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梅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一生著述颇丰,其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是对两性关系的研究,特别是对女性地位的关注。2007年新作《裂缝》通过一个神话故事追溯了男主女从关系的源头,在这部作品中,莱辛将关注的焦点由以往作品中个体女性的处境转移到整个人类起源中女性地位的变迁。
在《裂缝》中,莱辛讲述了一个独特的人类起源神话,这个神话颠覆了以往所有有关人类起源的性别模式 —— 先有男人再有女人之说。相反,神话中,先有女人,男人是其后来的衍生物。作为人类先祖的裂缝人(即最初的女性)常年生活在海边,她们是单性繁殖的母兽,靠月亮和海水就可自然受孕。她们过得慵懒而平和,昏睡、游泳和生育成了她们生活的主题,直到有一天裂缝人开始诞出身上长有“管子”的“怪物”(即男性,书中也称之为“喷射族”)。怪物的不断出生引起了裂缝人的恐慌,也打破了她们生活的平衡:她们逐渐丧失单性繁殖的能力,需要与喷射族交媾才能受孕,这彻底改变了远古女性主宰自己命运的局面。女人与男人共存的历史由此拉开帷幕,其间充斥着斗争与和解,在此过程中,两性关系逐渐由女主男从演变成了男主女从,小说结尾暗示着这种两性关系一直向前发展,经古罗马,直到现当代。
罗伯搭·鲁宾斯坦(Roberta Rubenstein)认为,《裂缝》是一部在现实生活中对男主女从关系古寻源的历史[2]。莱辛通过史学式的平淡语言,似乎意在发掘人类发展赋予两性不同地位的根源,希冀从此视角来探讨两性关系和“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授奖辞:“她用怀疑、热情、构想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 《英国文坛祖母多丽丝.莱辛折桂》,http://news.sohu.com/20071012/n252614851.shtml, 2007年10月12日。。本文追随莱辛的笔触,分别从小说古今两条线索的映衬,男性对史源文件不同的叙述语气和首尾主题的呼应等三个角度来解读女性主体地位的削弱和男主女从关系的形成,以期追溯两性关系发展的痕迹,展示莱辛对两性关系的关注。
《裂缝》的结构一如其题目,完全是以一个个碎片的方式讲述琐碎的故事,看起来四分五裂,而仔细阅读后读者会发现虽然《裂缝》没有将一个个故事讲完整,但作者却以古今两条线索分别将远古故事和古罗马史学家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及其对远古故事的评注串起来,小说就在两条线索之间来回穿梭,逶迤前进。
首先看古线索。莱辛给读者呈现的是一个文明之前的,无时空记载的故事,因此,为探讨需要,此文作者暂且把文中出现的裂缝人分为三代:第一代,怪物出现前的裂缝人。第二代,怪物出现后,以麦儿为代表的开始和喷射族交往的裂缝人;第三代,以霍沙和马罗娜为代表的裂缝人和喷射族共同的后代,即新人类。
当第一代裂缝人慵懒地生活在海滨时,她们是单性繁殖的母兽,只需月亮和海水即可受孕。她们的主要活动(昏睡、游泳和生育)都不用依赖于任何外在的生灵。这个时期的裂缝人是主宰自己一切的主人,女性绝对的主体地位不容置疑。
随着怪物的出生及山谷喷射族部落的形成,由于天性的吸引,以麦儿为代表的第二代裂缝人开始和喷射族交往并生下具有两族人共同基因的新人类,至此裂缝人单性繁殖的能力丧失,这是两性关系的转折点,女性开始在生育能力上对男性产生依赖关系,因而其主体地位开始削弱,女主男从是这一时期的主要格局。
到了第三代,两个部落栖息地归合,表面上还是母系社会,但在霍沙的数次逃离和马罗娜无效的叱责抱怨中,读者不难窥见母系社会部落首领的权威在不断受到来自男性的挑战,女主男从的体系潜藏着无尽的危机。在小说的最后,这种关系呈现标志性的转变 - 裂缝被男人砸毁,以往的栖息地成了一片灰烬,女人们被迫离开海滨,追随霍沙的步伐……这宣告了女性由主体变成了客体,母系社会转变成了父系社会,男主女从关系形成了。
再看今线索。首先是史学家的家奴洛拉对马库斯毫无尊严的乞求似的爱慕折射出的女性低贱的地位。为了引起马库斯的注意,当他把水壶摔碎了的时候,洛拉先是借机“厉声指责他”,然后“带着炫耀和不耐烦的神情,另外拿了一把大水壶舀水”[1],可她刻意的挑衅并没引起马库斯丝毫的热情或反馈,洛拉恨得 “用眼神痛斥和谴责马库斯。而他根本就不理会她,[1]”到最后关头,马库斯要离开时:
“洛拉又喊了声‘马库斯……’,这次她是百般讨好。他把头转过去,看着她,我甚至都不愿意看那种表情,那表情带着轻蔑,带着怒气,与她所期冀的殷勤柔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马库斯……’她乞求他,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1]
洛拉对男人由“指责”、“痛斥”、“谴责”到“百般讨好”和“乞求”,期冀的是“殷勤柔情”,得到的却是“轻蔑”、“怒气”,女人那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弱者形象跃然纸上,读者看到了一个奴隶社会男尊女卑的生动画面,而这个画面和古线索中的某些地方又交相映衬。远古故事里多处提到女人的抱怨:“女人不断找茬唠叨”[1];“女人们却抱怨”[1];“……裂缝人一直唠叨个不停……她们也总在抱怨。”[1];“可女人们还是抱怨”[1]……
其中,exp(·)表示以自然常数为底的指数函数。根据“3倍标准差”准则,为了获得较高的检测概率,应保证
远古故事中的女人似乎“总和批评抱怨联系在一起”[1],如洛拉刚开始那样。莱辛通过史学家的猜测指出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抱怨)透露出女人们更深的不满足 - 因为她们得彻底依赖男人”[1],女人希望通过抱怨来改变男人,通过改变男人来找到一个平衡点。抱怨透露出女人因主体地位的丧失而产生的危机感。女人的这种做法又往往是徒劳的,这让男人厌恶恐惧意欲逃离,也让现实生活中的马库斯“根本不理会”,最终古今的女人都只能妥协,这种妥协式的抱怨在史学家眼中最后被解读成一种“恳求”: “在没有多少预示的情况下唠叨变成了对……的恳求”[1],是什么样的恳求呢?“浪里浪外有了更多的交配、汇合”[1];“今天晚上这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过夜”[1]。莱辛让现实中的两性关系明显具有传说的影子,读者在此对两性的地位亦了然于心:女性弱势,卑微,;男性强势,高傲。这一点在多处得以强化:马罗娜多次质问霍沙,“难道你们不关心我们?”,其中“你们”、“我们”之间的施受关系向读者明白地传递出一条信息:女性已成为被施舍的对象,是被动弱势的一方。这是女人的叱责和抱怨,更是地位降低后为在某种权利或地位方面寻求平衡的乞求。
史学家也提及到了自己的两次婚姻。他懊悔第一次婚姻没给予妻儿更多的时间和关爱,其“与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就更短”[1],因为他想成为一名议员,所以“努力工作,发展适当的人际关系”[1]。这和史源故事中那句“难道你们不关心我们?”遥相呼应。女性一直以来的呐喊乞求被男性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拒绝了,这是男主女从关系的延续和强化。
他的第二次婚姻更是深刻地反映了这一关系。妻子朱莉娅年轻漂亮,年龄比他小两倍。她为了钱,他为了要孩子,两人达成“一个协议”后结婚。在履行协议的过程中,朱莉娅吃尽苦头,生下了两个孩子。义务之后,朱莉娅在享受权利时,多次招来史学家的不满,责备她对孩子“漠不关心”,“自私、任性、没有道德观念”[1]。史学家对妻子应享的权利指手画脚,可见朱莉娅背后的女性仅仅是男性传宗接代的生产工具,远没达到与男性平等地谈判权利义务的地步,这是男主女从关系的深刻刻画。
而与之相对的是远古故事中霍沙多次逃离马罗娜。女人在家照顾幼小的,受伤的孩子,男人成天外出玩耍、探险,失败后回家。女人对男人的出逃先是“又生气又沮丧又委屈”[1],接着是“我们想他们”[1],最后是“女人们等待……还是等待”[1]。史学家对女人的这种遭遇没有同情,对男人的任性也没做任何批评,却对自己的妻子严加指责。可见对同一性质事件的不同态度取决于说话人所要维护的利益群体,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话语权的重要性。以史学家为代表的男性取得话语权的过程就是取代女性主体地位的过程。
文本的两条线索相互映衬,其中的故事或影射,或对比,男主女从关系形成的脉络在这映衬中越发凸显,传说是现实的源头,现实是传说的延续,莱辛在碎片中为读者理出了一条清晰的两性关系发展史。
《裂缝》中的史学家发现:“裂缝人的群体记忆和怪物的群体记忆很少有不同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是两者语气不同”[1]。而正是因为这种不同的语气使人们“以为记录的是不同的事件”,这突出地体现在男性对自身起源和虐待怪物的历史记录上。
关于起源,远古女性“口耳相传”的历史表明女性是人类的始祖,是先于男性出现的:
“如果没有我们,就不会有怪物,也根本不会有人类。……我们裂缝人生养了全人类,包括裂缝人和怪物。如果没有裂缝人,世界会怎样?”[1]
这种说法直接威胁到男性的主体地位,他们对此是完全的不认同:“我们宁愿认老鹰或母鹿为祖也不愿相信人类在初期全是女的,男人只是后来的产物”[1]。针对这一点,男人一方面创造了很多“引人入胜、模模糊糊的神话”[1],意在以神的旨意来影响后世的芸芸众生,建立一个新的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另一方面也极力“销毁”那段历史资料,意在掩盖女性先祖论,重新界定男女地位,书写人类起源史,维护其至尊地位,因而男人们“告诉孩子的历史是:我们男性最先出现在历史上,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造出了女性。我们更高级,她们是我们造出来的”[1]。在男性书写的历史中还见“男人天成,在造化的设计中,男人第一”[1]这样的字眼,女人在这样的历史记载中自然被降到了依附从属的地位。书写权的取得是男性地位上升的重要标志,而书写权也是男性维护其至尊地位的重要工具。
裂缝人虐待怪物的事是所有男性不堪回首的屈辱。女性历史表明她们曾经折磨虐待过最初的男婴,生出来后就将其放在夺命石上给老鹰当食物,甚至把扯、割掉男婴的生殖器。
男性对此事的历史记录是极力辟谣:“曾有谣言传出,说原先男的生下来被称作怪物,有时还受到残酷的折磨,甚至于被杀死,这些只能被视作谣言,一个表达某种深层心理想法的故事”[1]。男性悉知“谣言”可能带来的危机甚至毁灭性后果,辟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读者从中可以明白的一点是当男尊女卑的社会格局定形之后,男性在为维护自己尊严和权威,巩固男性主体地位方面所做出的努力。
男性对自身起源和受虐事件的叙述体现了其对女性先祖论的排斥和否定,对男性至尊地位的维护。
如果说莱辛仅仅是为了讲述传说故事,那就难以理解开篇引用的商人旅行,女人随从的诗歌。传说与诗歌都在讲述两性关系,一个在远古,一个在当代,时间上是前后相续,发展态势上更是前后相承。小说最后霍沙与马罗娜相依相偎时畅想着的画面暗示了两性关系的发展趋势:
“告诉她我发现的神奇美妙的地方,对,我要告诉她。她也想去看看的,我敢肯定。她会明白的,对,她会跟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我要造一艘比我们现在的任何一艘都要好的船,我们一块登陆那片海滨……”[1]
尽管刚刚失败归来,带着一条“枯萎的扭曲的腿”,霍沙还是相当“不安分”,决定让马罗娜跟随他探险去。这和开篇诗歌中的情景惊人的相似,前后呼应,浑然一体,两性关系的发展态势在此已无须赘述,首尾如出一辙的男主女从的生动画面强化了读者对主题的认知。
莱辛在最后对史前故事做出了意味深长的评论:“裂缝的炸毁是一个传说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1]。“传说的结束”即母系社会的结束,“另一个故事的开始”预示着父系社会的开始,开篇的诗歌是对这个预示的印证。 如果说所有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所有的将来都以现在为起点的话,那么《裂缝》展现的就不单是女性地位的变迁,更是男性登上历史舞台开始扮演主角的预言。
《裂缝》是一个传说,更是一部关于两性关系的溯源史。莱辛在这个传说中通过叙述线索、男性历史的叙述语气及首尾主题的呼应向读者呈现了两性关系发展史,展示了男主女从的社会关系从远古发展到当今的痕迹,体现了她对现代文明中两性关系的深刻思考和深切关注。
[1] 多丽丝·莱辛著,朱丽田、吴兰香译.裂缝[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p2、p3、p4、p154、p154、p164、p165、p176、p154、p177、p177、p4、p60、p60、p64、p199、p249、p248、p133、p16、p152、p27、p27、p152、p152、p271、p273
[2]任欢.读者反应批评视角下《裂缝》的两性关系建构〗[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0期,p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