),非(又拉得很长)——常道!懂了吗?”“对不起,老师,我还有一点不清楚。” “还是不清楚。好,我给你再说一遍,‘道可道’的意思就是‘道’(大声),可(强调‘可’第三声声调)道(又强调)。懂了吗?”我们继续了这样大概10分钟,我突然好像有所体会,“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好像了然清楚。(好几年之后,我自己第一次教学生《老子》,感觉意思并不是那么清楚,但那是另外一篇文章的题目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弄清楚了以后,《老子》第一章其他句子似乎很简单,至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第一堂课上完了以后,我接着读下去。每周上四门课(八个钟头),半年时间把《道德经讲义》读完了。老师的教法是每一章每一句都要念给老师听,念完以后,老师每一次都会让我用我自己的话说明内容含义。有问题的时候,老师会解释,偶尔在自己的本子里会写一个眉注,让我抄在我自己的本子里。老师虽然一点也不懂英语,可是一定要把我这本宏大著作翻译成英语。到现在为止,我办公室的某一个架子里仍然存着长达六百页的《道德经讲义》英文翻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可是对当时年轻的学徒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继续了这样的课程两年……我每次显得少一点耐心,老师都会说:“我们不求快,只求好。”虽然在美国的上课方式和我与毓老几乎40年前的读书经验完全不一样,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自己教书的时候,也经常对学生说同样的话。……

他们眷眷难忘:毓老独特的尊贵气质

1978年12月16日,所谓“台美断交”,美国留学生减少,但毓鋆早于7年前开办天德黉舍,招收大量台湾学生,传授中国学问,已经不受影响。不过这些洋学生仍时时回到台湾探访老师。

从这些洋学生的回忆来看,他们眷眷难忘的始终是:毓鋆独特的尊贵气质(洋学生都有明明是要前往面试中文家教老师,到最后自己却变成被面试对象的共同经验),独特的因材施教方式(朗诵、训解、旁征博引、古今相证……)和深厚的学养与学问,还有因着生命涤荡与砥砺而发展出的特殊师生情谊。这些洋学生后来大多成为世界各地著名的汉学家、名学家,而他们共同的经验就是都曾随毓鋆读过中国书,可以这样说,毓鋆是这些教授的重要老师,是“教授中的教授”。其影响,起于台湾,放诸四海,无可估算。

2011年4月10日,毓鋆出殡公祭当日,洋学生夏含夷不远千里而来,特地从美国赶至会场代表所有洋学生致意并致辞。包弼德当时恰好有事在台,原本离台的时候正好是毓鋆的告别式当天,为参加告别式而延后一天返美。

魏斐德在1970年以“吾无隐乎尔”点出毓鋆教授外国学生时毫无保留的教导信念,甚至让魏斐德认为他们这些洋学生是正统的中国文化传人。那句话的原文是“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译成白话来讲,就是:“你们这些弟子,认为我的话有所隐藏保留吗?我对你们是没有任何隐藏保留的啊!我没有任何言行是不曾告诉过你们的,毫无保留才是我孔丘的为人啊!”毓鋆对洋学生确实如此,不论早期或后期的洋学生,也不论后来的台湾学生,毓鋆50余年来所传授的学问与正道,始终如一,未尝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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