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强
(兰州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兰州730000)
“教化”一词的内涵,自古就有两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政教风化的意思,例如《礼记·经解》中写道:“故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第二种含义是环境影响的意思,例如《史记·三王世家》中写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东汉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教化”一词的内涵做了系统的解释:“教者,上所施下所效也;化者,教行也。”即教为明示,化为熏陶;教是通过外部灌输来进行,化是通过营造环境来实施。苏轼的道德教化思想同样也具备这两种内涵,既有显性的,起到诲人有意的作用,也有隐性的,达到润物无声的效果。
人性论是儒家道德教化的基础,苏轼的情本人性论是对传统儒家学者的人性论进行扬弃的结果。苏轼的情本人性论与那些理论僵固的以天理为本体的人性论相悖,又与那些容易导致人欲横流的以人欲为本体的人性论不同,更不是二者简单的折中或是结合,而是尊重人的自然情感的、开放的人性论。这将使道德教化的主体更明确,方法更开放。
苏轼的情本人性论是建立在反对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和扬雄的“人性善恶相混论”的基础之上的。苏轼在《子思论》中写道:“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1]95苏轼认为,这三位儒家学者为了在“人性论”上“标新立异”才提出这些故意有悖于他人的观点,所以这三人关于“人性论”的观点是不可取的。继而苏轼又反对韩愈的“人性三品论”。韩愈的“人性三品论”是根据孔子的“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的观点提出的。苏轼认为韩愈的“人性三品论”是违背孔子的意思的,他在《扬雄论》中写道:“孔子所谓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者,是论其才也,而至于言性,则未尝断其善恶。”[1]110在苏轼看来,孔子所说的“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是论人的才能,并不是论人的本性。因此,韩愈的“人性三品论”是把人的本性和人的才能这两个概念相互混淆了,是典型的“以才为性论”。
苏轼在反对这些传统儒家学者的基础上提出了“情本人性论”,认为人的本性是人们所共有的东西,这些共有的东西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人的情感,情感是人性之本。他在《扬雄论》中写道:“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1]111他还写道:“夫性与才相近而不同,其别不啻若白黑之异也。圣人之所与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谓性也。而其才固将有所不同。”[1]110这也道出了人性与才能的不同,反驳了韩愈的“人性三品论”。
苏轼的“情本人性论”为其教化思想提供了理论基础,也为我们研究苏轼的教化思想找到了理论根源。
教化是文风的传统功能,儒家自古就有“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思想,苏轼继承了这一思想。苏轼推崇韩愈针砭现实的文风,他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中赞美韩愈“匹夫而为百万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2]475苏轼认为有意而言、有为而作的文风是实行教化的有力工具。他在《策论·总叙》中写道:“有意而言,意尽而止,天下之至言也。”[1]225在《凫绎先生诗集序》中也论述道:“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要以伐病。”[1]313在苏轼看来,文章只有做到有意而言、有为而作,才能像五谷可以疗饥、药石可以治病那样,充分发挥其讽喻和教化的功能。
苏轼在倡导“有为而作”文风的同时,也在实践着这一思想。他接过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人传递下来的“古文运动”的旗帜,成为“古文运动”中另一个重要旗手。作为当时文坛领袖的苏轼,他的文章质朴自然、有为而作,反映现实生活,表达自身思想,间接起到对士大夫和平民阶层润物无声的教化作用。
“君子之道”是儒家教化的主要思想,也是儒家教化的主要目的。儒家经典《论语》中多次言及“君子”一词,在《论语》的二十篇五百章中,虽然每一个篇章所陈述的内容不一,但却有一个共同的指导思想,那就是“教人学为君子”。苏轼在他的教化思想中,也继承了“君子之道”这一主要内容。纵观苏轼的文学作品,可以对他的教化思想中的“君子之道”进行以下的概括:
君子应以仁义为纲来树立儒家道德的品格。苏轼在《上韩太尉书》一文中这样写道:“古之君子,刚毅正直,而守之以宽,忠恕仁厚,而发之以文。”[3]317这里所说的“忠恕仁义”便是儒家思想之根本,也是培养君子之根本。苏轼十分看重这个“根本”在培养君子过程中的作用,他赞扬孔子“能一以贯之”的“一”便是“忠恕之道”,他盛赞孟子“有所守”的“守”就是“仁义”这一根本。他认为君子只有具有这一“根本”才可称之为君子。
君子应用中庸之道来培养独立不倚的人格。苏轼在《灵璧张氏园亭记》一文中这样写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1]369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入仕之人皆有良能之称,出仕之人皆有廉退之行。苏轼认为,君子的品格应符合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不受“必仕”或“必不仕”的思想所羁绊,这种道德品格也符合儒家所提倡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要求。正如冷金成先生评价时所说:“这段话看似让人无所适从,实际上大有深意。苏轼借此教人不必屈己于仕,也不必矫情避仕;仕则仕,不仕则不仕,完全顺乎自然。”[4]338
君子应依孝悌之法来实现儒家伦理的要求。“孝悌”是君子的根本要求,《论语》在其开篇《学而》篇中就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苏轼继承了儒家这一传统的思想,他在《孟轲论》中写道:“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夺,而足以为悌矣。”[1]97苏轼依孝悌之法来实现儒家伦理要求的这一君子之道,可以说是对传统儒家的完全继承。
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具有很强的教化功能,即使是本土化了的中国佛教也不例外。苏轼一生在顺境和逆境中变更,这也就使他的思想在激情与虚幻中转化。正是苏轼独特的人生遭遇,形成了他“外儒内禅”的独特思想境界。因此,苏轼的教化思想中蕴含着很强的佛教特色。
“苦乐观”是佛教教义中的重要思想,“化苦为乐”也是佛家教化思想的重要内容。佛陀有四圣谛,其中第一圣谛便是苦谛,而第三圣谛——灭谛的核心思想是以寂灭苦而获究竟之乐。“缘起性空”也是佛家传统的教化信条,认为一切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因缘和合所生起的假有,本性是空的,正如佛教经典《心经》中所说的“诸法空像”。苏轼就是利用这些思想来对人生逆境进行反省,也对他人进行教化。
北宋绍圣元年,苏轼因为“讥斥先朝”而被贬到岭南。此时的苏轼已然佛化,没有了当初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时那“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苦闷之情,先前的苦闷已然变成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豁达;继而苏轼又贬谪儋州,在这个“非人所居”之地,苏轼随缘而自适,他在《东坡九歌·心之歌》写道:“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5]48正是苏轼化苦为乐、随缘自适的思想,不仅解脱了苏轼自己,还教化了世人。
五戒十善是佛教的主要教化内容之一。佛家经典《法句经》中写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弘明集》中也写道:“百家之乡,十人持五戒,则十人淳谨矣。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则百人和厚矣。”苏轼继承佛家“劝善”的教化思想。
苏轼在《东坡易传·乾卦》中写道:“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亦有不可得而消者焉。”[6]5苏轼认为“修善”是一个君子必备的品格,“善”也是检验君子和小人的一个重要标准。苏轼不仅倡导人要修善、行善,而且还要将对他人的“善”推及到万事万物上,认为世界上的万物都应享有被善待的权利。他在《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一诗中写道:“钩帘归乳燕,穴窠出痴蝇。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这种对万事万物的善,恰是佛家“劝善”思想的真实写照。
除了儒家和释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对苏轼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苏轼龆龀好道,天庆观道士张易简便是他的启蒙老师。“早年便怀齐物志”、“逍遥齐物追庄周”,苏轼的这两句话道出了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因此,苏轼的很多思想都掺有道家的成分,他的教化思想也不例外。
老庄的道家思想教化世人要祟俭寡欲,要求精神追求高于感官享受。这正是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这种思想对苏轼的影响很大,苏轼在《超然台记》的开篇就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2]468正是苏轼的这种崇俭寡欲的思想,使其深受百姓的爱戴。因此,民间处处流传着苏轼的轶事,其中“三白饭”便是其中之一。所谓“三白”,即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据说苏轼偏爱“三白”,认为“三白”中有“八珍”味。由此可见苏轼崇俭寡欲的教化思想对民间的影响之大。
道家常用“以物为师”的教化之法,尤善用水以教万民。《道德经·第八章》中写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苏轼继承和发展了道家的这一思想。
苏轼在《东坡易传·坎卦》中以水为师,对水的无形大加称赞道:“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惟无常形,是以迕物而无伤。”[6]128这可以看出苏轼基本上继承了道家“以物为师”、“以水教万民”的思想。苏轼在继承了这一思想的同时,还在文学艺术领域对其进行了发展,开创了追寻自然的“尚意风格”。他在《自评文》中写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7]117他将随物赋形、以物为师和追寻自然的思想运用到了文章创作当中。文章如此,书法亦然。他在《石苍舒醉墨堂》一诗中写道:“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轼的这种自然的、尚意的风格在士大夫阶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仅苏门四学士,其他士大夫甚至布衣白身皆纷纷效法。
老庄提倡“不为物役”、“不与物迁”的教化思想。《道德经·第十二章》中写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庄子·内篇》中也写道:“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苏轼对老庄的这一思想也进行过论述,他在《宝绘堂记》中写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1]356他教化人们不应为物所役使,这也为苏轼一生豁达情怀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他在政治失意时写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5]2310这种豁达的心态令人赞叹。正是他的豁达成就了他的文学艺术成就,正是他的成就,使其教化思想在民间产生深远的影响。
[1]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M].西安:西安出版社,2002.
[3]舒大刚,曾枣庄.三苏全书第十二册[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4]冷金成.苏轼的哲学观和文艺观[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5]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6]苏轼.东坡易传[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
[7]颜中其.苏轼论文艺[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